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进了猎户所说的浴间,李文斌诧异的看着屋内的木桶。
桶外细心地搭了梯子,梯台上摆放着皂角和干净的巾布,桶内还放了一个矮凳。
也只有年少时在京城的家中才这样讲究过,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他早已忘记了那时的活法。
没想到,猎户会这么用心。
浴桶很大,足以容纳三个人,桶里蓄足了半桶子水。触手,竟然温温的,没有半点冰冷的凉气。
要知道村里用的井水或是山泉水,都有一股刺骨的凉意,在夏天也是如此。
李文斌呆怔了一会儿,才猛地醒过神来。
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他早已不奢望能苦尽甘来,但这个人,眼前的一切,无端地让人对命运生出不该有的期盼。
这很危险。
李文斌掐了掐掌心,暗自告诫自己活在当下,不要多思,不要多想。
三伏天里,浸在温凉的水中舒服极了,李文斌却不敢耽误太多时间,很快清理好。
不过换下来的衣服,他却不知道该拿到什么地方去洗,便想着去问猎户。
“洗好了?舒服些了吧?”
听见脚步声,贺林轩转头看过来。
洗去黏腻的汗水,小夫郎浑身更透出一股清俊来,哪怕一身朴素,也让他眼前一亮。
李文斌低着头,没看见老男人眼睛里跳动的火光,只说:“我想洗衣,该在哪里取水?”
“先放着,过来,到这边来。”
见李文斌没动作,贺林轩干脆站起来去牵他,让他坐在自己刚才坐的位置上。
李文斌显得很犹豫,还想说什么,一股山林间清凉的风迎面吹来,带着草木清冽的气味,顿时让人神清气爽。
李文斌惊讶地抬头,这才发现,卧房两侧都开了小门,引得山风穿堂而过。
太阳虽还未落山,但山上比村子里更快地退了暑气,山风温凉,正是怡人。
他看向贺林轩,这才发现他也换了一身衣服,身上没有汗味反而十分清爽。
想必是自己沐浴时,他在外头庭院里用凉水直接冲洗的。
这么想着,李文斌脸上不由一热。
男人挨着他坐了下来,打算和他促膝长谈的样子。李文斌很不自在,却不敢远着他,只好说:“出了汗,衣服放久了不好。你先坐吧,我等等再过来。”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贺林轩忙拦着,说:“别忙活了,这才洗了澡,别又弄得一身汗。况且这些事我都能做,娶你又不是为了让你来给我洗衣服的。”
“啊?”
李文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很不习惯他的自来熟,还有些听不明白他说的话。
从来都是夫郎操持家务,他做得不对么?难道这人愿意要一个懒夫郎?
而且……他确实不知道猎户为什么要娶他,还愿意拿出那么多的银两。
贺林轩看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失笑道:“别怕,我又不会吃人。好不容易这会儿闲下来了,坐着吹吹风聊聊天不好么……这么说起来,我竟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顿了下,对于都结婚了却不知道老婆的名字的事有些无奈又好笑,先自报了家门。
“我叫贺林轩,你怎么叫我都行。”
李文斌面露诧异,却不是因为贺林轩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盲婚哑嫁,这很正常。
他只是惊讶于,猎户竟然有表字!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这里有人除了名之外还有字,就是他的前夫、王家的次子也是没有字的。
“林轩。”
李文斌轻声念了一句,没留意到某个隐性声控的老男人因为这声呼唤浑身一震。
他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才谨慎地问道:“林轩,便是你的表字么,可知是哪两个字?”
贺林轩被他问得一愣。
他这才想起来,原主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一般只是大郎、猎户这样叫着。
见李文斌误会,贺林轩没有否认,张口胡说道:“双木成林,气宇轩昂,便是这两个字了。是在狱中和我一同服刑的一个秀才老头给我取的,他说我命中缺木,模样看起来又能唬人。”
他本来就很有说故事的天分,李文斌完全不怀疑他。
略一沉吟,他展颜笑道:“那秀才说的倒是在理。”
不看出身,单只看贺林轩的模样气度,很当得起气宇轩昂这个词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贺林轩笑,顿时如春风拂过,那双染了笑意的桃花眼更差点把老男人看痴了。
好在他及时稳住,自然地接上夫郎的调侃,说:“让你见笑了。”
李文斌摇头,他这会儿看贺林轩的眼神和之前全然不同。
似乎因为有了表字,猎户就能心安理得地和别个粗人分出高下一样。
他摇头说: “我观你的谈吐,并非目不识丁之辈。我原来还想不明白这是为何,现在看来,你在狱……你那些年是和秀才公学过书吗?”
