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赵祯的口吻听着很是随意轻快, 面上也带着宽和的笑容, 丁谓与曹利用对视一眼, 决定再出言试探,看是否还有回转余地。
丁谓正色道“依臣之见, 陆辞身为秦州知州,率区区六千土丁,便可击溃整三万吐蕃精锐, 大扬国威,令我等快哉。尽管部下功不可没,然陆辞将此功尽数归于下属,显是过于自谦了。臣虽不曾亲眼目睹, 亦不难想象那份胆气逼人, 运筹帷幄,实乃难得将才, 远胜一干有勇无谋的武官。现西北狼烟虽熄, 然周边夷人部族还进犯不止,正缺如此忠勇善战之栋梁, 镇守边陲。将星熠熠,不亦图生逢其世”
赵祯听他夸小夫子的前半部分听得津津有味, 不时点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眼底竟真流露出一抹认同之色来。
“边境安危, 至为紧要, 需托之于有德有能有勇之人, 缺一不可。”他虚心问道“相公认为,当如何布置西北防线”
丁谓大义凛然道“陆辞年岁虽轻,然其才干远胜同年,令年长者亦自惭形秽。非常之机,当行非常之事,不当拘泥资历辈分。殿下不妨借此回惊天动地之功,转其文资为武,镇守边境,守大宋平安。”
赵祯犹豫“如此恐怕不妥。即便在太宗朝时契丹嚣张,国难当头,亦不曾强转文官为武臣。我不曾问过陆辞,怎好替他做了这决定”
想当年,纵使太宗再渴盼投笔从戎者出现,以振士气,也仅是下诏予以鼓励罢了。
而最后应诏的,包括在民间传闻里侠骨豪情、士林间却毁誉参半的柳开在内,也仅有四人。
而这四人中,柳开最后死在如京使这一七品衔上,另外三人更是默默无闻。
曹利用得丁谓眼色,迅速接道“殿下仁善,然为人臣子,受非常恩典,平日难以报效,现有次良机,岂能推脱臣虽无陆辞之将才,然胆力仍壮,若殿下需臣下投身军旅,我亦愿战殁沙场,死而无恨。”
赵祯不免动容。
丁谓趁热打铁“陆辞年岁虽轻,然观其政绩斐然,为人磊落,偏好大刀阔斧、刚决果断之策,绝非鼠目寸光,不分轻重之辈。殿下下诏,其定愿从之。”
赵祯默然片刻后,诚恳道“相公所言极是。”
丁谓眼前一亮。
紧接着,就又赵祯坦白道“然将西北安危,尽寄托于陆辞这场五成靠幸,三成靠奇,二成方靠策的大胜,未免太过草率。况且他年资过轻,擢升过快,不但勉强,他也难以服众。”
说到这时,太子宛若无意地调转矛头,直直对着丁谓“真要说来,我倒更肯信似相公这般沉稳持重,忠贞守节的能臣。”
丁谓一愣,太子已噙着温和的微笑,来了个四两拨千斤,好似玩笑道“不知朔方节度使一职,可勉强衬得转武资的相公”
节度使位列从二品,俸禄甚至优于宰辅,是所有隆高虚衔中,最得武官梦寐以求的极致了。
却惹得丁谓脸色唰白,如遭五雷轰顶
文尊武卑,他身居宰辅之位,又还处于精力富足的知天命之年,如何愿俯身屈就一区区荣养老将、并无实职的虚高官爵
他当场拜下,心念电转间,一时却寻不出合适的说辞来。
他方才那大串大义凛然、为堵住陆辞后路的话语,竟成了搬石砸脚,堵住自己退路的
他若设法推辞,岂不是就自打嘴脸,成了刚刚口中所提的鼠目寸光,只顾一己私欲之辈
曹利用也是满头大汗,看着笑容温和的太子,居然分不出到底是真是假,是无意还是故意设套。
赵祯不解道“相公怎忽地跪下了可是身体不适”
丁谓尚未开口,曹利用硬着头皮,强笑道“殿下说笑了。丁相公仅习君子六艺,不通武学,又是受官家委派,担末辅之职。平日兢兢业业,议事堂事务繁杂,万万是离不得”
赵祯安安静静听完,不免叹息“也是,节度使之位,着实是委屈相公了。十载苦读,换贡举题名,着实不易。”
丁谓闻言,心倏然一沉。
不论太子这话,究竟是随口感叹,还是意味深长的警告,他恐怕都不能避开了。
他无路可走下,只有将心一横,便要俯身领命,就听赵祯淡淡道“不过话赶话下的玩笑尔,相公不必放在心上。不论文武,不都是为国效力么并无高下之分。”
丁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要逃出生天,瞬间如蒙大赦。
赵祯命他起身后,不再看向二人,继续埋首处理案牍,平淡得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一幕不曾出。
仅在二人离去前,他目光清凛,平静地补上几句“也请相公记得,哪怕不乱行捷径,凭陆三元之才,迟早亦可至宰辅之位,我身边绝缺不得他辅佐。文转武资之事,我认为并不妥当,你们也莫要再提。”
二人冷汗淋漓,再不敢多言,强自镇定地离去了。
