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华灯初明。
就如方知渊说的,金桂试开启前后这段时间街上日暮后便会挂灯,很漂亮。
两人仍是施了易容的法术,混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两侧和头顶都是辉煌的彩灯花灯。
“原来你上辈子那么有钱。”
蔺负青大为摇头,“唉……雪骨城穷的要命,早知道我就该跟你借个百八十万两,欠着不还。”
“你也说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方知渊随口说着,在路边停下。他将几小块灵石递给一个豁了牙的老修士,又从那双苍老皱巴的手中接过一个莲花提灯。
凡俗界的平民百姓幻想仙界的模样时,往往觉得所有修士都是潇洒御风,移山填海的大神仙。
可事实却是,修士也分三六九等。那些一辈子都在引气期徘徊的修行者占了六成,只能像那老修士一样,逮些九品萤虫做些小手艺,卖给过路的仙君仙子们混口饭吃。
蔺负青知道方知渊对这种小东西从来没什么兴趣,他只会给自己买来玩。于是很顺手地接了过来,搁胸前捧着。
那提灯糊得很精巧,里面装了十来只萤虫,最低级的九品灵兽。一闪一闪,是橙黄色的豆光。
蔺负青喜欢,不禁柔和了神情:“的确好看。”
旁边一只手伸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虚虚搭上了他的,“师哥,这六华洲金桂宫,你中意么?”
方知渊揉着蔺负青的手笑道:“这辈子,你来做仙首吧。”
指腹蹭上手背,一丝酥麻之意从肌肤相贴处爬了上来。蔺负青问:“你觉得我很像能做仙首的人?”
方知渊惯来冷俊的眉宇,在花灯下软了轮廓。他勾了勾唇角:“师哥若看不上便罢。”
“哪儿呢,我是配不上。”
蔺负青怅然地笑,“你呀,你们这些虚云的都是从小被带坏了,将我这个大师兄吹捧得多么多么好,像是真神仙一般……”
方知渊用力握他手腕,“你本就该是。”
“我只是个自私贪乐的俗人,”蔺负青笑意未散,眸色渐渐深邃如夜,“你从小把我想得太好,日后怕是要失望的。”
“……”
方知渊神情微妙,沉默以对。
就是眼前这个人,刚摆脱病弱之躯重生回来,就惦记着宗门小弟子的存亡,惦记着萍水相逢的知己的死活,不听他劝非要跑到六华洲掺和一脚金桂试。
然后还要认认真真告诉他,自己是个自私贪乐的人,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好……
方知渊很是头疼地想,自家师哥对很多事物的概念定性,和正常人真的不太一样。
他这个做师弟的,得……嗯,多包容一下。
于是方知渊耐着性子换了个话头:“你刚刚说有话跟我讲?”
两人继续走下去。蔺负青跟在方知渊后头游看过一整条街,“是啊。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清静说话的地方?”
“回客栈怎么不行?”
蔺负青咳了咳,心虚地移开眼神:“不行,我怕你一会儿要生气,把客栈都掀翻了。”
方知渊:“……”
六华洲这阵子太热闹,清静的地方不好找。最后,方知渊带蔺负青去了个没人烟的野外。
是那糊灯的老修士捉萤虫的地方,草间有小光点一闪一闪。
“你要说什么,说。”
蔺负青把那盏小莲灯搂在怀里,眨眼:“关于重生禁术的事。”
“怎么?有什么问题!”方知渊瞬间紧张起来,一把握住蔺负青的手臂,“难道真的出了什么反噬!?那你……”
“啧,你听人把话说完。”蔺负青嫌弃甩开,“谁说反噬的事儿了,我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别人。”
方知渊半信半疑:“谁,什么问题?”
蔺负青沉默了一下。
他掩饰性地咳了咳,认真道:“知渊,你知道以禁术布阵威力极大,灵脉中蕴藏的灵力也十分浓郁。”
方知渊:“我知道。”
蔺负青又道:“你也知道,重生禁术本就逆天而为,很难精确控制。”
方知渊:“我确实知道。”
蔺负青:“我当时在虚云峰上看到你的……嗯,尸身。很怕失败了连累你枉死,因此施术时也是竭尽全力,毫无保留。”
方知渊开始皱眉:“……所以?”
蔺负青愧疚道:“所以,最后成术的范围,许是稍微有些大了。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方知渊突的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眼神晦暗地压低了声线:“师哥所谓的‘稍微’,不知是怎么个‘稍微’法?”
