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消散,明月遁形。
方知渊背靠一株枯树, 盘膝吐纳。阴阳二气走遍他全身, 由十二经络游入金丹, 如甘霖滋润久旱干裂的大地, 周而复始。
蔺负青旁边坐着,目不转睛地凝静身侧。片刻后,他抬起一只手, 指尖勾住流苏绸带,缓缓解下雍容玄袍。
继而抬手一送, 宽厚大袍便无声落在方知渊的肩上,纤黑的绒领遮住了他的下颔。
鱼红棠与敖昭两个小孩坐在稍远处, 兴致勃勃不知聊的什么。
时不时眼角余光往这边一瞥, 似乎期待着看到点儿什么。
蔺负青没心思做别的。他的眸底似沉着雾霭, 怒焰熄灭后,只剩一片寂凉。
说到底,方才那样失控的怒火与激动, 不过是源于后怕罢了。
自西域赶至此地,一路追风赶云。他人身还在金龙背上, 神识已经先到一步, 看了那纵横刀光,听了那惊天之语。
他听见古书中传来那老者的厉喝。
“那个人,当年曾为了护你杀圣子、欺仙门、招阴祸、任三界横尸百万!你还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身上多少血债!!”
那一刹那,蔺负青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感受。
天旋地转、五雷轰顶、心胆俱碎……这些都不够, 他伏在金龙脊上从头顶发冷到足尖,甚至听见自己的神魂深处传出了碎裂的声响。
……那曾是他骨子里埋藏最深的一摊污血,哪怕今生他已知道所谓仙祸乃是天外之人有意而为,也依旧不敢叫方知渊触碰那段真相丝毫。
毕竟,再怎么分辩,前世仙界的灾难是真的,死了那么多人命是真的,他的堕魔也是真的。
所以他后怕。
不仅后怕,也不安于前路。
生死一线之间,方知渊选择在古书面前自封听觉,那是为了对敌之时心绪不受干扰。
可是今后,他并不觉得方知渊会就此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时辰渐渐流逝,月隐去,山际白。
蔺负青脸上一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指软肉。
自己还能瞒多久?这古书又是个什么来路?为何前世从不见这器灵有所动静,今生却一口道破一个秘辛……
是它从天外之人处得了什么讯息,还是它本身就是天外之人的所属物?
身旁传来细微响动。方知渊醒了,他一只手拢着身上的长袍,仰起的脸沐在天光之下,十分疏朗,“怎么已经天亮了?”
蔺负青冷冷淡淡地道:“你知错了吗。”
“我错了……”方知渊将外袍扯下搭在臂弯里,站起走过来,“我错在上次,揍你揍轻了。”
他绕到蔺负青身后,抖开雍容的袍子,将魔君清瘦的肩背裹进去。
“别碰我。”蔺负青目视前方,从这里可以看到薄薄一层黎明的光从脚下升起来。
满目疮痍的山头上,枯黑的植物死成扭曲的模样,像一只只朝天伸展五指的手骨。
“还没消气呢?你怎么不继续打了?”
方知渊大为不悦,继而伸展双臂,不由分说地环在蔺负青的腰肢上收紧,“啧……我还不知道,师哥也会那么凶的。”
蔺负青冷眉,抬手推他:“滚。”
方知渊笑:“我想你了,给我抱会儿。”
蔺负青不推拒了,但也没回头。方知渊将下巴枕在他颈窝,两人就这样两厢沉默地看着日出。
后面的树影下,鱼红棠拽着敖昭咬耳朵,红衣小少女眼眸晶亮:“我以为哥哥他们会亲亲的,他们怎么不亲亲呀。”
敖昭脸红的烧起来,却也压着兴奋的声线:“呀——!其实!其实主人和魔君陛下打架也很好看的。”
鱼红棠吃吃地笑:“还是亲亲好看,或者在床上打架也好呀。”
“?”小金龙纯洁得和他哥的东琉海海水似的,敖昭眼神无辜而迷茫,听不太懂。
可惜,到最后蔺负青和方知渊也没有亲亲,当然也没有再打架,或者……“打架”。
等四周彻底明亮起来后,方知渊终于开口问:“你怎么来了,你扔下森罗石殿过来了?”
蔺负青道:“不怕,叶浮在那里守着。”
方知渊道:“叶浮?剑神叶浮?”
缓了缓,气也消了六七成,蔺负青对方知渊简略地解释了他与叶浮相遇的前后经由。
方知渊便道:“西域之危未解,你放心不下雪骨城长时间落在顾闻香手里,你还得回去的。”
“……知渊,”蔺负青眼神微动,将手指覆在方知渊环着他腰腹的手背上,“你跟我去雪骨城吧。”
方知渊定定地看着他:“我要查的事情还没查完,师哥。”
蔺负青道:“你要查飞升之人,已经知道了查不出;你要问古书,也知道了古书是敌非友;你见了识松书院两位隐世不出的院长,还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破了元婴……”
他顿了顿,淡淡道,“……你还想要怎么样,方知渊,你非要我给你收尸吗。”
方知渊猛地呛了口风,心想:这人怎么和鱼红棠说一样的话?
