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试才到第二日,虚云宗的“奇闻”就传遍了六华洲。
有人鬼哭狼嚎:“虚云人都是什么怪物!?”
“一会儿来个那种医修!一会儿又来个这种器修!!”
“他们家就没有个正常人吗,啊!?没有剑修吗!?”
遂有人应答:“有啊,他家的大师兄不就是个用剑的吗?”
一阵诡异沉默。
许久后,第三人瑟瑟发抖地举手提问:“听说昨晚南阁的那场,虚云的这位‘剑修’大师兄……扔了剑用一根指头把对手戳败了。是,是真的吗……?”
——诸如此类的对话,很快就在六华洲的大街小巷流行起来。
这就导致,次日荀明思上场的时候,对方开口先问一句:“是……虚云的荀仙长,对吧?”
荀明思低眉行礼:“正是在下。”
“我能不能先问问,你是个什么修?”
蓝衣琴师不解其意,但还是文雅有礼地回答:“在下修音律之道。”
“噢——是乐修啊,乐修。”
对方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扭脖子冲裁判高喊:“我不打啦,我认输!”
荀明思:“……???”
等荀三哭笑不得地回来把这话一说,几个人都乐成一团。
蔺负青道:“他可能以为你是那种抡起琴往人头顶上砸的乐修。”
金桂试仍在如火如荼地继续着。
沈小江伤势未愈,上场坚持了两刻钟,蔺负青就开口叫他认输下来了。
反正一开始也没指望着这小孩能取得什么好名次,难得赶上群英荟萃的金桂试,还不如留着那精力多看几场别人的比赛。
就如那个在荀明思面前认输的修士,想必也是类似的想法。
事实上,每一届金桂试都会有一些修士在观摩了几场战斗后突破多年的瓶颈,在街头巷口传为佳话。
沈小江刚刚突破筑基,倒是没什么瓶颈,蔺负青主要是想叫他多长点见识。
方知渊是他们六个人中上场最晚的一个,撞上了芙蓉阁的大师姐夏汀兰。
方知渊祸星“凶名在外”,夏汀兰也是近十几年声名鹊起的天才美人,有时甚至会被人与穆晴雪放在一起比较。
所有人都认为这将是第一轮中最精彩的几场比试之一。
可蔺负青却知道,以方知渊的实力和他那从来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的秉性,夏汀兰在他手下必然撑不过几招。
这场比试,大概会没什么意思。
蔺负青此人素来顺心任性,一旦觉得什么东西没意思就会倦怠之极。如今觉得这比试无味,他就怎么也不愿去看了。
方知渊懂他性子,抢先说下不准师哥跟着,也不准其他几个师弟妹跟着,拎着灾牙刀独自去打了。
闲着也是闲着,蔺负青叫上沈小江,带这小崽子去到处看比试。
顺便对着方知渊给他的灵玉简再认认各大仙家的天才,找一找有没有举止异样的重生之人。
他姿态很是漫不经心,甚至在路边买了几枝晶红剔透的冰糖葫芦装在纸袋里,一边吃,一边讲沿途所见的比试分析给沈小江听。
可沈小江看着这样的大师兄,只越来越觉得……深不可测。
因为,但凡是他们看过的比试,无论交战双方有多强,似乎两方的底细都会在大师兄眼里无所遁形。
他们甚至看了剑谷大弟子轩辕意与顾家世子的比赛,剑招纵横时沈小江只能眼花缭乱地张大嘴巴,可蔺负青却能在结束后一招一式地拆解给他听。
甚至轻描淡写地将谁为何如此出招,意图在何处,其意图又究竟是对是错……都分析了出来。
沈小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竟从大师兄的语调神色中隐隐地听出几分长辈在点评晚辈的味道。
可是明明大师兄的年纪比他们都小得多……
晨场转完,沈小江的头已经快炸了,各种武诀招式和战斗分析在脑子里打转。
“觉得很难么?”蔺负青看出来,对他微笑道,“悟道不急在一时。慢慢儿琢磨。”
秋季的清晨易凝露水,蔺负青墨色长发微带湿气,裘衣那雪绒领子上落了一朵含着露珠的桂花。
他对沈小江说完话,转头过来,却发现面前站了个白锦衣的少女身影。
蔺负青一瞧来人:“唉呀,穆仙子。”
真巧,又见面了。
穆晴雪身上的衣裳有些凌乱,似乎是刚打完一场下来,但表情还是那么高傲冷淡。
蔺负青往身旁一瞥:“小江。”
沈小江:“是!”
蔺负青点点手里装冰糖葫芦的纸袋:“嗯……这个很好吃,再去买一包来。”
沈小江心里知道大师兄是想支开他,响亮地又应了声,转身就跑走了。
穆晴雪望着小少年的背影,目光讽刺:“我真是想不明白,你究竟有什么妖术,叫所有人都对你死心塌地。”
“虚云这群小孩子是,雪骨城那些魔修是,”她咬了咬牙,不甘道,“就连方尊首也……”
蔺负青欣然道:“是啊,他们都乐意宠着我,给我买甜的吃。”
“你?”穆晴雪柳眉凝霜,眼底顿时冰光激荡,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明明是你害惨了所有人,你怎么还能这么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不然呢。”
蔺负青眸中含笑,懒懒把纤白下颔一昂,“我哭给你看么?”
