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初秋。
凉爽的秋风吹遍了书院前的灰石长阶,两侧生满青松的小径上, 宁和的松涛声回荡不息。
识松书院大主院立于离洲的土地上, 是一个很神奇的仙门。
传说数千年前的仙界, 修仙世家与古老大派争权斗利, 水火不容。出身不佳又不愿投靠门派的散修,纵使是天纵奇才也大多是被埋没的命运。更不要提凡俗界的凡人,根骨再好, 顶多也就是被捉来做个剑仆或是炉鼎罢了。
第一任书院院长有感于此,将“慧眼能识穿云松”作为立院铭言, 广纳贫苦子弟。自此仙界万古长夜破晓,代代薪火相传, 方得如今群星璀璨之盛世。
时至今日, 识松书院仍是所有仙门之中, 自凡俗界接引弟子最多的一家。
书院内的学生只需纳很少的束脩,基本上不受拘束,学德学史学大道。若想毕业, 只需通过书院考核,随时都能走人;若不想走的, 愿意一辈子在书院啃书本也没人赶你。
秋风初醒, 鸟雀初鸣,书院的学生惯来勤奋,朗朗的诵书声已在书院各处响起。
书院最深处,那藏书阁第七层的青木门轰然大开。晨光铺落一地,两道人影逆光走了进来。
“又来了!”
“来了, 他来了……”
藏书阁内专心致志地读书抄书的学生们,就像受惊的小鸡仔似的猛地抬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来者,开始三两聚众地窃窃私语——
“怎么已经到咱们第七层了?”
“唉,小可在书院读书三十年,日夜研读才读到这第七层。此人倒好,来书院才三个月便……”
“此言差矣!”
一位青衣青巾的年轻学子“哼”地将手中书卷一合,脸上隐见怒色,“就那祸星的‘读’法,也敢称读书么?……不过是蛇行雀步,拿班做势,却不知把我们这圣贤之地当做什么了!”
沿着那学子愤懑的目光看去,只见藏书阁内密密麻麻排列着红檀木的书架,无数书卷、书册紧密地排列其上,都以灵力温养过,可供千年不腐。
刚走进阁内的两人,先是将昨日借走的好几摞书籍还在入口处,随即便开始穿梭在书架之间。
方知渊神色冷峻,只管大步往前走,神识早已扩散到第七层的每一个角落,记下所有书名。
所经之处,书架上的书卷书册被他的灵气弹下,纷纷而落,在落地之前被他身后之人接住。
“慢、慢些慢些,方仙长!”
袁子衣苦哈哈地跟在后头,他双掌运转灵气,各托着一大摞书籍,模样极为滑稽,“唉呀,书!书!当心书啊……”
方知渊竖眉回头斥他:“跟上!三个月了,还磨磨蹭蹭。”
袁子衣连连哀求:“噤声,请噤声……藏书阁肃静之地,许多学生们都正于此地参悟的……”
周围那些书生学子们,一个个脸色都很难看。
只因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了三个月。
纵使他们知道方知渊曾在小幻界内对袁子衣有过救命之恩,后者也明显做“劳力”做得心甘情愿,还是有许多学生看不下去。
有人小声恼道:“这根本就是挟恩图报,君子不齿也!”
另一人也叹道:“方知渊来之前,袁师兄日夜研读书卷,何等勤学,就连自己带伤带病时也从未有一日中断,可如今师兄已经三个月没进书室了……”
“就算袁师兄为人敦厚谦让,也不能这般欺负人呐!”
“金桂宫今年怎会送了这么个人来?”
最先开骂的那个青衣年轻书生更是激愤:“诸位瞧瞧那方知渊这三个月来的做派。从藏书阁第一层读到第七层——他是怎么读的?”
几个学生无奈地转头去看方知渊刚刚堆在还书大架上的书:《空山散人传》、《西域大荒妖图志》、《剑德三经》、《器谱》、《奇门八千言》……甚至还有一本《离洲饮膳正要》……
五花八门,杂乱无章。
那书生痛心疾首,“昨日借走了近百本书,今日竟一本不留地都还回来——这可能是认真读完了吗?怕是翻都没翻开过!”
“这分明在胡闹撒泼,糟蹋圣贤之地!”
