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中秋小宴中, 狄青一不留心暴露出的真实本事,直让柳七和朱说大吃一惊。
因心事重重, 狄青在用膳时,就忘了似平日一般克制自己,而全凭本能地进食着,暴露出了真正的食量。
他与陆辞颇为相似的地方在于,用餐时速度并不显快,成果却同样斐然也正是在柳七才刚动了眼前盘子五六筷后,无意间望见狄青面前的那盘菜已空了, 饭也让下仆悄悄地帮着添了第三碗后,才察觉到势头有些不对。
他是咋吃这么多, 动作还这么快
柳七愕然,用力地眨了眨眼, 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竟连小饕餮都赶不上他
不过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小子精瘦结实, 能吃一些也不奇怪。
柳七这么想着, 勉强说服了自己,遂将目光从狄青身上移开。
当看向朱说时, 就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了相似的震惊。
在陆辞锁院的这个把月中, 跟在教导狄青课业时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闲懒态度不同,朱说最为用心, 也与狄青相处时间较长。
自然清楚, 狄青平时表现出的饭量, 顶多比他的稍微多上小半碗饭,用时也斯斯文文的,很快就饱了。
现在这无底洞,又是怎么回事
陆辞却早在汾州时就见识过狄青非比寻常的战斗力了,对此已是甘拜下风,见狄青势不可挡地逐一消灭菜盘时,并不觉诧异,只神色自若的小声叮嘱边上下仆,让他们多煮一锅饭,再换个大碗来,方便狄青一次盛更多的饭。
就在陆辞的默默纵容下,狄青苦苦思忖着两全之策时,并未察觉到桌上其他人逐渐放下了碗筷,一脸叹为观止地看他表演
他在不知不觉中,将大半桌够六人份的菜肴,加一大盆饭,很快给一扫而空了。
他平时不好意思吓着人,也不想叫陆公祖觉得养他费劲儿,用饭时都极克制,只吃个五成饱,现破天荒地敞开肚皮吃了顿饱的,还打了个小饱嗝儿时,整个人才倏然清醒了。
不好
狄青被结结实实吓出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不安地看向四周时,就听柳七感慨道“我还纳闷狄弟缘何与摅羽这般投缘,原来缘分出在饭菜间啊”
陆辞懒洋洋道“那可不”
朱说哪儿还不知真相,顿时心生愧疚,看着局促不安的狄青叹了口气“直到今日我才知晓,这一个多月来,我都让狄弟忍饥挨饿,委屈了狄弟还不自知。”
狄青使劲儿摇头,绞尽脑汁地解释道“绝无此事我只是今晚”
陆辞莞尔一笑,惩罚性地在狄青脸上用小劲儿捏了一把,再同朱说道“他便是这么个内向脾性,与朱弟何干要怪也怪我疏忽了,忘了交代下人。况且这么多天来,我被锁贡院之中,根本顾及不得他,若无朱弟尽心照看,他早不知去哪儿野去,怕是都要与山鸡狒狒同眠了。”
狄青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捂住被捏了一把的那侧面颊。
他却不知,另一侧脸颊直接暴露了自己,也变得通红了。
见朱说失笑,对此释然后,陆辞直接就吩咐下去,让以后给狄青的餐饭份额,按着他的来,再往上添上一点。
唯有柳七还好奇地对着狄青上下打量。
瞧着精瘦,刚那么多饭菜,都吃到哪儿去了
狄青讪讪低头,羞赧地想要回避他目光,却抑制不住地在下一刻又打了个嗝儿,惹得柳七不厚道地哈哈大笑。
陆辞这回也不帮狄青解围了,就一边慢条斯理地以茶汤漱口,一边与朱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任狄青被柳七三言两语就逗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
