得了陆辞的微笑回应, 赵祯更受鼓舞, 将内心徘徊已久的念头滔滔不绝地道出“自古得贤则治,失贤则乱。汉唐之间,亦多选贤良才学之士,以条时政得失我愿让天下英豪皆登于朝,试者不限前资,黄衣草泽, 皆可应诏”
哦。
看着他巴拉巴拉说个不停的嘴, 陆辞面上微笑依旧,已然神游天外。
平心而论, 小太子有雄心壮志,志在改革人才选拔制度, 收纳更多贤士, 当然是好事。
他作为前老师,在正常情况下, 也会为对方的成长和担当感到万分欣慰的。
前提是不拉他下水。
好不容易让小太子将自己的理想阐述完,陆辞直截了当地就泼了一盆冷水“制举之设,本意在得非常之才。然过往题式, 所问皆历史典故,无关冶乱, 竞为记诵名数之学, 难以选拔出习先王之法, 明当世之务者。”
其实, 就算没有赵恒折腾出天书下凡这一闹剧, 制举的衰微,也是大势所趋。
唐时科目众多,分三大类,每一大类下又包括若干小类,加起来共有近百个之多。而大宋的制举,哪怕经景德年间的改动,也只得寥寥数科,还很靠拢常科,取人过窄,自然不能与其相比。
且唐时应举,可由长官推荐,也可由士人自荐去吏部,参加吏部主持的御试即可。而当朝应举,却得先缴进词业,审查合格后,才能参加阁试,再是御试。
这就意味着,单是应举资格这关,就要筛下绝大多数人;阁试这关,能得五通者,更是寥寥无几;更别说还有最艰难的御试了。
制举的考试内容,也为人诟病已久题目皆僻隐难知,主要问经史名数,求的是博闻强记。
陆辞自认算记性好的,但在这种专往刁钻冷僻处出题的情况下,也没有丝毫能中选的信心。
这么一来,但凡能过制举的人才,往往记性绝佳,在贡举中多半也能取得不错的名次。且贡举可得进士出身,登科唱名,不论是风光,还是稳妥,都要更胜一筹。
预试难,正试更难,考试内容与贡举大同小异,待遇却还一般。
那制举不受青睐,也就情有可原了。
赵祯满眼信任地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我亦深知其弊,奈何无从下手,才更需先生助我。”
陆辞“”
是哪个混球教坏了小太子,让他学会打蛇随棍上这一招的
尽管有些难以招架赵祯充满纯良和信赖的眼神攻势,但一想着近些天的日赶夜,就为出锁院来过个中秋佳节的累死累活,他瞬间就恢复了铁石心肠的状态。
他淡定道“殿下谬赞,臣甚是惶恐。然臣才疏学浅,资历不足,不久前所知监试一职,已难服众,又如何当得起制举的撰策题官况且不论阁试御试,依循旧制,皆当由两制代拟,再交由殿下核定,我身为太子左谕德,为东宫官,若贸然担任此职,于情于理皆是不合,还请殿下改变心意吧。”
赵祯好似完全捕捉错了重点,立马关切地询问起细节来“已难服众难不成你为监试官,贡院中却还有人胆敢为难你”
陆辞微眯着眼。
他十分怀疑,小太子根本就是避重就轻,故意装傻。
被陆辞以狐疑的目光盯了好一阵,赵祯仍是一派坦荡,叹息道“陆左谕德向来与人谦和宽厚,自不肯说你方才所言,的确在理。”
陆辞蹙了蹙眉。
尽管赵祯的语气听着是松动了,但被这学生坑过一回的他,却始终难以放松。
果然,赵祯叹完气后,装模作样地琢磨一阵,还装出灵光一现的表情,高兴道“既然如此,我立即下诏,以摅羽为秘书省监,知制诰,这些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左谕德属东宫官,不好掺和制举事宜,那将他直接安排进两制之中,可不就合乎章程了
陆辞嘴角一抽。
事到如今,他若还瞧不出这几个月的累死累活,全是这小兔崽子为升自己官的苦心安排,那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他虽感动,更多的还是哭笑不得“殿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
赵祯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赶紧摆了摆手,及时截住他话头后,就开始了。
他先是浮夸地打了个哈欠,又软绵绵地靠在金椅上,眼睛闭起,好像真困得不行一般,有气无力地开始赶人,还狡猾地直接改了称谓“与陆制诰说了这么会儿话,我还真有些倦了。”
陆辞一脸冷漠。
就赵祯刚才那副生龙活虎的模样,也好意思自称倦了
赵祯仗着眼睛闭着,看不见陆辞表情,自顾自地演了下去“今日中秋,百官休沐,我也不多留你了。你累了这么些天,莫为杂务费心,一会儿我让御膳房准备一桌筵席送你家里去吧。”
