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陆辞轻描淡写的这句话, 狄青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习惯性地点头表示认同。
少顷,他才回过味来, 倏然瞪大了眼, 不可思议地看向陆辞, 结结巴巴道“公、公祖, 此话当真”
“你硬要唤我为公祖也就罢了, 怎还成公公了”
陆辞随口揶揄一句, 又悠悠然道“自是作数的。只是具体同谁打, 打多久, 需要多少人你作为统兵之将,全得列个具体章程,再递交予我。待我阅后予以通过了,才可发兵。”
众所周知的是, 陆辞于公事上极其严谨, 几至苛刻的地步。
在毫无经验, 也无合适人可请教的情况下,去达到陆辞心目中的要求,可谓极其困难。
但放在从来不知惧怕艰难的狄青身上, 却只会让他感到无比振奋。
滕宗谅听得目瞪口呆。
待狄青脸红红地同陆辞简单说完话,小跑着回去取落下的近期所作文章时,他不由压低了声音, 凑到好友耳畔道“你就算是哄小孩儿, 也不至于这般夸张罢倘若他当了真, 日后不得你践诺,可不得好生失望”
陆辞反问道“你怎也不肯信,我方才说的皆是实话呢”
滕宗谅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看向面上笑盈盈,眼底却全是认真的陆辞,不由一个激灵。
他这友人,怕不是疯了
不过片刻前,他还担心着修寨增兵的动静会否太大,惹来周边势力不满。换来友人对扩展疆土野心的开诚布公后,不是也达成了目前时机还未成熟、需继续筹备的共识么
怎就眨眼功夫,狄青一表露出练兵的愿望,友人就瞬间改了主意,被色迷心窍似的将出征之事提前了那么久
滕宗谅实在憋不住了“你再宠青弟,也绝不能拿这军机要事作儿戏实在太荒唐了现今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固然反对养虎为患,然现官家重病,太子尚幼,无论如何也不是宣战的时刻届时哪是他说小打小闹,其他人就愿配合你做个睁眼瞎的”
陆辞好笑地在他背上拍拍,给他顺气,解释道“我可不是宠青弟,而恰恰相反,是要磨砺他。你当我这是那么好通过的”
等狄青真拿出个可以入目的计划来,少说也要一年半载了。
而在不断完善的过程中,狄青需进行无数场实地演练,考察,再对敌情进行侦查、摸索,以及对战术的研究,思考,还少不得请教身边老将
让过去只是追随在曹玮、他、甚至李超身后,做一骁将的狄青,发展出一览全局的领将观,可不是容易事。
滕宗谅哼哼了声,到底安心了“你有成数便好。”
陆滕二人的对话,狄青自是不得而知的。
他唯恐叫公祖久候了,小跑着回到营房后,就闷头一顿疯狂翻找,直接就将训练后刚洗浴完、正懒洋洋躺在上头剔牙的高继宣给掀翻了。
高继宣猝不及防下,差点没滚下塌来“狄兄你这是作甚”
狄青面不改色“找文章。”
高继宣莫名其妙“你找那玩意儿作甚”
狄青不搭理他,他也不恼,不知自己悟了什么,忽地展颜黠笑“莫不是狄兄情窦初开,藏的见不得人的尺素”
话刚启头,便随着狄青突然投来的冰冷目光,戛然而止。
狄青平静道“再作戏语,加训两倍。”
高继宣瞬间安静了。
他虽年岁长狄青个四年,但基于对狄青的佩服,一直心甘情愿地称对方为兄。
却说他在京中,仗着出身将门得来的一身在同辈中颇为出彩的骑射术,没少横行霸道,招惹些小是非,但也很是惬意。
直到被老爹高琼硬塞进那成了全京笑话的万胜营,又一脚踹到这鸟不拉屎的破秦州来,他那悠哉的好日子才走到了尽头。
最初领万胜营的是李超。但李超官阶虽还算凑合,但在他那爹爹跟前,可就完全不够看了,更何况万胜营中,最不缺的就是将门之后,哪儿会被其威慑到
照样是我行我素,营中的这些站都歪七斜八的兵士,除了真正无权无势的那些二流子外,都不把李超放在眼里。
高继宣原本想着,什么时候把这里的人折腾得忍无可忍了,就能回到那舒舒服服的汴京去了,大不了丢些颜面。
在看到秦州军无计可施一般,竟将个靠跟吐蕃那一战成名,整天戴着个可怖又古怪的哭泣羊面鬼面具走来走去,来遮掩那张嫩脸的狄青给派来,充当临时统领后,万胜营的人,包括高继宣在内,都忍不住轰然笑了。
喔,只除了那姓杨的,模样硬板得很,却是唯一一个肯按常规来训练的。
当狄青一本正经地在召集他们训练时,更是熟视无睹,只将这态度视作对他们的全然放弃,不乏人肆意出营,公然违反军规在外逗留,惹得其他兵士敢怒不敢言。