半晌,才开恩地介入其中,邀几位友人一同来到后院中,共赏明月。
今夜也是天公作美,正逢云稀雾少,秋雨洗尘的佳气。
抬眼望去,便见一轮皓月高洁,众星熠熠,银河璀璨。
院中栽有五株桂树,现桂花盛开,花香四溢,不说柳七了,就连陆辞都久违地被勾起一点酒馋来。
他一边揭开酒坛的封口,一边提议道“再过些时日,我就寻个闲暇,雇请工匠来修个月台吧。”
古人好登高赏月,登不高,这月色再美好,仿佛也得打个折扣了。
况且这开封城中的富家巨室,多拥危楼广榭,玩月轩楼,有玳筵罗列不说,还请琴瑟欢歌,好不奢华热闹。哪怕只是铺陈之家,也有小小月台,再办上一场中秋家宴,以酬佳节。
他这家中,大大小小也住了三个官,他更是一直拿着正四品下的俸禄,想对房宅做些修缮,旁人也断无理由弹劾他奢靡。
尤其现这后院还算宽敞,除晏殊不时做主搬来的一些草木花卉外,就只得一原屋主留下的小假山池子,要修个小月台,倒是正好。
陆辞有此兴致,几位友人当然不会扫他的兴,而是欣然表示支持。
柳七主动道“我那俸禄多的都在你那,若哪处短了钱财,尽管使了。”
朱说亦颔首“开销当一同承担。”
狄青急忙也道“我也一样。”
陆辞好笑道“修个月台,能耗多少银钱若真短了,以我与你们间的关系,都懒得客套,而会直接同你们说声,就取来救急了。”
朱说不吭声,心里却悄悄反驳。
陆兄才不会如此。
若真出现银钱短缺的情况,以陆兄向来不肯叫他们吃半点亏的性情,是绝不会让他们知晓的。
柳七也一脸不信。
只他自知说不过擅长诡辩陆辞,才挑挑眉,又耸耸肩,假装不纠结这话茬了。
唯有狄青信以为真,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在三人小酌时,陆辞不听柳七的花言巧语,将狄青碗里的酒换成了酸梅汤。
这么个小不点,喝什么酒
狄青对陆辞的安排,显然不会有半分意见,甚至主动将柳七帮他满上的酒盏交予下人,让对方帮着换成酸梅汤。
柳七对他的同情,也就变成满满的怒其不争了“唉小酌怡情,用酸梅汤替,又有什么意思”
狄青不听。
陆辞更是微眯起眼,莞尔一笑“你要真想的话,我立马就能让你过得更有意思一些。”
柳七听出赤裸裸的威胁,极自然地将话锋一转,感叹道“现有良辰美景,佳酿桂香,就差好诗和美人了。”
说完,他率先来了灵感,扬天将盏中佳酿一饮而尽,笑着吟道“金风动,淡烟笼月,风透金蟾如洗皓月长圆,彩云镇聚”
朱说凝神听着,认真品鉴,不时无声附上两句;狄青也一本正经地聆听,心里艳羡赞叹不已。
唯有陆辞笑意盈盈,心里想的,却与在场人的截然不同。
他在回忆。
忆当年初遇柳七,到知晓对方身份,再到清楚对方坎坷命运下,半软半硬地对其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
没了留恋花丛醉生梦死,为妓子们钟爱,日复一日地在市井间写词的柳永,取而代之的,是这个仕途将将起步,还携一身锋锐,意气风发的柳三变。
可想而知的是 ,那些个出自柳永之手,流传后世的佳作,因柳七走得越发顺畅,也愈发懂得爱惜羽毛,怕是永远都无法出现了。
就这点上,他的确不知自己的擅自干预,究竟是对是错。
但看着柳七欢喜快活的模样,身为友人,陆辞是决计不会后悔的。
柳七对曾有过的另一条分叉口,自是无从得知。
他此时心情极畅快,且他的词兴历来是一旦涌现,俨然就有着源源不绝的势头。
自他一口酒下肚,起身踱步,引颈吟词起,就已一口气作了三首,半点不带停的。
就在他略作停顿,意犹未尽地又饮了口酒,准备作第四首时,仅一墙之隔的隔壁院子,就传到极清晰的一声好来。
几人半醺,顿时愣住了,意识最为清醒的陆辞,则一下就认出了那声音的主人,笑着扬声道“同叔。”