待再听不见丁曹的脚步声后,赵祯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一手撑着一侧渐渐褪去稚子颊肥的面庞上,微微蹙眉,眼底浮现出一抹郁闷和无奈。
亏他还以为监国多时,或多或少地瞧着有些威严了。
难道自己看起来,还是个很好糊弄的傻子模样
若非如此,方才那吃饱了撑着的二人,怎么可能会这般嚣张地胡说八道。
丁曹自讨没趣、还被一场虚惊之事,因二人掩饰得当,并未被外人知晓。
唯有寇准听说了一点关于这两人单独求见太子的消息,登时提高警惕,额外留意政局动态。
但等来等去,不见什么奇招打自己个措手不及,太子处也一如往常,反倒是那两人安静许多。
他思索无果,便不再在意了。
连寇准都只是隐隐约约有所察觉的小插曲,自然不可能被千里之外的陆辞知晓了。
他如愿收到了太子关于出兵讨伐那些部族的批示后,便放早憋不住的曹玮点五千军士,直直冲出营门。
他对身经百战的曹老将自是万分放心,唯一让他感到有些紧张和牵挂的,唯有主动请缨,此回随军出击的狄青。
却说,自从越发习惯佩戴那笨重的青铜面具后,狄青就一跃从全军营里瞧着最乖的崽子、成了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他那手在大战时亮出的高超箭术,不但让前来请教的兵士络绎不绝,也让飞鹰营中公认射术最高的李超瞧着技痒。
在某一日,李超索性借着射赛的名目,拉着狄青比上一场。
他起初还顾忌狄青年岁,力道比较成人,难免有所不足,特意择了较轻的弓。
狄青却只莫名看了他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最沉的那面。
二人起初不分胜负,皆能射中靶心,为决出高下来,就不得不将靶子挪远,来来回回地比试了十数场。
最后在所有人的极度震惊下,竟是狄青以不曾犯丝毫误差的绝对优势,取得了最后的战果。
李超是个性情爽利的,败了便是败了,感叹句后生可畏后,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点。
而狄青的优异表现,还立马就引来了曹玮的高度关注。
连曹玮也没料到,当初只是在迎送宴上,他单瞧骨架和那双颇为灵性的眼睛随口给出的一句好苗子评价的小郎君,竟是个这般生猛的狠角色。
再得知,一箭枭李立遵首的不是别人,正是狄青时,更是爱才之心大起。
要不是他正怵着的陆辞在边上微笑盯着,怕是要忍不住强行将狄青塞入军营,而不是读那些叫人头大如豆的破书了。
狄青万般忐忑地来向陆辞请求出战时,本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
但经这些日子以来的诸多事后,他愈发明白,需有一技之长,能为公祖派上用场,才可长长久久地伴于公祖身侧,而非一昧拖累,索取。
他学文全靠使大劲地死记硬背,在习武一道,倒厚颜称得上句一点就通,自然舍不得放弃。
陆辞看他最近在军中大放异彩,靠一手箭法光芒万丈,满身都是耀眼夺目的精神气,又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来
况且这回又是跟着曹玮将军,风险不至于多大,陆辞略作思忖,便在狄青满是希冀的目光中,欣然应允。只在其出战前,布置了回来时必须完成的作业,以免过于耽搁了学业。
狄青“”
他沉默地看了眼让人头皮发麻的作业单子,接着就迈着沉甸甸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大军开拔后的第五日,陆辞接到的还不是朝廷列赏的诏书,也还未迎来宣读诏书的内臣,而是一封出自太子亲笔的密信。
份量不轻,他凭经验一摸,估摸出少说也有十六七张纸。
自从官家病倒,太子再次监国后,多半是因两头奔忙,无暇写信,他的确颇久不曾与这位以前的学生有这般亲昵的交流了。
这回大胜,太子会寄信来,也在情理之中。
陆辞多少有些好奇,逢大变故的小太子,身上会有多大的蜕变,便搁下手头事务,优先打开了这封密信。
然而他猜测中那成熟稳重、波澜不惊的太子形象,当场就随着信纸中的第一段变得粉碎。
在高高兴兴地详细述说了自己是如何临机应变、靠着从他处学来的见闻,让丁谓和曹利用的不良居心落了空的壮举后,小太子就跟头次学会开屏的小孔雀似的,意犹未尽地在第一段末尾就添了句“分别未足岁,思君已若狂。”
陆辞面无表情地手一抖。
是不是独创肉麻派的柳七,对他老实沉稳的太子传授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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