看他终于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贺林轩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牛皮可不能吹破了,他赶紧说:“是跟着学了一些。不过那秀才没多久就因病过世了,我只学了一点皮毛,勉强能说会道,字却不认识几个。”
在现代时候,他也就是小学文凭。
虽然后来有钱了也花钱深造过,习文断字不比高校出来的高材生差,但那仅限于现代文字。
他已经看过这个时代的字,比繁体字要复杂得多,原主没有进学的条件,他只能跟着当个睁眼瞎。
李文斌点头,他觉得贺林轩有这份上进心已经很难得。
如此,他们以后至少不会无话可说。
这么想着,李文斌又笑了笑,说道:“我姓李,名文斌。文采之文,文武之斌,表字勉之。”
说着,他沾了水在折叠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和字,想了想,又将贺林轩的表字也写了上去。
哪怕水迹很快干透,他依然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神情里有着贺林轩不曾见过的光彩。
显见是个爱读书的。
不过据他所知,不说贺家村了,整个大梁哥儿念过书的都很少,但李文斌看起来却不仅仅是念过书而已。
从原主对李家的了解来看,他们并没有供哥儿进学的家底,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他试探地问道:“勉之,看你的字迹清朗,比那老秀才都好,真厉害。”
李文斌听罢,不知想到什么,眼眸里的光暗淡下来。
他勉强一笑,道:“我也只是以前跟着兄长学过一点,哪里能和秀才公相比。”
贺林轩立刻就听出了里头的文章。
能写得这手好字,没有十几年的功力是不可能的。
而李文武——这个酒楼的账房,曾经竟然也是清高的读书人,家里还允许李文斌一个哥儿一起学习,想必他们以前的家境一定十分不错。
他脑中瞬间闪过许多猜测。
但不论是哪一种可能,从天堂跌入地狱对于李文斌而言都是一段痛苦的回忆。
贺林轩不愿去揭他的伤疤,便装作没有发现他的失落,道:“那看来家里还得添置一个书房了。赶明儿,我到镇上给你买几本书,也好打发时间。”
李文斌震惊看着他,呐呐不成言。
他凭的什么,竟值得这个人为自己如此考虑。
想到贺林轩用十两银子——这笔足够他娶上村里最好的哥儿、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钱,救兄长一家于水火之中;想到他今日点点滴滴的体贴尊重,李文斌心里又暖又沉甸甸的。
“你实在不必为我这样费心,这让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他是真的惶恐。
没进门前,他很害怕,却也是抱着报恩的心嫁给贺林轩的。
他只想着为他做牛做马,回馈他援救兄长一家的恩情,从没想过再从他身上得到更多。
看他眼睛微微泛红,神情诚恳,贺林轩轻易就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这傻孩子……
以前到底是遭了多少罪,才能轻易被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感动到几乎要哭的地步。
贺林轩从原主的记忆里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的过往,不由有些心疼起来。
他摸了摸李文斌的头,轻笑道:“说什么呢。”
“你是我的夫郎,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照顾你是我应该做的,再不要说报答不报答的话了。只要你一心一意守着我们这个小家,你可以做任何事。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和我说,我会尽力给你最好的。”
这是贺林轩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却再一次触动了李文斌。
热气涌上眼眶,他连忙撇开头,仓促道:“我、我没什么想要的,我也会为家里尽力。虽然我不擅长地里的活,不过我可以抄书。镇上书局收的,一本书能换五六文钱,我……”
这孩子怎么能这么乖。
贺林轩实在忍不住,站起来把他抱进怀里,拍着他僵硬的脊背,低声道:“好,我们一起努力。”
“嗯。”
李文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皂角香味,把脸藏进他结实的胸膛,小声而坚定地应下。
贺林轩无声地笑起来。
他低头看着胸前的人,感受着抵在胸口的温度,那让他踌躇不前的充满迷雾的未来,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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