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翻动,草木的清新气息夹杂着莲花的幽香,顿时扑入鼻间。
沈小江脸上一热,手忙脚乱地重新站好,“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话未说完,沈小江后背忽然冰凉凉地发麻,一股杀意笼罩了他。
他哆嗦一下,却见不远处的山崖边上,那位吓死人不偿命的方二师兄重新拔刀出鞘,往后一挥。
噼里啪啦一阵响,几块山石被瞬间裂成碎块。方知渊长刀斜挑,石块尽皆飞上半空。
他脚下猛力一踏,竟接连踩着空中碎石,飞身往铁索上而来!
狂风吹起了黑衫少年额前的乱发,那双锐眼深处分明咬着几欲溢出狂气与杀气,满满的一副老子要你这混崽子小命的意味。
沈小江惊恐万状:???
——我做错什么了?
可怜他下意识往蔺负青怀里缩。
于是……
铮锵!
眼前雪白的刀光一闪。
救命啊——!!
沈小江两眼一翻,几乎要吓厥过去。
下一瞬,他只觉得肚子被刀柄猛拍,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砰地砸在对面山峰的地上。
“嗷!!”
这还亏得沈小江还多少是个有修为的,要是凡人给这么一砸,怕不是吐三升血都打不住。
……有那么小片刻的时间,空气一片寂静。只有夏末秋初的微风宁静地吹拂着四座郁郁葱葱的山峦。
方知渊踩在那铁索上,足尖压得很沉。一根长索在他这一压之下绷得硬直,竟是一晃都不能再晃。
而他的一双手臂,分别环过白袍少年清瘦的肩脊和细长的腿弯——
方知渊把蔺负青打横抱在自个儿的怀里。
他的眼眸漆黑阴森,神色中满满的戾气,动作却是堂堂正正,无比自然……仿佛已经在某个前尘里,重复过千千万万次。
许是刚刚那斩雷劫的一刀损耗颇大,方知渊脸色略略有些苍白。他目光垂落,低声唤道:“……师哥。”
蔺负青神情不太好看,窝在他怀里睨他:“你这人,欺负小孩子做什么。”
沈小江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呆呆地抬头。能让方知渊叫师哥的,在这虚云四峰里自然只有一位。
可是,这怎么可能!?
沈小江要崩溃了,方二师兄会把蔺大师兄抱在怀里?还别人碰一下就要宰人的样子?
都知道方知渊方二师兄命格大煞,乃天上祸星降世,修行天赋高得吓人,性情也烈得吓人。一柄长刀不离手,从小到大不知给虚云惹出过多麻烦,火气上来了甚至连宗主都敢砍——
哦,他们宗主,即这几位真传师兄师姐的师尊。
数遍整个仙界,渡劫期的大能一巴掌就能数的过来,虚云宗主虚云道人能在其中占上个指头。
就这,方二师兄也敢一柄刀扔过去。
仙界曾有大能断言,方知渊此子离经叛道,日后必入邪道,而蔺负青心性高洁赤诚,这对师兄弟定将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当然,虚云弟子们都把这预言当个屁。可蔺大师兄与方二师兄一言不合就动手,这个却是真的……
据说二师兄单方面和大师兄关系很差,这两位神仙碰头就打架,打起架来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因此只要瞧见二师兄带着刀去找大师兄,闲杂人等就应速速退避,以免伤及小命。
这便是虚云四峰的第三条铁律。
可如今这……这这这……
沈小江望着被人抱在怀里的那位白袍少年,结结巴巴道:“你,你真的是……”
蔺负青淡然挑眉。
沈小江欲哭无泪,讷讷道:“弟子见过大师兄……”
好丢脸,他丢死人算了。
可哪怕真豁出去这张脸不要,作为这一届弟子们的希望,沈小江还是不得不坚强地捂着肚子,哭丧着脸:“大、大师兄……那个、那个、那个宗门试……”
蔺负青忍俊不禁:“好,我会去。”
方知渊不怒自威:“滚,他不去。”
两人异口同声。
沈小江:“……”
方知渊冷哼,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蔺负青被他抱着,无奈地笑着从师弟肩膀上探出半张脸:“闭关颇久,知渊有点想我。你呢先回去,待我哄哄他就好了。”
“……”
沈小江面色苍凉地望着两人远去。
他还能说什么?
哎呀呀,谣言害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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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样。”
方知渊穿过草木茂盛的林间,沿途的瑶花妖草流光溢彩,放眼望去尽是外头仙界修士千金难求的天材地宝。
蔺负青被他抱着,两条腿晃荡晃荡,雪白的鞋子若有意若无意地踢在师弟的腿上。
沉默弥漫到某一刻,是未来的方仙首先开了尊口。嗓音低沉地问,你怎么样。
这是句意味可以很多变的问话。
蔺负青回道:“我很好。”
方知渊忽然冷哼一声,森然咬牙道:“你怎么能让那小东西撞你!”
“不然呢,我看着他掉下去?”