“就是,”蔺负青轻描淡写,“我大概把整个三界都罩进去了。”
“……”
这可真够“稍微”的。
方知渊已经顾不得跟他师哥掰扯“稍微”的正确含义,他声音干涩:“有何后果?”
蔺负青谨慎道:“可能,我只是说可能。有前世别人的魂魄也被我带到这个红尘里来了。但禁术深奥,我其实也一知半解,具体究竟有没有,有几个人……我也不知道。”
方知渊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你……”
他如被冷水当头淋下,手指发抖,指着蔺负青,“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瞒着我!?”
“知渊,你听我……”蔺负青还没来得及申辩一句,下一刻就被方知渊揪了衣领,整个人直接被拽了过去!
方知渊眼眶泛赤,声音森寒得像鬼,“蔺负青,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人!!?”
方知渊简直气的哆嗦,蔺负青是什么人?红莲渊雪骨城的至尊帝君,令万千魔修心悦诚服的君上,更是前世唯一修至渡劫期的魔修!
而六华洲乃是仙界第一大洲,金桂试期间更是各大势力云集。若是有个什么人,想要提前将威胁扼杀……
别的也不需说,就说前世将他们二人逼至绝路的穆泓。如今正好端端的在六华洲做他的穆家家主,这要万一也是重生回来的,蔺负青岂不是自投罗网!!
蔺负青自知理亏,“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先松开我……”
方知渊恨得牙痒痒,怒道:“到底为什么不早说!?”
蔺负青无辜地眨眼道:“我要早说了,你还能让我来六华洲么?”
方知渊:“——你!!”
几乎是没经任何思考地,方知渊的手掌已经扬了起来。
深暗的夜色中,黑衣少年的眼角眉梢都挂上了如火逼人的厉色。
……方知渊并不是暴虐嗜血之人,但他脾气不好是真的不好。而且他小时候在虚云被蔺负青宠坏了,从来不懂得收敛这份性子。
要说历任仙首,好歹也装也知道装出点气宇风度来,单单这位不管,谁招了他的火气当场就能踹两脚过去。
偏偏……
蔺负青就在他咫尺之处,眸子漆黑清明,挽着长发,肤色像瓷玉般细白,怀里还抱着那盏柔柔发光的小灯。
清美出尘的少年郎。是他前世绝望地抱着气若游丝的白发魔君时,苦苦在回忆里追寻了千千万万遍的模样。
要命。
他怎么舍得。
别说一掌劈下去,就连推一把都……
方知渊猛地松开揪着他师哥的手,后退两步,背过身去大口地喘气。
蔺负青在后头看的心惊胆战,怕这人活活把自己气晕过去,“知渊,阿渊……”
方知渊本已经在狠命克制,被这声“阿渊”唤的一下子没忍住,又蓦地回头:“蔺负青……蔺魔君,事不过三的道理你该懂得罢?”
“第一次……当年你在仙祸降临后之后入魔,金丹经脉全碎,神魂溃散无知无觉,要不是我带你走,你当场就要被人灭杀在你的虚云四峰上!”
“第二次……雪骨城覆灭,你连跑都不肯跑,被那群自称真神的东西折磨成什么样子!?我赶到的时候你也就剩下一口气!!”
“是,是,”蔺负青只能顺着哄,“都是我不好。我没用,我连累你,我真的很不好……”
“闭嘴!事不过三,师哥……”
方知渊蓦地上前一步,他抵着蔺负青的肩,眼眸沉冰冰的,像冬夜里结的霜。
“听着,你要救紫薇圣子也罢,你要护你昔日那帮魔修也罢,甚至你真的要去做为这三界力挽狂澜的慈仙……”
方知渊顿了顿,“……我都可以竭力帮你。我不惜命,这条命你随时都可拿去,随意你怎么用。”
蔺负青眉间有隐痛之色一闪而过:“你别说这种话来气我。”
“你当我在玩笑?”方知渊都气笑了,他眼神如出鞘的利刀,“前两次,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一时想不开发疯,结果又怎么样!?”
“但是,”他又恨恨地道,“你要是再来一次,你要还敢给我再来第三次,我就……我就……”
蔺负青自觉理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他“挟恩图报”放狠话。
却不料,眼前人一贯锋利的眼角毫无征兆地湿红了。方知渊狠倔地咬牙瞪他,声音却还是打颤:
“我就要疯了……!”
蔺负青怔住。
好半晌,他才轻轻地叱一句:“胡闹。”
头顶月光凉薄似水。飞舞的萤虫正明灭,闪烁着停在他脚畔的长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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