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汴京回密州的路途, 并无一河贯通的便利, 而是要么全走陆路,要么绕趟原路,转折一番, 才能全行水上。
陆辞素来不喜马车颠簸,对行陆路是能避则避的, 现便仗着自己没晕船的毛病, 择了较为麻烦的水陆。
只是上回来京时, 他走的是商船最多、路程也最短的京东西路方向。
这回,他见时间充足, 又有意带狄青游山玩水, 便选择了迂回绵长,先顺着汴河从南边兜上一圈, 再转沂水北上进入密州的路线。
陆辞未料到的是, 上回没遇上的小麻烦,这回就被结结实实地碰上了。
问题出在从汴河转沂水, 起衔接作用的一处官渡口上。
但凡经过官渡时,船只想要靠岸停泊, 装卸货物, 都需经艄公严格对照路引所写,一一进行查验, 确定无误后, 再缴纳上三十文许的费用, 便可予以通行了。
然而这回陆辞所乘的船只, 却没那么顺利。
查验货物的吏员在船上不断上上下下,皆板着脸,好似极不满意的模样不说,那些个比他们还来得迟一些的大商船队,都已顺利通过检验驶离了,唯独他们还被扣押着,一直盘问不休。
陆辞在出发前就知晓一路上多的是需同验看公验的官吏打交道的时候,从前是不得不亲自出面,现在条件宽裕许多,就直接雇了一名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牙人,由他代为打理这类事宜。
但这回拖延的时间太长了,陆辞不可能不察觉出不对。
他不露声色地给狄青布置了一道课业,便在对方奋笔疾书,苦思冥想时,将门掩上,寻牙人问询具体情形去了。
林牙人正为难着,见陆辞来后,面上便多了一丝尴尬之色“陆官人。”
陆辞微笑,并未苛责他办事不利,只关心道“可是遇上麻烦了”
林牙人警惕地四下一看,见离得最近的官吏,也有十几步远,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便放下心来,坦白道“是碰上吃拿卡了。”
陆辞挑了挑眉。
对此,他虽早有耳闻,但真正遇上,却还绝对是头一次。
别看大宋官渡费十分低廉,但真正商旅需通行时,要付出的代价,却是这的几十、甚至上百倍多。
即使宋律上早将艄公“邀阻”客商,“横索”财物的行径定为重罪,仍是屡禁不止,只手段温和迂回许多。
威胁殴打等容易留下证据的,因畏于严惩,一般是不会再有的了。
但他们仍是手段百出,就拿最简单的一招只消将商船长期扣在渡口,以存在问题为由,语焉不详地不住进行盘查,往往就能达成目的。
尤其是外出雇船运输货物,纯粹是为做生意的商贾,最受不了被耽误时间每被多扣上一日,就得多付船上雇员、商行伙计食宿等费用,更别说心里同时还得承受的煎熬了。
若是以保存时限较短的物件为货品的商家,更会心急如焚,宁可多付些巧立名目的通行费,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一船货物就此报废。
陆辞在汾州为官时,曾在卷宗中翻见过,曾有一常往返于汾、汴两处、以贩卖新鲜鱼虾的豪商,就是因交通行费时未令人满意,因此受人刁难,被强扣过几回。
等天后被放出来时,虽人是毫发无损,但鱼虾却早已死尽,只剩满船腐臭。
几番下来,就生生被折腾得倾家荡产,最后愤而自缢的惨剧。
陆辞不奇怪总有人敢顶风作案,他只纳闷,怎么这伙人宰过往肥羊时那般胆大,都敢宰到他头上了
莫不是认定了京官返乡时,通常无权干涉地方官的行政这点,才这般有恃无恐么
陆辞仔细一想,忽就明白其中关窍了。
并非是他们胆大包天,而纯粹是不知情罢了。
他因自己出这趟远门,并非是奉了公职,所以极其低调,雇人也只是通过牙行从渡口雇的,从未宣扬过身份。
他为官身的信息,只在离京时在中书省和御史处留存,并未在公验上标注。
公验上所登记的,唯有他出行的目的,要往何处,途经何地,逗留几日,以及所携的具体人和物等。
因此在这船上的,除了他所带的三名下仆,以及狄青外,并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底细,仅能从他所携的满船准备在分密州或是倒卖、或是赠给亲友的商品上,外加所带下人的数目上判断,他家境颇为富贵。
单从他只讲究舒适、而不需奢华的衣着打扮,极轻极俊的年岁相貌,以及船中所载来看
几乎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为哪家豪商富贾家的子弟,且是头回独自出门做生意的,而丝毫不会往他本人就是朝中从三品的大官身上联系。