可不正是晏殊
就在两边人接下来颇幼稚地为谁去谁那边而争执时,不比民间热闹的大内,宴席刚刚结束。
对于赵祯在朝中频频做出的大动作,显然不缺对此不满的人,加油添醋地将风声传到了赵恒耳边。
导致原本乐得将麻烦事以历练的美名丢到太子身上的皇帝,心里生出些危机感来了。
尽管太子忠孝,每日都来他宫中请安问候,也将一些大事恭敬相禀,请示他的想法。
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宜,太子就渐渐略过不说了。
他不久前不还提醒过,陆辞升迁过速,将过犹不及
怎才过了半载,太子直接来个先斩后奏,将人擢升至秘书省监,知制诰了。
往好处说,是太子心慈仁厚,顾念旧情;往重处说,岂不是太子根本没将他的告诫放在眼里,阳奉阴违。
因此,赵恒在中秋宴席上,就不软不硬地对人敲打一番。
诏令既已下了,若强行叫他撤去,那无异于当朝驳了太子的颜面,赵恒自然不至于要这般行事。
但警示一番,让太子记得往后做类似决策时需先问询他,还是可以的。
赵祯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乖顺地应了,不作任何辩驳。
这样的态度,直让赵恒心里顺畅不少,也就见好就收,未再继续了。
刘圣人这些天一直被冷着,也是被吓得狠了,现好不容易有了接近官家的机会,自是拿出了多年前已丢下的柔情小意,将本就有心软势头 ,被勾起旧情的赵恒重新收拢。
赵祯见状,也就寻了时机,起身告辞了。
在回东宫途中,他心血来潮,去御花园逛了一圈。
因嫔妃们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参加宫宴去了,现陛下尚未离席,自然也不可能来这灯火零星的御花园晃悠。
于是往常热热闹闹,总能见着嫔妃徘徊的御花园,是空前的冷清。
这样的静谧,却正合了赵祯心意。
他让宫人将灯放下,稍退远些,独自进了凉亭中。
他斜倚在亭柱上,听着一片蛙鸣,一边心不在焉地赏着天上明月,一边思忖着接下来当如何做事,才最不会受到阻挠
不知待了多久,他忽闻远在宫宴举办的宫殿方向喧闹声渐渐散开,还往他这处接近时,便不动声色地起了身,继续回宫去了。
就在此时,赵祯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御池里的一点微弱灯光,不由询道“那是何物”
侍人赶忙将其打捞上来。
赵祯仔细一看,分辨出那是一盏羊皮小水灯,已大半浸了水,那点儿微光也因灯油燃尽,彻底熄灭。
显然被放入池中许久,才顺着水流,被意外冲到这搁了浅。
这样的小水灯,赵祯倒是认出来是做什么用的了。
这还是他不久前听陆辞讲过,民间称作一点红,据闻用此灯祭祀江神,放其浮于钱塘江上,就有希望得到江神的保佑。
大约是哪位出身民间的宫人,趁着佳节,静悄悄地许的愿吧。
赵祯并未多想,他向来心善,见那灯身上所系的小小飘带还没被彻底浸烂,依稀能辨认出上头内容后,便道“将带子解下,予我一观。”
既然上天有灵,将这盏带着宫人愿望的小灯送到他脚边,若不过分,就由他为其达成心愿吧。
内侍赶忙依言照做。
而在拿到飘带,看清上头所写内容的那一瞬,赵祯就彻底愣住了。
望吾儿受益安康顺遂美满一世
留名处,是相比字迹工整的许愿内容,要潦草得多的一个李。
而赵祯原本的名姓,正是赵受益。
赵祯心里莫名乱了一瞬,好似石子坠入井中,溅起一阵水花。
李
他直觉此人与自己关系匪浅,不动声色地将那飘带收好,若无其事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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