学生们不满的私语声传到穿梭于书架的两人耳中。袁子衣顿时面红耳赤:“方仙长,小生这些师弟着实不懂事,我这便……”
方知渊面不改色,打断他:“还有闲情分神?别理会旁的,专心把书给我抱好了。”
袁子衣讪讪低头。
半个时辰后,袁子衣已经又是扛了近百本书册,满头大汗地在书阁管事那里一本本做着借书的记录。
方知渊则从乾坤袋中取了灵玉简,将一些不许借出藏书阁的珍品书卷,以神识刻印在灵玉简之中,以便带回去阅读。
……其实识松书院的藏书阁,本是有专门的灵玉简供给弟子们抄录。只是方知渊来了尚未有一个月,差点把藏书阁里库存的灵玉简都给用光光。
几个买不起这种通用法宝的贫寒学生急红了眼,恨不能上来拼命。方知渊毫不客气,在藏书阁门口把几人揍得满地找牙。
……不过之后,他倒是大发慈悲,不再动用书院里的灵玉简了。
片刻后,两人各自拿好了书与玉简,收在乾坤袋中,向学生们住宿的院落走去。今年这一批来自金桂宫的修士们也暂且住在那里。
袁子衣还为藏书阁里一些学子的态度十分过意不去。方知渊却毫不放在心上。
能把藏书阁读到第七层的学生已经很罕见,多少都有些书生意气,几句闲言碎语,还不值得他置气。
两人走到最深处一所院子,后院的门没有挂锁。方知渊径直推开,一只紫色小团子就飞了出来。
紫微:“叽叽叽!”
方知渊见怪不怪,把紫微从半空揪下来扔回院子里,拽着还笑眯眯想冲鸟儿打招呼的袁子衣进了门。
然而门内的景象——若是叫外人进来看一眼,定然都是大吃一惊。
只见屋子里空荡荡无一物件,无有桌椅柜台不说,就连床铺都没有,哪里像个住人的地方?
袁子衣与方知渊早是轻车熟路,两人将从藏书阁借来的书卷与灵玉简摆放在这空荡荡的地板上,只在中间留下可供一人坐下的空隙。
这三个月来,他们日日都是这样做的。
很快,这房间被书简堆满,宛如一个小巧的藏书地。紫霄鸾停在窗台上,静静俯视着下面。
方知渊撩开衣袍下摆,盘坐于地板正中,手指掐诀吐纳两回,随即平静地合拢了双眼。
他神识外放,开始读书。
只见房间内天地灵气卷动,近百书本于同一时刻开始迅速翻页,哗哗声响不绝。
方知渊面色微白,浑身绷紧了,大量的驳杂信息正在如巨潮般疯狂灌入他的识海之中。
袁子衣不敢松懈,于一旁静坐护法。那双惯来苦闷的眉头松了松,他神情复杂地望着方知渊的身影,轻轻叹气。
——三个月前,当他第一次见识到方知渊的这种“读书”方式,差点没吓得失态。
这房间里摆开的书物近百,方知渊竟欲在同一时刻以神识速读近百全然不同的信息,这可是一心百用啊……!
袁子衣不知道该是多么强悍的神魂才能做到这一点。他只知若是自己,别说一百本,就算十本书,叫他同时以神魂去读,坚持不了一柱香就会神魂损伤。
而方知渊……
整整三个月,他不是在房间内读书,就是在藏书阁选书。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袁子衣甚至没有见过他调息养神。就这样,每次第二天都还和没事儿人似的,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
袁子衣其实并不太清楚方知渊这么拼命究竟是要做什么,只知道他想查找一些有关飞升之人的旧事。
只是……
仙界已经许久没有大能飞升过了,过往的史籍对此的记载又甚少,且大多模糊不清。
想要从浩瀚书海之中寻得蛛丝马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日头由东转西,书页翻动声一刻未停。
夕阳西下之时,方知渊睁开眼,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最初涣散的眼神渐渐凝实了。
袁子衣还在怔怔出神,他便哼笑一声:“回神了,袁仙长?”