说到这,他又匆忙补充“制举之事也不急,等过两三日,我再召你进宫仔细商榷。”
陆辞眼皮一跳“多谢殿恤,还请殿下保重贵体,莫太过操劳了。”
赵祯轻轻地“嗯”了一声。
太子殿下铁了心要耍无赖,陆辞身为臣下,也只有配合对方拙劣的表演,默默退下了。
假装困倦的赵祯,在听得陆辞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才试探着将眼皮抬起一丝丝。
走了。
确定陆辞不在后,他才长舒一口大气,一个鲤鱼打挺地坐起,高高兴兴地亲笔写起任命诏书来。
有治蔡河水、监试开封府举人,还揪出一桩舞弊大案的功绩撑着,正三品的翰林学士还给不得,但一个从三品的秘书省监,还是能给的。
赵祯三下五除二地写好诏书后,就一手撑着下巴,双目放空,公然走起神来。
等小夫子在这次制举中,能有所建设的话,那有这份功绩累积上去,届时再给翰林学士的官阶,阻力就不该太大了吧
赵祯跑了会儿神,忽想起中秋夜里,不但小夫子要回去与亲友团聚,他也得往爹爹处了。
于是赶紧起身,在内侍的提灯引领下,一路往大内去。
走着走着,他就被远处的辉煌灯火,和清晰飘来的美妙歌声所吸引了。
“那就是百姓家吧”
赵祯轻声自语道。
引路那内侍年岁颇小,闻言以为是同他说话,便受宠若惊地回道“正是。中秋节时,天街最为热闹,卖买直至五鼓,玩月游人也婆娑于市,往往至晓仍旧不归。”
赵祯沉吟着,另一内侍已感叹道“哎,倒是衬得宫中有些冷清了。”
“不错。”赵祯眼底是灯火辉映,莞尔一笑“但若无宫中的冷清,又如何衬得出外头的热闹呢”
明明是同样的语句,但经他调转顺序的一说,却变得截然不同了。
赵祯心里,是真真切切的欢喜的。
百姓安居乐业,佳节里热热闹闹的,他反倒比看到奢华宫宴,要更高兴。
只是,要有机会的话,他想哪天出宫去,亲眼看看这太平盛世的画面。
再顺道去陆左谕德,不,陆制诰的家里转转,认识一下对方口中的 酒鬼,小正经和大流氓。
陆辞自是无从得知,自己家已被小太子惦记上,又安排进未来行程了。
上一件职事刚完,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被告知又一桩差使砸在头上,官也直接往上窜了几阶。
责任和压力的双重影响下,顿时让他彻底没了睡意。
木已成舟,陆辞唯有自我调节,尽早接受事实了。
好在小太子还有点良心,没说让他今晚就开始锁院,而好歹给他留了几日歇息,再确定制举改动事宜。
因已入夜,天上皓月高悬,清辉如洗。
街上车水马龙,人山人海,挤满了登高赏月,饮酒听曲的人群,让陆辞也寸步难行,只有跟着人潮缓慢涌动。
好不容易到了家宅坐落的街上,他才脱离苦海,赶紧脱离人流,拍马回家去了。
自知晓贡院今日放榜之事,陆辞家里的三位友人,就不曾离家半步。
柳七大方地从樊楼要了一桌子丰盛宴席,还备了精致糕点和佳酿在院中,准备饭后赏月时享用;朱说心细,知陆辞喜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让下仆备好热汤,将干净衣裳也放在一边,让陆辞一回来就有热水可以洗浴,舒适衣袍可以更换;狄青则一早就上了集市,在肉食紧俏难买的情况下,愣是抢购到一条大羊腿回来不说,还亲自下厨,将它烤得焦嫩正宜,油滋滋地冒,香腾腾的让人食指大动。
结果一等就是近两个时辰,才见风尘仆仆的陆辞进了门。
三人同时起身,迎了上去,其中又属狄青跑得最快,让陆辞都忍不住劝道“慢些,别摔着了。”
狄青这才僵硬放慢脚步,目光却一直紧紧地盯着许久没见过的陆辞看。
瘦了许多。
他抿了抿唇,一时间想说的太多,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唯有将陆辞手里的包袱默默接了过来。
陆辞正背累了,顺手在他脑门上揉了一把,笑道“还是属你最贴心。”
狄青眼眸倏然一亮。
他心里藏着的小花,一下就甜滋滋地绽放了。
柳七抱臂看着,故作不满道“怎么就只有狄弟贴心了看来我这桌从樊楼叫来的好菜,是时候退回去了。”
“是该退了。”陆辞笑道“一会儿有御膳送来,你是要樊楼的好菜,还是要御膳”
柳七“你又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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