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归心似箭, 一路可谓健步如飞。
但因兵营所在的方位距陆宅甚远, 即使他于天还微微发亮时出发,等拐进陆宅所在的那条街道时, 余晖散尽,天已黑透了。
不过不等天黑透,位于道路两旁的民宅也好, 铺席也罢,相继都点上了灯。
温暖的灯光均匀地铺洒在道路上, 照得亮堂堂的, 婆娑人影投映在上,耳畔尽是欢声笑语,只令行人感到热闹非凡, 会心一笑之余,丝毫没有夜行的寥落匆匆。
一副如此繁荣的画面在眼前摆着,哪里会有人想起,仅在三年以前, 秦州城中还是一副车马稀疏、无比冷清的荒凉模样
狄青将夜幕下的勃勃人气看在眼里, 心里不禁比旁人更多一层感触。
一草一木,尽受公祖心血灌注;每位百姓, 皆被公祖爱若子女;若无公祖, 绝无秦州这似锦繁华。
这令他下意识又忆起, 当年同样在公祖妙手下脱胎换骨, 百姓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的家乡汾州了。
这么说来, 他虽一直有同汾州的父老乡亲进行书信联系, 但到底是好些年没见了
破天荒地生出几分思乡愁绪的狄青,四处环顾,目光偶然落在某处,登时心念微动。
等耽误了一小会儿的他,小跑着来到陆宅前时,就惊讶地发现,他的公祖慵懒地斜倚在门柱上,双目懒懒地闭着,显是在闭目养神。
狄青还未来得及开口,捕捉到熟悉脚步声的陆辞已认出他是谁,抬起眼帘,笑着看了过去“青弟。”
狄青惊喜地睁大了眼,脱口而出道“公祖”
也因公务而耽误了出衙的时间,刚回到家还没多久的陆辞一点头,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等你许久了,怎么才回来”
公祖竟特意在门口等他
狄青一时是既感动,又惊喜,还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他嘴唇嗫嚅数下,正要说些什么,陆辞已歪了歪头,好奇地看向他提得满满当当的双手“你手里拿着的是”
狄青不好意思地将手中物抬了抬,好让公祖看个清楚“汾州三元鸭。”
陆辞嘴角微抽。
可怜当年的抗蝗大将,不仅没被加官进爵,反而成了被行商们远销各地,一道驰名宋人餐桌的汾州特产了。
“先进来罢。”陆辞顺手就要帮提一只鸭子,却被狄青灵活一躲,便叫他微讶地一挑眉“哟,还躲上了”
狄青脸虽然发红,态度却极坚定“这等小事,岂能劳烦公祖”
“噢”
陆辞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玩味地盯着脸越来越红,头也越来越低的狄青看了会,忽粲然一笑“行,青弟力大无穷,又上赶着做苦力,我便不多余体恤你了。往后再有什么累活,干脆也都交给你去。”
要换作从前同样被厚颜无耻地自诩柔弱文人的钟元听见,定要翻个老大白眼,反击几句,才继续干活。
狄青的反应,却与钟元的截然不同。
听了陆辞这话后,他眼睛唰地一亮,满怀期待道“此话当真”
陆辞笑眯眯地看他,轻哼一声“嗯哼。”
狄青倏然心花怒放。
“青弟来了”
朱说惦记着陆辞白日委婉承认的心上人,早早地结束公务回了家,却半天没等到对方进门。
询问下人无果后,他干脆亲自出门一看,就被杵在门口却不入的两位友人吓了一跳“怎在门口说话呢”
陆辞信手一比狄青,随口甩锅“还不是得怪青弟非赖在门口喝西北风,害我也得陪着一起。”
朱说看向狄青,狄青已如小鸡啄米般拼命点头,内疚万分道“怪我怪我。”
朱说一言难尽地看了满意点头的陆辞一眼。
陆辞感受到那暗含谴责的目光,故意笑盈盈地问“朱弟你听,我说得不错罢”
“哎”朱说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在这话题上深究了“青弟既然来了我得赶紧吩咐下人一句,多煮一碗饭才是。”
“一碗怎么够”陆辞一本正经地拦住他“朱弟不必费心,我早前已吩咐厨娘,多煮上一大桶饭了。”
“”
朱说看了眼一脸感动的狄青,勉强点头。
能把陆兄的调侃也好,揶揄也罢,玩笑全都收下,还甘之如饴,百般顺从的,恐怕也只有青弟了。
到晚膳时分,摆满了两张大圆桌的菜肴,尽被两只饕餮给扫荡一空。
得亏朱说见惯这些情景,已能云淡风轻地该吃吃,该喝喝了。
朱说的面子也是够大但凡是他爱吃的菜式,二人都默契地给他留了半盘。
朱说虽也有好奇心,想弄明白陆辞心有所属的诸多细节,但见狄青难得从兵营回来相聚,他便清楚,今晚绝对不是询问的好时机了。
于是在晚膳过后,他便体贴地以尚有信件要回复为由,先行去了书房,留陆辞与狄青二人在内厅。
“你们都先退下吧。”
