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蔺负青睡醒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他抱着被子翻了半个身掀开眼帘, 就见方知渊满脸微妙古怪的表情盯着他。
“……怎么了?”
“师哥你……咳, 出去看看吧。”方知渊清了清嗓子, 指外面, “你家右护座来了,跪洞府门口不肯起来。”
“你说什么?”蔺负青坐起来,惊道:“我不是才把传讯纸雁发出去么?我……我睡了多久?”
方知渊:“放心, 你还不至于一睡几天。那纸雁一发出去他人就来了,我也给吓了一跳。”
“你怎也不叫我!”蔺负青连忙下床, 连束发也顾不得,草草披了件外氅就走出去。
他住的小筑清秀幽静, 外面出去便是被山崖环绕的莲池, 穿过石壁下的天然裂缝才算出了洞府。
蔺魔君走出去, 果然一眼就瞧见鲁奎夫跪在外面。
和方知渊同样,他也不禁被雷穹仙首的形容狼狈给震得瞠目结舌,赶忙上去扶:“雷穹?这是做什么呢, 快先起来了。”
不料鲁奎夫却跪行着往后一退,佝偻着腰身道:“臣护主不力, 罪该万死。”
蔺负青沉默。
他知道雷穹是怪自己当初把他支回金桂宫。
“是我赶你回去, 怎能怪在你头上。”
蔺负青叹了一声,绕到鲁奎夫身后,弯身亲自去解这人双手上束的绑绳,听见这人低沉道:
“……原来君上也知道,是您赶雷穹回去。您那时分明神魂已有衰竭之兆, 君上不可能无所察觉,却……”
鲁奎夫顿了顿,痛心疾首地道,“您怎地这般不自惜啊!”
方知渊一旁抱着臂,恨恨地煽风点火:“雷穹仙首,消消气儿罢。谁拉得住你家君上?承命魂阵都兜不住他造的!”
蔺负青将绳索扔在地上,艰难地一笑:“是,是我错,都是我不好。唉呀……我这几天单是哄着煌阳就够累的了,看他这脾气。雷穹,你既然这么疼我,可莫再给我添事儿了,快起来。”
他这已经是想息事宁人的语气,鲁奎夫却回他一句:“君上不肯自惜,休怪雷穹日后要违逆犯上了。”
“……”蔺负青没有别的办法。
他捂额角,“嘶,头痛……”
果然这招才是最管用,鲁奎夫和方知渊都不敢再叨叨,连忙扶着蔺负青回屋躺下。
蔺负青不想再躺着,坐在案前把外氅脱了,一面拿发带束发,一面道:“知渊,替我去把申屠和姬纳都叫来。雷穹来了正好,我有些话一起跟你们说。”
方知渊皱眉道:“现在?可你还……”
蔺负青坚持道:“是重要的事。”
方知渊不再多说,深深看他一眼,摇了摇头走出去了。
他从主峰绕到听鹤峰,先去找荀明思。听鹤峰外头寻不到人,他便又转去荀三的洞府。
洞府里,坐着两位乐修。
“琴师哥哥,你这几天怎么不太高兴呀。”
申屠临春摆弄着自己的耳饰,抬起眼皮往对面望,“我回来好几天,你都不正眼跟我说话的。”
室内焚着香,打着一层细竹帘子。蓝衣琴师正跪坐在里间,缓慢地调试自己的仙器。
温润的嗓音带了几分淡凉,好似初春乍暖还寒时料峭的溪水:“大师兄那个样子,我应该高兴么。”
申屠站起来,钻过帘子坐过去:“别担心啦,你家大师兄厉害着呢。不会有事的。”
他将刚刚取下的耳饰在指尖抛了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喏,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荀明思道:“我家大师兄的事,你倒是懂得比我多么?”
他闭了一下眼,耳垂微痛。
水蓝色的玉石已经被佩戴在雪白的耳上。
“呼……”申屠临春凑上去,小心地吹了一口气,“我给你戴上啦,不疼吧?”
“春儿,你们有事瞒着我,瞒着我们。”
荀明思面容平淡。肃正禁欲的琴师,因着耳上一抹绚丽的蓝晕,无端地生出几分动人心魂的美感。
申屠临春望着他,没皮没脸地笑道:“琴师哥哥,你真好看。”
“……”
荀明思垂下睫毛,自顾自地道:“自从金桂试那段日子起,我便觉出些什么。大师兄和二师兄好像变了许多……好像原先还是走在身边的人,一眨眼就远在天际,连背影都是模糊的。”
申屠临春笑容渐渐淡去。
他抓了抓头发。
荀明思道:“我想了许久,也曾觉得,大约以我的能力的确跟不上两位师兄。既然如此,替他们守好家,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可是……”
忽然,房门被叩响。
荀明思一怔。
“申屠。”方知渊推门进来,神色如常,“我师哥找你。跟我走。”
申屠临春还没说话,荀明思先蓦地推琴而起,“二师兄……!”