宰客宰肥也宰生,陆辞乍看是两都占了,自然躲不了被敲诈上一笔狠的。
林牙人在接下这活计,也充分考虑了这点,在真正遇上时,并不觉慌乱。
破财消灾,正常情况下,要个四五贯也就顶天了。
只在交涉时,他愕然发现,对方显然摆明了要欺负他雇主年岁小,多半没有自个儿出行的经验,所载货物又价值不菲,瞧着颇有利可图这点,因此竟是来了个狮子开大口,一要就是极不客气的一百贯。
一百贯
林牙人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差点没被气死。
他可看得清楚,就连方才被有说有笑着放行的那一整只船队,都没要这么多。
他正头疼得不知该如何还价时,陆辞就来过问了。
尽管有暴露他没甚能耐之嫌,但眼看着对方不达到目的,定然不会轻易放行的架势,他唯有一咬牙,同陆辞说了。
陆辞即便是头回遇上这种事态,但到底有着在密州做大小营生、以及知汾州时翻阅过往案宗的经历,自然清楚,这价位高得不同寻常。
“这也怪不得你。”陆辞莞尔一笑“只是一百贯,着实太多了些。可否劳烦你出面,同他们谈谈,看能否降下来一点”
陆辞应得这般干脆,即使口称一百贯有些为难,但听那云淡风轻的语气,也不似真头疼的模样。
林牙人顿时如吃了颗定心丸,继续同那些人交涉了。
然而陆辞答应得这般痛快,反而让艄公认定他果真是怕了,更加有恃无恐。
见林牙人来讨价还价,他们非但不肯降下一些,还额外加了十贯。
甚至为让陆辞尽早掏钱,他们还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查验得更加频繁,道船上所载物品颇有可疑处,恐是邻国细作,夸大了恫吓一番。
面对自认为搞砸了,一脸如丧考妣地来见他的林牙人,陆辞这次是一口咬定拿不出,还道要扣就扣。
见陆辞还负隅顽抗,那艄公啼笑皆非之余,当真就将他扣下了。
即使不好让这细皮嫩肉的漂亮郎君受什么皮肉之苦,他们也有的是手段叫他有苦说不出,日日心惊肉跳,迟早被吓唬得乖乖就范。
果不其然,这位小可怜在同他们僵持了近十日后,最后颓然认栽。
在老老实实地付了他们几日来兜兜转转下、共索要的一百五十贯,才终于能脱身了。
然而在通过官渡后,好似饱受惊吓的陆小可怜,并未急着顺沂水北上返乡,而是在庐州境内,多逗留了几日。
在僵持的这七八日里,陆辞所雇的船员也的确吓得不轻,陆辞便给他们每人发了一贯钱作为压惊,也放他们轮流下船休憩一阵,就带着几名下仆和狄青,不急不慢地往城里去了。
只是与之前下船时是为四处闲逛,尝尝当地美食不同的是,陆辞这回目标明确,直奔城中县衙所在,针对方才受艄公衡索之事,正式提起诉讼。
讼纸送至,花押也已画下后,陆辞便面色如常地带着狄青在县衙附近的一处邸舍住下,好似要打持久战一般。
见陆辞这般较真,狄青犹豫再三,还是小声提醒道“那艄公如此嚣张,定是仗着官官相护的底气,公祖纵要讼他,恐怕也会被官府压下,落得不了了之。”
陆辞笑着解释道“狄弟误会了,我从头到尾,就不认为县衙能为我主持什么公道。”
狄青一愣。
陆辞轻飘飘道“不过是要钓鱼执法不,顺藤摸瓜罢了。”
之所以陪那些人耗了七八日,就是想看看,在他不肯松口的情况下,那些人到底能用什么手段来迫使客商就范,胃口又能有多大;而在双方僵持时,对于如此重要的官渡口,竟不曾有过哪怕一名当地官员走出衙署,到官渡一带巡历查访,探访督查;再是他递上讼书时,依照诏令,本该非急病,在假,不许不出厅治事的县衙官员,只得寥寥无几的几人在,也根本不见县令和通判的影子。
现距他报案,已过去三天了,衙门里仍是静悄悄的,里头只剩懒洋洋的官吏在打瞌睡,偶尔翻阅一下少得可怜的公务,并无调查的迹象。
而官渡那些胁迫客商的艄公,更还是那般猖狂行事,根本不受影响。
狄青听完,若有所思。
他看着陆辞将自身遭遇,以及近日所见所闻,悉数记下。
最后在登记好同受胁迫,不得不破财消灾的那些商船的信息后,就往邮递处跑了一趟,将这奏疏加急送往京师了。
送出信件后,彻底完成突击调查工作的陆辞便不再在庐州逗留,而是拎着狄青回到船上,要沿沂水回密州去。
毕竟他很是怀疑,若不走快一点,很可能又要被丧心病狂的小太子随手抓了壮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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