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妍穗如此这般的交待了一番, 宋女史听得倒抽口气,这贵妃娘娘对母家这是有多大的仇恨啊。
不过, 宋女史忆起一桩陈年旧事,齐国公薛成的那位原配夫人是突然暴病而亡, 死得似乎不明不白。而这些年来,薛成步步高升,受先帝遗诏为辅命大臣, 封齐国公,为百官之首的尚书令。可夫荣妻贵的只有他如今的这位崔氏夫人,薛成从不曾为他逝去的那位原配夫人请求追封诰命。薛成位极人臣,贫贱之时陪伴他的原配夫人于他富贵之时暴亡, 死后凄凉, 薛成也太凉薄。
而贵妃娘娘的生母就是这位惨淡凄凉的原配夫人, 人非圣贤,岂能无恨宋女史能够理解贵妃娘娘。
“女史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办,需要什么, 尽管告诉本宫。”薛妍穗底气很足, 除了宫里, 宫外她也有了人手,最重要的是她宠妃之名已传出宫城,遍传皇城, 想要通过她得到皇帝青睐的人太多了, 这些人都可以利用。
宋女史沉吟片刻, “老身已得罪狠了薛公, 再多也无碍。娘娘这番谋划,最重要的是陛下的态度,陛下”
“女史不需担心,陛下那里本宫自有法子。”薛妍穗笑颜妩媚。
这些日子所闻所见,以及韩道辉仿似不经意的透露和她的试探,薛妍穗摸清了陛下的逆鳞,他最在乎的是江山社稷,只要不祸乱他的江山,他对亲近喜爱之人的容忍极高。
有士子、官员想要通过攀附她意图得到陛下青睐,薛妍穗大大方方的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陛下默许了。她只将那些人递来的诗赋策文送到陛下面前,至于用不用,怎么用,全凭陛下做主。她既不卖官鬻爵,又不插手朝政,触不到陛下的逆鳞。
前日,陛下亲自策试的四科制举,参加的有五百多人,仅仅有六人名列上等,能够入中书,在陛下身边供奉。五百多人仅选出六个上等之才,堪称百里挑一,可见本朝选才之严苛,寒门士子竞争之惨烈。
而这六人中,有一人曾写过诗赋赞美她,也就是这人的入选,让她的宠妃之名传遍了京城。
且本朝无论常科还是制科,都不糊名,甚至应考士子的名望本身就是一种资历,应试士子为了得到王侯公卿的举荐,各出奇招。既然是为了登天子堂,薛贵妃这位宠妃横空出世,就是距离天子最近的登天梯。
“如此,老身便安心了。”宋女史放心出宫。
慈云寺是京中有名的寺庙,寺里大德高僧云集,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旺盛。且慈云寺主持慈悲为怀,不少高僧身怀医术,不仅常常为香客看诊,不收诊金,也为一些囊中羞涩的士子文人住处。如此一来,信众更多,香火更兴旺,佛寺山门前的空处,渐渐形成了热闹的庙会。
周姓士子花净了钱财后,就在此处暂住,他当日在薛府里受了婢女的羞辱,一口气梗在心里,竟成了心病,心思郁结之下,得了一场病。
这一病,险些坏了他的身子,以致圣人下诏开四科制举,他因为身子病弱,无法报名。这让他痛苦不堪,酒醉之后,将满腹郁气尽数发出,口不择言,给自己又招来了一场横祸。
手腕、脚腕被双双折断,无法站立行走,连爬也不能爬,他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在剧痛中睁着沾满了泪水和汗水的眼,看那锦衣纨绔桀骜扭曲的脸。
“扔在这儿,让那些不长眼的都看看,这就是得罪本郎君的下场。”薛骏看着在地上翻滚的士子,轻蔑得就像看垂死挣扎的畜生,戾气横溢的眉眼狰狞可怖,哈哈大笑一阵,扬长而去。
他好恨啊,谁能为他报仇,他愿永生永世当牛做马,可不会有人来了,周姓士子绝望的想。