方知渊看了他一眼。
荀明思脸色微白,敛眸后退半步。
他看懂了二师兄那个眼神里蕴含的意思。
别问。
别想着追上来。
现在这样就很好,莫越界。
“……”
荀明思默然坐回去时,申屠临春与他擦肩而过,小妖童腰上琳琅满目的金环擦过他的手臂,叮当轻晃。
就是这一刻,他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被抛下的落寞感。
从最初被蔺负青捡上山来时,他心里便隐约知道,自己这两位师兄是与众不同的,不是他能比的。
他明知不该奢求太多,只需一心仰慕着自己的师兄,将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好便是最好。
他明明理智,心如明镜。
可是……
他依旧,甚是不甘心。
房间里变得空荡荡的时候,荀明思摸了一下他的雀听琴。他觉得自己是时候下山走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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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蔺负青的书房之内,人齐了。
姬纳这几日一直在昏睡,方知渊在蔺负青的要求下暂时替他稳住体内残留的阴气,把人弄醒了带过来。
紫微圣子将脸半垂着,他面对这几个重生而来的魔修、祸星之时,表情依然有些不太自然。
“关于这次天裂之祸,我知道你们有许多不清楚。”
蔺负青已经束好了长发,还自己给自己沏了壶茶,此刻气定神闲地斟茶入盏,显然已经做好了讲上几个时辰的准备,“许多事的确是我一手策划,当时不便讲明。现在可以讲了……问吧。”
“……”
“……”
“……”
“……”
沉默弥漫。
没一个人说话。
蔺负青把茶盏一搁,苦笑抬眼:“唉呀,这么不给面子么?”
申屠临春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君上恕罪,我们只是怕把你累碎了。”
蔺负青:“……”
魔君假装恼了:“好好,现在不问,以后可不讲了,到时候莫再怪到我头上。”
方知渊突然开口,“姬圣子。”
他问的却不是蔺负青,而是姬纳,“九转灭魂大阵,是我师哥叫你布在灵塔之内的?”
姬纳眼神微黯,抿唇:“……不错。”
他如今实在很难坦荡正视方知渊,更莫论和他交流什么灭魂阵。
方知渊进一步确认:“那灵塔,用来防御阴气是假,给天外神下套是真?”
姬纳又道:“不错。”
圣子喉结一动,望着蔺负青低声说:“可我一直不明白,蔺负青为何有那么大的把握。”
蔺负青散漫地往椅背上倚,笑了:“啊,那个是因为……”
方知渊忽的张口打断他:“——是因为,师哥知道,重生禁术带来的岁月回溯,根本就没干扰到那群天外来客。”
他歪了脖子,冲蔺负青挑衅地一扬眉:“是不是?”
申屠临春浑身骨头一麻:“什么意思!?”
蔺负青笑意更深,明白方知渊这是不舍得他费神说太多话呢。
既然有人宠,那他自然乐得偷懒,就嗯嗯地点头,示意方知渊继续。
方知渊的嗓音在书房里荡开。
“意思就是,所有金眼睛的天外之神,那些曾经招致阴祸的,杀过魔修的,毁了雪骨城的,把你家君上弄得半死不活的……”
“……这些所有天外之神。”
“他们正在云天之上看着我们呢。”
若有若无的叹息,萦绕消散。
申屠眉毛一弹,脸色发青道:“看着?”
方知渊道:“是啊,看着。看着我们前世被玩弄于掌股之中,看着魔君逆转时空带我们重生,看着我们回到这个时候。”
鲁奎夫沉沉道:“君后此言不错。那王折现身之时,本就是冲着君上与君后而来,这申屠大约是不知详情。”
姬纳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落入九转灭魂大阵的那天外神,曾经称蔺负青为……魔君。所以……”
蔺负青重新捧起茶盏,浅抿一口,“所以,我要说一个猜测。”
他笑,轻声道:“莫要吓着你们。”
身旁伸过来一只手。方知渊无比自然地把茶盏拿过去,仰脖将剩下的茶水喝干了。
然后他又提起茶壶,重新把茶水斟满了,递回蔺负青手里,“好不巧,师哥,我也要说一个猜测。”
蔺负青:“是什么?”