他悠悠道:“不怕告诉你,我也是哭过的,可惜穆仙子无缘得见。”
穆晴雪咬牙:“你难道不知道,尊首和芙蓉阁夏汀兰的比试在这一场?你难道不知道夏汀兰医毒双修,危险之至?”
“我当然知道。”
“然后你就在这里闲逛吃喝!?”
“有何不可。”
“我实在想不明白,”穆晴雪的表情中终于流露出厌恶与憎恨,“尊首怎么就为了你这样一个冷心的人……!”
蔺负青沉思几息,忽然道:“穆仙子,容我问问……你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这样说话?”
他悠然从袖中探出一截雪白指尖,点了点穆晴雪,“方知渊……你爱慕他。”是肯定的口吻。
穆晴雪脸上浮现一丝赧色,抿唇道:“……我只是替尊首不值。他对你用情至深,却错付至此!”
蔺负青:“他知你爱慕他么?”
“……蔺负青!”穆晴雪眼角跳了跳,吸了口气,“也罢,我就姑且尊称你一声蔺魔君。如今转世红尘,一切都能重来。你若还存着几分良心,这辈子就放过尊首吧。”
蔺负青忍笑:“我?放过他?”
穆晴雪冷冷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尊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伤,才能以祸星的命格坐上令整个仙界心悦诚服的仙首之位。他好容易熬出来了,偏遇上你这么个冷血的邪魔,你利用他重情义,把他拖累得那么惨,你害他那么深……”
少女的秀肩微微颤抖,神色愈加的冷彻,“他为你丢了一切,连性命都赔给你!就算你幼时救过他的命,一命还一命,也该还够了!!”
“……”
蔺负青有些无奈地歪头瞧着她,忽然插了句话:“穆仙子,你知不知……我这个大魔头,还有你的方仙首,最后是怎样死的?”
穆晴雪怒道:“我如何会不知道!?你罪大恶极,由真神亲自处决,尊首念及旧情以命相护,你二人便亡在真神剑下!”
这果然是不知道自家亲爹忘恩负义追杀她尊首的事情……
八成也不知道自家亲爹被他设计得在虚云峰顶同归于尽的事情……
蔺负青都有点儿可怜这位被蒙在鼓里的穆家大小姐了。他忍不住问:“穆仙子,你和你……爹,亲吗?”
穆晴雪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的整个人一愣:“什么!?”
“唉……穆仙子,”蔺负青更加心疼了,忍不住从纸袋里捻出一根冰糖葫芦,递过去,“你……吃吗?”
冰糖葫芦在日光下闪着亮亮的碎光,脆脆薄薄的金糖皮下,山楂果圆滚滚红彤彤地串在竹签上,煞是诱人。
可是这一刻,穆晴雪只觉得受到了某种羞辱。她倏然挥手一斩,灵力狂涌而出——
仿佛有几十把无形的剑凭空斩过。冰糖葫芦连带着竹签,都凭空碎成粉末,簌簌落地。
蔺负青叹息,抽手回来。无形剑刃碰到他的手指,却不能在柔嫩皮肤上留下半点伤痕。
他凝视着地上的残渣,有片刻的寂静。
空气似乎变了,在寂静中变得粘稠、沉重。
仿佛山峦覆来,乌云欺压。
穆晴雪脸色微白,隐隐觉得胸口窒涩。
蔺负青缓缓抬头,神容淡漠。
眉眼中拂去闲散,唯余一片孤寒。
四周的微风忽然灌满肃杀冷意,时间在僵持中被拖长,每一个呼吸都似在冥冥中发生着激烈的冲撞。
穆晴雪眼神倔强,脸色却更差。又几息,少女咽喉猛地一动,咽下一口涌上来的污血。
蔺负青心内暗叹,悄然收了威压,负手转身迈开步子。
他看穆晴雪,其实就如就如九重紫帘后的铁血君王,看敌国将军府上初握缨枪的小姑娘。
知道穆晴雪前世对方知渊有几份恩情,因而不吝同她多废几句口舌,不计较她的几番冷嘲热讽。
但这不代表,魔君真的会容忍被人欺负到头上。
如果蔺负青愿意,他甚至随时都可以直接以神魂之力把穆晴雪压得跪下吐血。不过是看在方知渊的面子上,手下留情罢了。
可很是遗憾,穆晴雪尤不领情,愤恨道:“蔺负青!你——”
“阿雪。不得失仪。”
忽然,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雪凤凰的激动语句。
一个紫衣犀带,身量修长的男子,缓缓走上前来。
他似很随意地站在了蔺负青与穆晴雪之间,却像一座山自天外而降,隔开了两人间无形的对峙。
穆晴雪抿唇,“……父亲。”
秋风飒飒地吹过,卷起地上几片落叶,合着微尘翻滚远去。
蔺负青止步。他缓慢地转过半侧脸来,仍旧双手后负,轻声道:“穆家主。”
远处不止哪一场的比试上,刀剑交加的锐响惊起了桂树枝头三只鸟雀,扑棱棱地远飞上青天。
穆泓走上前,凝视着蔺负青。深沉目光似打量般逡巡一周,最终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虚云的蔺小仙君,久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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