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自然是不想走的。
幻境中的景象已经到了这等绝地。束缚他的囚魂锁已断,穆晴雪又一心除魔, 蔺负青怎么也想不出伤重虚弱至此的方知渊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能继续带自己走下去。
又转念一想, 其实自己入魔后神志迷失的时间恰好也是三年。蔺负青隐隐感觉, 快了。只要再往下看一点, 他就能把当年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中。
但是……现在外界的情况,的确已经不容他再感情用事地拖下去了。
蔺负青深吸一口气,对方知渊道:“走。”
如今两人都清醒, 凭渡劫期的神魂力量,足以轻松地从幻境中脱离出来。
……
魂魄归体的那一刻, 蔺负青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手足麻木,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脸上也全是哭过的泪痕。小幻界中的风从背后呼呼地一吹, 遍体生冷。
惑心妖的幻境果真可怕。
如果那时候没有方知渊把崩溃失控的他从幻象里叫醒来, 他很有可能永远被困在那场血与雪的噩梦里,直至现世里的肉身被神魂损伤反噬得虚脱而死。
那边,方知渊屏息穿过惑心妖的香雾, 紧张地三两步跨过来:“你怎么样?有没哪儿难受?”
蔺负青冷淡地侧过脸去,抬袖子一点点把泪痕擦了, 轻轻地说:“……我心疼得难受。”
方知渊皱眉道:“说不让你进来你不听!看把自己弄得这么个狼狈样……”
他顿了顿, 又悔恨地绷着唇,“也怪我,没料到幻境会是这时候。那么久以前的事儿,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蔺负青闻言,心内五味杂陈。
他一面快速沿着运气行着周天, 冲开软麻的经络,一面恹恹心想:差点被咬断脖子血尽而亡的事,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了。
已经过去那么久的旧事,他却直到今日方知,似乎无论说什么都太晚了。
却听方知渊道:“我起先也险些迷失在幻境里。直到看见你在雪地里咬我,才突然想起师哥也要入幻境,到了此处怕是看得难受——然后我就吓清醒了,赶忙到处找你。”
蔺负青哀伤地苦笑起来:“……别说了,你越说我心里越疼。”
他说着要站起来,没想到腿上一阵发软,居然要倒回去。亏得方知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这才踉跄撑着站稳了。
这下,连蔺负青自己都吃惊道:“我……我怎么这么没出息?”
好歹也是个前世魔君,迷失在别人的心魔幻境里不说,居然能哭得醒来之后腿软得站不住??
“别胡扯,”方知渊摇头沉声道,“这是入小幻界的副作用出来了。”
“副作用?”
方知渊笑道:“金桂宫规定进入地底金门后的人一次只能入一个小幻界,你当是因为金桂宫小气么?”
蔺负青:“……”
“小幻界乃自成一方规则的小世界,外人进入,一旦呆久了就会被排斥,强行逗留,身子会受不了的。”
“原来如此。”蔺负青仰头看了看天,思索道,“可是如今外面都是空间乱流,我们直接出去怕是不容易……来此之前,你说你有进入多个小幻界的方法?”
方知渊摇头:“曾经可以,现在不行。方法是……把身躯留在外面,单用神魂入小幻界。可现在外面是空间乱流,行不通了。”
蔺负青倏然心头一震。
他惊道:“可以单用神魂入小幻界!?”
方知渊诧异挑眉道:“废话。神魂修到极致,出窍离体,哪里去不得?”
许是没料到这辈子还能有在修行之道上教训师哥的机会,煌阳仙首颇有兴味地歪头道:“怎么着,此等投机取巧的小伎俩,值得魔君如此吃惊?”
蔺负青却突然把手一抬,示意方知渊别说话。
他眼神渐乱,转过身去踩着碎草走了两步,一直走到河岸边。久久地盯着拍岸的河水,唇色渐渐白了。
“小幻界……自成一方规则……”
魔君一字字呢喃重复,眸色中有深暗的夜色爬上来。
蔺负青用力闭眼,时而摇头,揉着眉心喃喃自语:“外人呆久了会被排斥……所以……可用神魂……”
方知渊微惊,想要张口询问又不敢打扰。许久才听蔺负青怔怔道:“……不可能。”
方知渊沉默着握住他的手。
“!”蔺负青猛地回神,歉疚转头,“对不住,你刚刚说什么?”
方知渊无奈道:“师哥,我刚刚没说话……你想什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蔺负青摇头定了定心,冷静道,“你说的办法很好,且……行得通!”
他抬指,细瓷似的指尖上凭空浮现一线蔚蓝水浪。浪花翻涌而起,从中现出一粒深海似的珠子来,幽然旋转出幻影荧光。
“——海神珠!”
方知渊眼神一亮,“有道理,的确行得通!”
没错,海神珠内也是和小幻界一样,自成一方世界,并且不会排斥他们的身体……神阶的法宝,足可以将两人是肉身护好了。
巧合一环扣一环,若不是龙王敖胤在冬季拜访上门,又将海神珠托付于两人;若不是最后蔺负青半被方知渊坑着契约下了这法宝……此时此刻,两人怕不是真要束手无策了。
这简直是天无绝人之路,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人知道他们会有危险,刻意将福缘送上门来一般。
蔺负青回眸微笑,白袍翻飞在海浪盘旋带起的卷风之间,道:“把身体留在海神珠内,海神珠留在小幻界内……我们用神魂去找人!”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赘言。
蔺负青意念一动,海神珠中投出一束深蓝波光,顿时将两人身体拉进了其中的空间里,下沉在深冷而宽和东琉海水之内。
与此同时,魔君与仙首的神魂再度出窍离体,径直向着小幻界上空云层而去!