方知渊道:“我要猜你猜测出了什么。”
蔺负青失笑,轻哼道:“好,你猜来我听。”
方知渊就绕过蔺负青,他往鲁奎夫那边走了两步,开口:“鲁仙首,您……”
鲁奎夫固执道:“不敢承君后的礼数,唤臣雷穹便是。”
方知渊忍了,心想如今还是正事儿要紧,君后就君后罢。
他叹道:“……雷穹,您——你,你执掌金桂宫多年,进入地底小幻界的次数,想必数之不尽,是也不是?”
鲁奎夫颔首道:“惭愧。”
方知渊想了一想,道:“不知仙首居高临下地巡查着那些高级小幻界中的生灵时,那些生灵能看得见仙首你么。”
鲁奎夫道:“这当然不……”
他忽而睁圆了眼睛,声音戛然而止。
方知渊便勾起唇笑:“不知那些小幻界里的生灵,能知道……自己是被圈养的身份么?”
他本生得一副俊美狂野的好眉目,轮廓深邃又锐利。这般笑时,总能凭空生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性与攻击力。
申屠临春与姬纳如遭雷击。
小妖童用力吸了一口气,几乎失声叫出来,他全身的血都热了瞬息,却又很快地冻结成冰。
姬纳面如死灰,发着抖挣起身道:“什么,你的意思,莫非……!?——这,荒唐,荒唐无端!”
方知渊淡淡叹道:“我等看不见天外神,一如金桂宫地底小幻界里的生灵看不见我等;而天外神看着我等,视我等如无足轻重的蝼蚁,大约也一如我等看着小幻界中的生灵。”
他转过眼珠去看蔺负青,以目光发问:怎样师哥,我可猜中了没有?
——那一日,你在小幻界的河畔突然变色,想到的就是这个,是不是?
姬纳寒毛倒竖:“一派狂言!”
圣子眉上染怒,怒中又掩不住慌:“此三界,山川湖海,鱼虫鸟兽……大道三千,亿万生灵,青史浩瀚!”
“你却说,我们身处的三界人间,只是天外神眼中的一方小幻界!?”
鲁奎夫以双手覆面:“井底之蛙,坐井观天啊……”
姬纳胸口起起伏伏,踉跄着后退两步。背脊撞上了蔺负青的书橱,硌得发疼,“你、你有何证据——”
书卷掉下几捆,哗啦啦散落在地。
方知渊并不怎么理会濒临崩溃的姬纳,他自顾自道:
“小幻界内自成其独特的天道规则,外界生灵的躯体将被排斥,唯有神魂不受影响,因而可用神魂进入小幻界内。”
“无论是王折,还是前来摧毁灵塔的天外神,都将肉身存亡置之度外,却欲保全神魂——躯壳只是随手可弃的分.身,神魂才是外来之物。”
说到这里,方知渊不禁心里自嘲。他前世也做了百年仙首,却反而身在局中,那么多年破不出这障目迷雾,亏得蔺负青先醒悟过来。
在孤岛山洞里照料着昏睡的蔺负青那几天,他不禁细细琢磨师哥那日的异样,回忆蔺负青喃喃自语的话。
想通的那一刻,只觉得洞外月色苍白如鬼魅,于夜半吓出一身冷汗。
“……”
蔺负青垂着眼帘,白皙指尖捧着茶盏慢悠悠地饮。他吐出一口热气,忽的撩起眼尾去看窗外。
窗外,春光还在飞扬。
“如果这么说,”方知渊冷然斜挑着唇角,“如果我们所处的此间红尘,也不过是个别人眼里的小幻界。”
山崖上是无数他亲自摆弄过的仙花仙草,长势生机勃勃,绿得人心痒。太阳投在植物间,暖洋洋的一块儿橙金色,宁静而和煦。
没有没有电闪雷鸣,没有风雨交加,也没有天崩地裂飞沙走石,这是个安然而平淡的午后。
而屋内死寂。
祸星在死寂中抬了手掌,方知渊撩起垂落眼前的一缕碎发,无所谓地嗤笑:“……那这个三界,看来也没多么高贵。”
春光失色,金阳如冰。
众人俱默,死寂爬进了他们的心里。
唯有蔺负青微微笑了,他柔软的眼眸泛着令人看不透的波光,那是帝君才有的雍容与威严。
可最后,自那薄唇吐出口的,却是一句似嗔含怪的:“……方仙首好圣明,怎么把孤家想说的都说出来了。”
“你是不是,故意不打算叫我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方仙首实力抢台词。
这两章是揭秘章,给已经提前猜出来的评论区小可爱们递花花,并且随机掉落红包=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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