寺里的和尚不忍见一条人命活生生的疼死,在日落西山,人群散去之后,将已疼晕过去周姓士子抬回了寺里,扎了伤口,灌了药,能不能熬下去,就看他的命硬不硬了。
周姓士子终于醒过来了,意识刚一苏醒,钻心剜骨的痛让他叫出了声。
“醒了”趴在他床头的人惊喜的跳了起来,“大夫,醒了。”
不久之后,周姓士子知道了上天听到了他的恳求。
“卢县令,那些士子又来了,抬着残了的那个姓周的,就在县衙大门前静坐,状告齐国公之子薛骏,县令不拿人,他们就不走。”书吏愁眉苦脸。
卢县令更是愁得揪掉一把长须,“去薛公府里报信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薛小郎君打残了一名士子,这种事情,在这皇亲国戚、权贵遍地的京城,不算什么稀罕事。他倒是想将薛骏拿到县衙,可这些高门子弟,仗着父祖恩荫,小小年纪都荫了官。
这薛小郎君,荫了正五品的朝散大夫,虽然这些恩荫官职都是散阶,并不实际执掌事务,他也是正五品的官阶,不是他一个县令能捉拿的。
“卢县令,不能让他们再闹下去了,百姓都围过来看热闹了。而且,这起子士子还写了无数诗文,嘲讽薛公纵子行凶,目无王法,传扬极广,孩童们都开始唱了。”
卢县令面色大变,“有人借此生事,意在薛公。快,上报京兆府。”
等不得薛府的回话,卢县令将这桩棘手的案子上报给了京兆府。
与此同时,一首首字句浅白,感情浓烈的诗迅速的在京城流传,说来奇怪,这些诗写得算不得好,可诡异的是,只要读了听了,就算是不识字的百姓,愤怒的情绪也立即就被调动了起来,感同身受一样。
“这天杀的薛小郎君。”
“怎么不降一道雷劈死他啊”
甚至有人拿他吓唬孩子,“阿虎,快回家,再不来,薛小郎君打折你的腿。”
被唬住的小孩子,尖叫一声,扔了手里的蜻蜓,哭着跑回家。
短短几日,薛小郎君薛骏就在一首首传唱的诗谣的影响下,成了京中百姓口中的大恶人,能止小儿夜啼的那种。
薛府。
薛成终于从幕僚口中得知了此事,气得脸色铁青,一迭声的要人将薛骏拿来。
“薛郎,何事生气”崔氏为他捧上一碗酪浆。
“我一再嘱咐这些日子低调行事,他还惹出事来,闹得满城风雨。”薛成喝了口凉凉的酪浆,质问崔氏,“为何我今日才知此事,你让人瞒下了消息”
崔氏给他拍背顺气,“这算什么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子,打了也就打了,他就算闹得风风雨雨,又能怎么样且不说郎君你为宰相,就说阿骏,他也是官身,闹得再大,最多免官折罪。”
闹得如此沸沸扬扬,背后肯定有小人作祟,崔氏却不怕,他们这种人家,这种事情不知道做过多少,罚钱若不行,还有免官折罪,人是不会受一点罪的。
“此事再闹下去,闹到御前,陛下这段时间性情变了”薛成怕了皇帝了。
“郎君你这是当局者迷,那些下作的诗谣我都让人抄了,尽是些纵子行凶之类,哼,一群没见识的,也只能污了阿骏的声名。”在崔氏眼里,薛骏是天底下最好的儿郎,被这些下贱之人污成了恶人,她也生气,但不会着急。
“就算传到了陛下耳里,至多责备郎君几句教子无方,断了阿骏的仕途。”崔氏冷哼,“一朝天子一朝臣,阿骏的将来没人毁得了。”
薛成琢磨了一会儿,笑着握了崔氏的手,“为夫着急生乱,还是夫人看得明白。”
的确如此,皇帝不喜皇族公卿子弟滋扰生事、欺压百姓,前几年,延平郡王的次子纵马践踏麦地,农人相拦,被他挥鞭打死。皇帝听闻,怒斥延平郡王,将其次子贬为庶民。延平郡王辈分极长,按皇族排序,乃是皇帝的堂祖,被责骂得颜面尽失。就算这样,延平郡王府丢了颜面,损了一个次子,里子却没伤。
他们这等身份,除了牵连到谋反、夺位这种事情,伤不到筋骨。