喔,依然是只除了那姓杨的假正经。
只不过,在一些人呼朋唤友,召他一同逛歌馆酒店时,高继宣倒是不曾动心,断然拒绝了。
这破地方再美艳的歌妓,也比不上繁华似锦的汴京里的啊
况且,高继宣好歹是将门出身,受爹爹耳濡目染,对军法到底是怀有些许敬畏心的。
他再慢怠训练,也不敢轻易踏入雷池。
直到三天后,叫所有人大吃一惊的雷霆一击到来那么颗脑袋在狄青冷冰冰地宣布完被犯的军法后,干脆利落地落了地。
而在执法过程中,狄青的表情虽被面具挡着看不到分毫,但不论是手也好,身形也罢,可不曾抖过半抖。
高继宣在暗自庆幸之余,也捏了一把冷汗。
乖乖,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这姓狄的年纪小,心却不是一般的狠,也不是一般的沉得住气啊
再亲眼看到狄青展现出来的那手断然做不得假、比传言中更精湛厉害的百步穿杨的箭术,以及那震惊四座的恐怖饭量后,高继宣更是彻底对他心服口服了。
嗯反正那平时不爱搭理人的姓杨的冰块,比他更早服气,也不丢人。
狄青每个月里,除了回公祖宅邸住的那两天不见踪影外,都与万胜营的兵士同起同住同食。
进行的训练,更是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渐渐地,他如此身体力行,当真就让万胜营的一派浮躁,变得安定下来了。
高继宣一手撑着下颌,看狄青翻找来翻找去,也没找着,不由询道“你究竟在找些什么文章不妨同我说说,我好帮着一起找。”
狄青心里虽着急,却只伸出手来,稳了稳微松的面具,稳声道“不必。”
他只懊恼早上走得匆忙,忘记收哪儿去了。
高继宣莫名地就从中听出被嫌弃的意思,正要再说些什么,刚洗浴完、大冷天里也不惧寒地裸着上身的杨文广,就走进了营房。
杨文广看到狄青在急促翻找时,也有些意外,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可需帮手”
高继宣幸灾乐祸地轻嗤一声。
他刚主动想帮忙,结果就自讨没趣了,现在也轮到这个姓杨的了
叫高继宣发蒙的却是,在听得杨文广这一问时,狄青却毫不犹豫地开口了“在寻我近几日写的文章。你可有见过”
杨文广不假思索道“喔,怪我今早上见有飘雨,而窗户敞着,便自作主张,将那几张都收进我那屉中了,却忘了与你说。”
狄青一愣,立即打开杨文广所指的木屉,果真就看到了摆在最上头的那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狄青郑重道“多谢。”
不等杨文广再作回应,他就跟一阵风似地刮出去了。
杨文广虽有些莫名,也没放在心上,只先低头,将被狄青刚刚抽纸的动作弄得微微凌乱的屉中物件严谨地摆正。
又退后几步,从稍远的地方端详一阵,确定没再有歪斜,一切都恢复了井然有序后,才将屉合上。
一转身,就对上高继宣满是忿忿的双眼。
杨文广“”
他等了片刻,不见高继宣开口,便自顾自地将床头叠得整齐得让人发指、浑然不似在军营里的衣裳,给一件件穿上了。
高继宣深吸口气,只觉一肚子无名火没处出。
凭什么
此时此刻,在心里发出一声同样的呐喊的,还有远在京中,躺在大内宫殿那华贵无比的龙塌上,却眼歪口斜,浑身麻木动不得的皇帝赵恒。
因赵祯孝顺,每日都雷打不动地来探视三回,更是一有闲暇,就亲手为其擦身,按身,喂药地进行侍疾,才有了哪怕他神智常陷入混沌,在不清醒的时候,也无人胆敢慢待。
只是确认他的病情再好不起来后,前来殷勤探望的宫妃,就渐渐不见人影了。
在难得思绪清晰的此刻,赵恒睁着浑浊的眼,看那越发模糊的帐顶,静静地开始回想过往。
慢慢地,心下漫起一片凄然。
在他治下,可谓国泰民安,臣属恭顺,为何在一片歌舞升平中,唯独他遭此横祸
膝下那么多子嗣,最后唯剩六哥一根独苗;宠爱多年的皇后,却一心恋权,当他蠢物糊弄;一手提拔出的良才美玉,却胆敢指着他的鼻子骂;一病之下,还再也起不来身了
唯一能让他感到欣慰的,便是在收回监国职权,也始终对他充满慕孺之心,在病床前孝顺如初的六哥了。
赵恒越想越是气怒,只是在猛然意识到一点后,他忽觉浑身冰凉,不敢深想。
莫不是冥冥之中真有神祗,恨他伪造天书,欺瞒百姓,冒犯天庭,才降下如此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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