长风呼啸,穿梭于身侧。
万丈高空,仅一瞬就被抛在身后。
眼前景象一晃,两人魂魄冲破小幻界,再度回到那处黑暗而危险的空间之中。
“咦……”
几乎是瞬间,两人就意识到了变化。蔺负青微扬起了细长眉角,食指抚着唇:“空间乱流稳定了不少。”
虽然周围还在翻涌着暗潮似的空间乱流,时不时划过刺眼的火光,可至少,那种瞬间致命的巨大空间爆炸已经很少了。
蔺负青暗自猜道,想是鲁奎夫已经出手了,以渡劫之能,干涉空间也不是难事。
说不定,很快急红了眼的雷穹仙首就会一斧子劈开这破地方来寻他们。
其实若是常人,熬到了这个地步终于瞧见出去的希望,大概也就松了口气,安分等待救援了。
可蔺负青与方知渊岂是普通人?
空间的混乱虽然稳定了些许,却并未消失,其他几个进来的人生死未卜,说不定此刻正命在旦夕,这是其一。
空间突然异变的始作俑者未知,深藏的幕后黑手未知,幕后黑手的目的未知,状况随时有可能恶化,这是其二。
最重要的,无论是蔺负青还是方知渊,都不是那种在身处绝境之时会指望别人来救的人。
他们是那种冲出去救了别人,再一刀一剑把绝境劈出一条生路的人。
“师哥,你等一等。”
黑暗空间中闪过紫光。是方知渊神魂念动,以主仆契约的规则之力,隔空召来了紫霄鸾紫微。
蔺负青疑惑地蹙起眉尖:“知渊?你拽它来做什么?”
紫微也且惊且疑:“叽?”
方知渊看着紫霄鸾,眸光时明时暗,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过了一两息,他开口道:“紫微。告诉我,要找人,该往哪儿走。”
紫微僵硬:“叽叽……!?”
方知渊并不在意,他的神情显得十分冷肃沉着,赫然正是昔日煌阳仙首发号施令时不怒自威的英姿——
可惜,面对的是一只鸟。
他以不容置喙的尊首之威,郑重地对一只鸟道:“告诉我。”
蔺负青看不下去,苦笑道:“知渊,那只是一只鸡而已。鸡不会跟你说话的。”
这样说着,心里想的却是:知渊果然已经猜道了紫微是姬纳……他这是想借圣子的占星测术一用啊。
蔺负青心内复杂,忍不住歪头道:“就算它真的说话了,你敢信一只鸡?”
方知渊洒然昂首一笑:“你忘了这是你送我的鸡了?师哥给我的东西,我有何不敢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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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金桂宫再往北去,是远了红尘喧嚣,孤高清净地立于山顶之上的紫微阁。
山海星辰台上,紫微圣子盘坐吐纳,面如冠玉,身如紫竹。在头顶星光的照耀之下,神情更显雍容圣洁。
一如他二十余年来闭关的那样,任谁也看不出有半点异样。
直到姬纳缓缓睁开双眼,眼中竟全是与圣子身份不符的痛苦、挣扎和软弱。
是的,软弱。
这样软弱的眼神,竟出现在仙界年轻一代第一人的紫微圣子姬纳身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倘若给任何一个人看见,都足以引起紫微阁的大乱,乃至仙界的大乱。
星光之下,姬纳悲哀地远望灵塔。
那是在蔺负青授意之下,借以他圣子之口,命仙界众门派合力修筑的防御灵塔。
据说前世的仙界也修建过,最终却不敌阴气的灵塔。
如今才建起了三座,正在夜色下闪着微光。
在他另一半的神魂中,传来方知渊的声音。
姬纳知道,接下来只要他开盘占星,再说个错的方向,就可叫阴命祸星葬身空间乱流之中。
上回那次空间爆炸前,他以紫霄鸾的形态飞出去救人,还可以说是没过脑子,下意识就护了魔头与祸星。
可现在他是无比冷静的。
姬纳祭起了紫矅星盘。
他僵硬地掐诀,念咒,耗神测算。
他茫然地暗想:可是祸星是想救人的。
阴命祸星是为了救与己并不相干的人,才向他询问方向的。
他要杀了阴命祸星么?
那,那些陷在空间乱流里的其他人呢?
姬纳盯着浩瀚无限的夜空,他落入了幽暗的深渊。此时此刻,那些亘古永存的星斗仿佛化作一双双居高临下的眼睛,也在凝视着他。
姬纳迷茫地想:我在做什么?
我究竟是在救世,还是在杀人?
下一刻,他神魂一痛。
眼前一阵晕花,山海星辰台的景象消失了。鼻尖传来清幽莲花香气,紫微圣子轻叹着睁开眼。
他果然又看见红莲怒放,雪骨化城,他又被拉进了蔺负青的识海之内。
“姬圣子。”
魔君笑意盈盈地盘坐在红莲之间,那双狭长眼眸清澈如宿了剑光,似能穿透心底的一切迷雾。
“还要劳烦你替我护好了知渊,不许再叫他受伤了……知道么。”
姬纳不言。
蔺负青笑意更深,魔君手指拨弄着红莲,语气竟十分柔和:“别怕,我这是在威胁你。”
作者有话要说:姬纳:虽然但是,能不要再叫我鸡了吗?
魔君:(微笑)可你的确姓姬,傻孩子。
姬纳:……(痛苦、挣扎和软弱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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