阿骏这事,至多豁出他这种老脸挨一通斥骂,不会再有什么了,薛成心里甚至想,这些寒门士子,到底底蕴不足,闹事都闹不对方向。
京兆府接到卢县令递来的烫手山芋,一番斟酌后,和薛成、崔氏想到了一块,往薛府递了信,薛成大义凛然的回了按律法办四个字。
既然薛公不袒护儿子,这等小事京兆尹便自行处置了,在奏章里写了原委,按例呈报天子。
但,民间的愤怒更大了,薛骏以往欺压百姓的事也被翻了出去,闹得沸反盈天。
薛府从上到下都不以为意,薛骏被免了官,依然整日与一众贵胄子弟打球走马、纵饮狂欢,好不快活。
“难道只能这样了吗仅仅免了官身。”
“唉,他这种贵胄,过一段日子,又能荫了官,咱们又能如何周兄,想开点。”
“我受得痛楚,能让他尝十之一二,我死都甘愿。”周姓士子面色灰败,咬牙恨道。
不仅仅周姓士子及和他交好的人不甘又无奈,听宋女史之令行事的一个士子不甘心的登门,“女史,我们付出这么多心力,就得到这么一个结果吗早知如此,我们何必费尽心思。”
宋女史优雅的点茶,“年轻儿郎,多点耐心。”
看着茶面上如一朵牡丹的汤花,宋女史满意的颔首,这一切都在贵妃娘娘的意料中,该贵妃娘娘出手了。
紫宸殿。
这几日极热,老天像下火一样,皇帝的胃口却没怎么受影响,他的薛贵妃心思灵巧,折腾得尚膳监人仰马翻,做出一道道冰凉甜蜜的解暑之物,他吃得极满足。
这日,皇帝下了早朝,就赶回了紫宸殿。天太热,虽然有肩舆、盖伞,在外面走一趟也难受,皇帝命人将紫宸殿偏殿按照薛贵妃的喜好收拾布置了,供她白日歇息。
踏入紫宸殿,皇帝在跪迎的人里没看到薛贵妃,剑眉一挑,脚下的步伐不觉加快。上了台阶,走到偏殿门口,宫人跪了一地,湘竹帘里静悄悄的,皇帝自己掀了帘子,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
薛妍穗临窗而坐,她一向喜爱艳色衣衫,今日却一身素淡,就连发髻上也只簪了几支玉钗,不施脂粉,手托着腮,双眸空茫的看向窗外,手肘下压着一本书。
皇帝微微一愕,心尖上似被拧了一下,有些酸疼,这样的薛贵妃有种不同往日的清艳,可她眼中的低落让他心疼。他都站在了她面前,而她丝毫未觉。
看了一眼,她手肘压着的竟是一本佛经,皇帝疑惑不解,薛贵妃从不持斋念佛,怎么看起了佛经
皇帝轻轻按在她的双肩上,压低了声音温声“贵妃。”
怕猛然出声吓到了她,皇帝动作、声音都很轻,薛妍穗还是吓了一跳,怔了下,“陛下。”
声音低落,不复往日的活泼,皇帝拧了眉,“怎么了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皇帝开始盘算那个能将薛贵妃欺负成这样,盘算了一圈,发现宫里没有人有这本事。
难道是太后
薛妍穗摇头,“臣妾昨夜做了个梦梦到了母亲”
皇帝知道她生母早逝,更温和了,“梦里发生了什么”
薛妍穗不敢直视皇帝的眼,对着皇帝的眼睛,她编不了谎话了,轻轻舔了下嘴唇,她飞快道“没有什么,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皇帝不由自主的出神。
薛妍穗忽然后悔了,难道皇帝知道自己身世有问题她后悔用这个理由了。
“陛下,不说这个了,臣妾让人上两碗冰碗子。”薛妍穗说着起身。
皇帝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目光柔和,蕴着怜惜,世间有的东西,他都能捧到她面前,生与死,他亦无能为力。
“朕命薛成画一幅画像给你看。”
薛妍穗连忙摇头,她若在天有灵,肯定不会想让薛老贼再亵渎她。
皇帝又皱了眉。
话已出口,必须得说完,薛妍穗垂着头,“陛下,臣妾想在佛寺里为母亲办一场法会。”
薛贵妃这么低落,出宫办一场法会算什么皇帝一口应允。