袁子衣惊醒,连忙作揖道:“惭愧,惭愧。无论再看多少次,总是震撼。”
方知渊将地上的书逐一拾在一旁,沉声道:“这算什么。若是我师哥在此,花不了半日的工夫。”
“……”
袁子衣脸色古怪,不敢吱声。
给这位虚云祸星做了三个月的劳力,他早已经习惯了方知渊随时随地都能张口就夸他师哥的毛病。
日暮迟迟。方知渊挥挥手,也不送客,就赶袁子衣回去休息,明日继续去藏书阁。
待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个,紫微就从已经被彩云染红的的窗台上飞落下来,停在方知渊肩上。
不知是不是刚刚消耗神魂的原因,方知渊的眼底还有些不太明显的恍惚。
他在那怔了几息,忽的闭眼吸了口气,手指摸向心口,摸出他的通灵玉珠。
“师哥……”
今日读书依旧一无所获。
今日通灵玉珠也依旧没有反应……
三个月前,蔺负青与他传讯。魔君在阴渊旧地果然觅不到五尺清明,重生禁术最后的证据得以填满,两人都松了口气。
紧接着蔺负青便说,他准备在那白骨累叠的阴渊之底,闭关冲境元婴。
阴渊之下阴气旺盛,阴妖肆意妄为,蔺负青偏偏选在这样一个地方破境,是铁了心要纳阴气入体了。
他封天裂之时,体内就染了阴气。而之后一段时间,蔺负青既没有选择废去经脉丹田内的阳气修为,也没有选择彻底清除阴气。
其实那时候,方知渊便隐约意识到了。
这辈子,蔺负青是要走一条阴阳双修之道。
而如今自魔君闭关已过去了三个月,阴渊那边还没有一点动静,由不得方知渊不紧张。
此前蔺负青曾预测,如今他们已经初窥此间的秘密,天外神许是会尽快下手除掉他们。
也因此魔君在闭关前做了万全的准备,更是千叮万嘱叫方知渊也一定小心谨慎,绝不可轻易离开书院,单独行动。
可似乎唯独这次,料事如神的蔺魔君也有所偏差。自那以后过了三月,一切平平静静,并无任何异样发生。
乃至六华洲上空那场惊天动地的阴气天裂,时至如今,已经甚少有人谈论了。
方知渊深深沉着眉,眸子幽深。他垂眼将薄唇印上手中的通灵玉珠,冰凉的触感也平息不下他的焦躁。
……师哥,你究竟怎样了。
落山前最后一束日光从窗户投下来,照在地板上摊开的书卷上。
影子摇摇曳曳,似乎诉说着这个仙界那么漫长的历史,又似乎什么都不愿意说。
“怎会没有……”
方知渊又开始沉吟,他重新打量着满地的书本书卷,“怎会一点痕迹都寻不到?”
“叽叽?”紫微歪着脑袋看他。
毫无征兆地,圣子姬纳清冷冷的嗓音传出来:“方知渊,你已不眠不休地读了三个月,再继续下去神魂有损伤之险,万万不可勉强。”
方知渊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不应该。”
他正有些烦躁,随手拎起脚边的一本书,慢慢地翻着,兀自沉思:“不可能近万本书下来什么痕迹都寻不到,哪里出了错……”
“叽!”紫微戳了一口他手上的书,不叫他再看下去。
识海内,又是姬纳的嗓音:“蔺负青叫我盯着你。如果你伤了,他会宰……咳,会与我为难的。”
方知渊轻声失笑。
他将手里的书扔下,“好好,有师哥撑腰,你倒神气了。”
不过熬了这么久,也的确该稍作休息了。
若是平日,方知渊晚上会重新将看过的书中有用的信息整理一番,再沿着新的线索第二日去选新书。
今晚是他第一次想到也该休息休息,可惜房间里的床铺早就被他扔出去了。
好在方知渊也并不介意有没有床被,收拾一下屋子,直接靠着墙角闭眼浅眠。
是夜,窗外夜色温柔,星光灿烂。
识松书院的松涛,仍旧在风吹中响彻。
可惜,这难得的一夜安眠,却没能叫方知渊睡到自然醒。
次日清晨时分,院落外就聚集了一大帮学子。为首的是个白头巾的青年人,落后那白巾青年一步的,则是昨日在藏书阁里最激愤的另一个年轻书生。
他们浩浩荡荡,一路走来。沿途晨诵的书生们看见的都不禁吃惊。
“那是白君岩师兄!”
“白师兄闭关出来了?”
那白巾的青年人生了一副吊梢眉,瞧着便是满满的傲性。他在方知渊院门前站定,故意灌了灵力,高声道:
“听说新来了一位贤才,三个月时间便读到了藏书阁第七层,白某实在想要拜会一番。请赐教!”
请赐教……赐教……
声音回荡不休。
这一下气氛顿时不寻常起来,挑衅味道十足。围观的众书生不禁屏息,直直地望着那处小院,等方知渊的反应。
有些机灵的,知道这位白君岩师兄脾气尖刻,怕他与那虚云祸星撞上惹出大事来,连忙转去找袁子衣救场了。
可那房间里静静的,这么又过了几个呼吸,就在白君岩面露不耐之色时,里头终于有了动静。
只听“咔哒”一声,窗户被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推开。
方知渊金衫冷眉,斜倚在窗边。
他连正眼看白君岩都不屑,冷淡开口道:
“——教不起,请回罢。”
作者有话要说:卷三的第一章用小祸星视角开场=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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