陆辞自然而然地屏退下人,看向神色越发拘谨的狄青,明知故问道“青弟好似颇为紧张”
“并、并无此事。”
狄青下意识地辩解着,却不小心结巴起来,登时羞臊得脸色渐红。
陆辞眨了眨眼,又疑惑道“可是这火盆大了些”
狄青迟钝地“啊”了一声。
陆辞笑着盯着他打量,忽伸出手来,取其食指指节,在那热度惊人的脸颊上轻弹了一下“不然怎么会让青弟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分,热得满脸通红呢”
狄青“”
看狄青这副宛如被逼入绝境、你要再敢逗我就原地炸开给你看的模样,陆辞罕有地反省了一下自己这个爱逗喜欢的人的坏毛病。
他见好就收,撤回两步,就回到了相对安全的距离,旋即轻咳一声,正色道“若我所记不岔,你自学的吐蕃话,应当不错。”
狄青正忙着拼命平复心绪,好让脸上滚烫的热度降下一些,而顾不得被公祖看懂多少了。
闻言,他还有些迟钝,并未立即做出反应,而是过了半晌,才微赧地偏了偏头,谦道“马马虎虎,勉强够用。”
又赶紧补充一句“远不及公祖。”
陆辞唇角微扬,眼底笑意更深。
哎,这种被听着被自己坏心眼地一直欺负的小海棠、真心实意地调过头来拍他彩虹屁的滋味实在是让仅存的那点良心难以承受啊。
“够用就行。”陆辞自然清楚,狄青是再谦虚不过的了,因此自动将那句勉强去掉,马马虎虎也替换为相当精通“正好,我这有桩至关紧要的职事需交予你做,张公寿你还记得罢”
狄青点了点头。
虽说他与张亢之间正经的见面和交谈,就只有好几个月前的洗尘宴上,但对能靠近自家公祖的一切人员上,他记忆力可是惊人的好,自然记得。
陆辞忽问“关于吐蕃赞普唃厮啰,你知道多少”
狄青言简意赅道“温逋奇一手遮天,唃厮啰虽有赞普之名,仅为一傀儡耳。”
“青弟所言,大致无错。”陆辞莞尔“然唃厮啰此人怀枭雄之志,善隐忍蛰伏,能在温逋奇手底保存性命,苟全至今,绝非等闲之辈,手底应也有忠心可用之人。并且,唃厮啰也只有在温逋奇的彻底控制下,才能被称为傀儡。”
对吐蕃政教合一的情况,狄青也有所耳闻,听公祖这么一说,顿时陷入沉吟。
陆辞不等他消化完毕,便徐徐道“唃厮啰虽只有赞普之名,但他要想夺回权柄,也只需一赞普之名。”
狄青已渐渐明白过来了,眼眸亮晶晶的,笃定道“公祖是想我随公寿入吐蕃,他在明,我在暗,将唃厮啰救出,再护他登高一呼,变得名副其实”
“不愧是青弟。”对于狄青,陆辞不管是在明白自己心意前、还是明白心意后,都从来不吝赞美“一点即通。”
狄青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想低下头,又舍不得少看公祖的笑脸,于是只好努力把唇绷得死紧,好让笑别太过明显,显得他太不稳重。
“只是这么一来,青弟与我又要分别少则一月,多则两月了。”陆辞难掩不舍道“此去凶险,青弟务必以自身安危为重。”
听出公祖口吻中的不舍,狄青心里就似吃了一勺蜜一样甜滋滋的,只觉上刀山下火海都充满力量,哪儿会担心那些凶险
他郑重其事地点头“绝不负公祖所托。”
哪怕豁出性命。
狄青在心里偷偷道。
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陆辞随意地点了点头后,突然道“我在你这岁数时,也是一身轻狂,无畏得很,这些话你怕是不爱听,也是听不进去的。”
狄青心虚地张了张嘴,还想解释什么,陆辞已一抬手,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叹息道“只有在青弟出门之前,同你约法三章,才能稍微安心了。”
狄青满头雾水,还是乖乖应道“公祖请讲。”
“那你可听好了。”陆辞悠悠然道“其一,你身上每多出一道口子,哪怕只是擦破一点油皮,我都一月不与你说话。”
狄青“”
“其二,”陆辞慢条斯理地继续“暂时没想好。”
狄青“”
“最重要的其三,我倒是想好了。”陆辞笑吟吟道“你应该也听到我有心上人的传闻了罢”
狄青不自知地瞪大了眼,屏住了呼吸,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那传闻是真非假。”陆辞轻笑道“不过具体的名字,还要等你平安回来了再说。”
“不过我能保证,绝对会是能让你满意的答案。”
反正窗户纸都已经被滕宗谅那混球捅破了,他还当什么正人君子
等小海棠从吐蕃回来,他就要做这个啃嫩花的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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