“多谢陛下。”薛妍穗没想到皇帝这么痛快的答应,惊喜的扑进皇帝怀里。
刚刚的伤感一扫而空,皇帝看到她闪闪发亮的眼眸,眼皮一跳,除了法会她还要干什么
翌日一早,禁卫驰马开道,宦官宫女一对对的打着卤簿、盖伞等等,中间一辆六匹马驾着的朱轮马车,声势浩大的向着慈云寺而去。
慈云寺昨日已得了旨,本朝崇佛,慈云寺虽不是皇家敕造,也是百年古刹,大德云集,肃宗时也曾入寺行香。接了当朝天子宠妃薛贵妃要在寺里为先母办法会,慈云寺主持虽觉突然,也很快将一应事务办得井井有条。
大雄宝殿里,大德高僧们齐声诵经,薛妍穗跪在正中的蒲团上,一道诵经,“念彼观音力”
诵完经,薛妍穗双手合十,虔诚的询问慈云寺主持,“大师,先母为何托梦于我是什么惊扰了她的安宁”
慈云寺主持大师,眉毛雪白,长髯如银,一双慈悲的眼眸似能看透人心,“阿弥陀佛,娘娘心中自有答案。”
薛妍穗随着主持大师踏出大雄宝殿,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人,冲破守卫的宦官宫女,高喊“贵妃娘娘求神问佛,却放任亲弟欺压百姓、做尽恶事,百姓恨其入骨,日日诅咒,有此恶弟,神佛又岂能护佑贵妃娘娘”
宦官们悚然色变,贵妃娘娘为亡母祈福,这混账却说神佛不会护佑,哪里来得该死的贼子立即一拥而上,要将他拿下。
“住手。”薛妍穗面沉如水,“什么恶弟你说明白。”
“小民所言句句属实,苦主亦在寺中,求贵妃娘娘允苦主露面。”
“带上来。”
贵妃娘娘要为民除害的消息风一样传开,虽然慈云寺门前有杀气腾腾的禁军守着,很快两旁还是聚满了乌压压的百姓。
而数十名禁军纵马驰骋,将在延平郡王府打马球的薛骏抓住,带到了慈云寺。
薛骏被压在马背上,双手被牢牢绑住,一路上踢腾不休,不停的戾骂,“放开我,否则让你们全家陪葬。”
禁军们神色难看,到了慈云寺,故意让他从马上摔下来,薛骏自小金尊玉贵,身子骨打熬得好,摔这一下,虽然疼得咒骂得嗓音更高了,却没受一点伤。
这些日子,在百姓们口口相传之下,薛骏比恶鬼都可怕,真正见过他的只有寥寥几人,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他。薛骏生得不差,但他一路挣扎,披头散发,神色狰狞,咒骂着将人全家杀光,这幅模样,让人见了害怕。
“这位就是那恶鬼一样的薛小郎君,果然凶神恶煞。”
“他可是贵妃娘娘的亲弟,贵妃娘娘定然袒护。”
“唉,可恶。”
禁军们扣住他的双肩,将他推搡进了慈云寺。
“贵妃娘娘面前,跪下。”被一脚踹在膝窝,薛骏屈辱的跪下,脖子却梗着,一脸的仇恨与轻蔑。
他从未将薛妍穗当做阿姐,在他眼里,她与奴婢一般无二。
“放了我,否则阿父不会饶了你。”
薛妍穗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这个狂躁狠毒的崔氏爱子,在原主的记忆里,对他非常惧怕,原主虽比他大几岁,偶尔不小心撞上他,遇到他心情不好,免不了被狠打一顿。
崔氏与薛成极其疼爱他,将他溺爱得无法无天,他们不教育他,今天,她做个好人,好好教教他做人。
“孽障,你做恶多端,百姓咒骂,害得母亲不得安宁。今日我不得不忍痛给你一个教训,以平民愤,慰母亲在天之灵。”
薛骏大叫“我母亲好端端的在府里”
“堵上他的嘴。”薛妍穗忍痛大义灭亲的凛然悲戚模样,“断了他的手、脚,像他对别人做的那样。”
薛骏终于满眼恐惧。
得到消息,疯狂赶来的崔氏,忽然心口一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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