蔺负青失笑,“你呀,你慌什么。我如今又不是前世那个壳子了,被撞一下能怎么样。”
正说着话,眼前出现一处陡峭石壁。浑然天成,极为高峻,仿佛要直插入云端里似的。中间有道裂缝,恰能容一人通过。
方知渊冷冷道:“强行施展重生禁术,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反噬。你太不小心。”
他抱着蔺负青步入石壁缝中,于昏暗中走了十几步,前方阳光扑入,豁然开朗。
顿时,空气含着水汽、草香和莲花香冲入鼻腔,清新得沁人心脾。
那山壁里风光犹如仙境一般。晴空如洗,湛蓝剔透,两条白练似的瀑布自天而落。
深绿藤蔓爬在生了青苔的崖壁上,柔柔垂下几条。崖上是大丛灵木,时值初秋,枝头已经沉甸甸地挂上了莹红的仙果。
而那郁郁葱葱的悬崖之下,四面山壁环抱着一泓小潭。水面清澈如镜,碧绿的荷叶怒张,其间生着大片大片的白莲。
方知渊伸足一踏,脚下便有水波无声地荡开一圈儿涟漪。他踏水而行,步步分开白莲走到潭中央。
那里有块露出水面的大屿石,灰黑色,被阳光照得暖洋洋金亮亮的。
方知渊缓缓弯下腰来,宛如安置什么易碎的琉璃或瓷器一般,极尽小心地将蔺负青放下,让他坐在石上。
然后他把眉一竖,又开始生气,“你就该安生呆在洞府里等我过来!出来走什么走!?”
蔺负青申辩道:“我就走几步……”
方知渊就冷眼瞪他:“那你还敢上铁索!要是掉下去谁救你?我都救不了你!”
蔺负青从宽松的白袖里伸出手,去揉方知渊的头发。
可方知渊阴鸷地把脸一沉,往后躲。
他便也只好笑着叹了口气。
其实蔺负青有许久没能这样安稳仔细地看过方知渊的脸了,现在瞧瞧身侧这个尚显年少的师弟,心中很觉得怀念。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在红莲渊雪骨城做着自己的蔺魔君,而师弟则在六华洲金桂宫做着他的方仙首。
他们之间相隔着一个仙魔的距离。而那时,在世人眼中,仙魔之分,就是正邪之别。
又有谁能料到,表面上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王不见王的魔君和仙首……居然在暗地里私交甚笃。
直到魔修惨糟围剿,雪骨城覆灭。他修为全毁,受尽折磨,被阴气反噬得奄奄一息,是方知渊疯了似的扔下一切来救他。
那阵子他们倒是贴的很近。蔺负青已经虚弱到几乎连靠自己走动的气力都无。近八万里的腥风血雨,全靠方知渊抱着他杀出一条逃亡之路。
可彼时仙界的状况十分糟糕,仙魔两道混乱不堪,处处都是杀戮,哪里是一句生灵涂炭水深火热能概括得全的。
他自己又是吊着最后一口气的那么个身子,一天十二个时辰能有八.九个时辰都在昏睡着,自然也顾不上与师弟如何叙旧谈天了。
……大约也是因为被师哥那个时候半死不活的状态给吓怕了,堂堂仙首现在才会变得这么神经质。蔺负青也不舍得说他,就乖乖给他抱着了。
可方知渊还不罢休,拧着眉宇道:“你还想去看什么宗门试?一群引气的小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蔺负青只好哄着他:“我都答应了,总归被称一声大师兄,言而无信多不好。”
说着,他勾了勾手指。潭水波动起来,在灵力控制下化成一条水鱼的样子跃上半空,“你看啊,我如今……”
话还没说完,方知渊就如临大敌地变了脸色,一把攥住蔺负青的手腕:“你妄动灵力做什么!”
蔺负青手指一动。那水鱼应意而游,啪唧地拍在方知渊脸颊上,打湿了他半边头发。
“……”
方知渊面无表情地抹一把脸,忍了。
蔺负青差点没笑出声来,伸手掐了个洁净诀给他把水弄走了,“好啦,好啦……方仙首。你看我没有事,我很好。”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是柔软的,像是在哄着闹脾气的小孩子,可周身的气势却微妙地变了。
那是来自近百年后的魔君魂魄,沾惹了时光赋予的霜雪、孤高与沧桑,悄然苏醒在少年人的躯壳中。
“别怕,都过去了。”
蔺负青深深地望着方知渊,他的眸子像幽邃的深海,像渺远的星辰。
……仿佛要透过眼前的少年,看到前世最后那个残破不堪血肉模糊的尸身。
哪怕知道施展了重生禁术后,他们很快就能在旧岁月里重逢。可当他真正站在虚云峰上俯视生机全无的方知渊时,只一眼,就禁不住怔怔地泪流满面。
蔺负青抚上方知渊的心口,眼帘疏倦垂落:“不……都还没发生呢。”
方知渊神色猛地暗下来,无不可恨地唾道:“穆泓那贼,看我这辈子不把他碎尸万段。”
化作白袍少年的未来魔君不说话,他若有所思,手指在清澈的潭水中拨弄着玩。几尾漂亮的金红灵鲤游过来,停在他坐的石边不走了。
水珠从他柔白细长的手指间滴滴落下,潭面上泛起涟漪。
蔺负青抬起头,在阳光下压细了眼眸。
天好蓝,像刚掬水洗过的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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