“为什么这样胡来,为什么非要争一时破境?”
方知渊佯怒扬眉:“你有脸问?正当妖兽潮暴动的时候你那边断了音信,连一个喘气儿声都不给我听,你叫我怎么想!”
蔺负青勾起淡红唇角:“这不就是了?我们分开,你动不动便不放心我,现在我也不放心你了,还不如一起。”
“……”
方知渊捏着眉心,“行,我说不过你。”
蔺负青眼角荡着笑意,柔声道:“是啊,谁都说不过我。所以,你要是心里有了什么过不去的……不妨都来跟我说说。”
方知渊警惕地后撤一点:“什么过不去的。”
蔺负青道:“古书跟你说了什么话?”
方知渊笑着摇头,小声咕哝了句“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又道:“我不知道,那破书胡言乱语,我一句都没听。”
蔺负青却道:“可是我听了,我听见它说,阴命祸星是天外神锻的刀,它说前世的三界血灾由你而起。”
方知渊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强作镇定:“那……那又怎样。你……”
蔺负青道:“我觉得很好笑。”
“……”
蔺负青将手掌按在地上,他们两个坐着的枯木下升起了一个隔音阵。
“知渊,你还记得,前世你我初遇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吗。”
“……我忘不了。”
“那好,你讲给我听。”
“当时是个深夜,在临海上。天边有月亮,我记得月光很亮,海浪都被照成了银色的,”
方知渊垂着眼,嗓音带一丝低醇的磁性,“你来的时候踏着图南,穿着雪白的衣裳,你……美得不像活人,像画卷里幻出来的。”
蔺负青皱眉:“?”
方知渊继续很沉醉地讲,“我还记得你的剑,每一朵浪花都映着你的那一剑……我在海里往下沉,意识模糊的时候眼里都是水波和剑光,我以为下雪了。你是神雪化就的仙童。”
“……”
魔君且惊且疑地盯着方知渊看,茫然想:你那时就吊着最后一口气,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方知渊低声含笑道:“然后……我记得你收剑,单手握住我的手,然后换成双手,把我从海里抱起来……那时候我半昏半醒,心里没当这是真的,就模糊觉得你的肌肤那么白,衣袍也那么白,被我弄脏了太可惜……”
“——够了够了,住口!”
蔺负青终于羞得受不了,他倏然起身,拂袖怒道,“说的都是什么废话!?谁要听你夸我,讲讲你自己!”
方知渊无奈:“我?我那时都快死了,能有什么好讲的?”
蔺负青正色抬手:“好,很好,打住。有这句就够了,你不要再说话了。”
方知渊:“……”
“我就是要同你说,”蔺负青清了清嗓子,“当年你我初遇时,你本就是命悬一线。后来无数次险境,你在鬼门关前走了多少趟自己也该知道。”
“如果你当真是天外神的宝贝,是他们对付仙界的兵器,那这么多年来不会没有人看守你,金桂试时王折也不可能对你狠下杀手。”
“……所以不是你,你不是,”蔺负青郑重地望着方知渊,眼神清透得似乎能望穿到人心底,“从前,今后,你都不是。”
他用力握着方知渊的手,声音也绷得用力,“如果你身在局中看不清,我可以千万遍讲给你听。知渊,你明白了吗。”
方知渊微怔。
片刻后,他将手掌翻转过来,回握住蔺负青的手,沙哑道:“……好,我不是。”
蔺负青笑了,道:“我再送你一样东西。”
他沉心入识海,神魂依旧静坐在红莲水潭深处。刚刚受惊时绽开的一道细小的裂缝若隐若现,经过半夜的调息定心,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蔺负青意念一动,神魂便抬起手,指尖猛然插入自己的胸口!
他忍痛屈指,将那刚要愈合的裂缝掰得更大。
方知渊倏然意识到不对,脸上血色尽褪:“你在干什么!?”
他猛地箍住蔺负青的双肩,后者却平静地摊开掌心,很小的一片碎魂正闪动着生机。
蔺负青掰碎了自己心口一片神魂。
在方知渊惊怒的目光里,那点碎魂渐渐凝成花苞模样,从底染上淡红颜色,正似一滴心血晕染。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遍人间,雪白掌心上琼红怒放,苦香四溢,它盛开成一朵红莲的模样。
“看清楚了,只是很小一片碎魂,连我的神念意识都没有,不会伤我魂魄。”
蔺负青很柔和地挑眉,弹指一送,玲珑红莲没入方知渊的眉心,“你的识海荒芜,太无趣。师哥送花给你,别不开心了。”
心魄化形,悄然植入识海。
这是一朵心花。
蔺负青说着无伤神魂,方知渊却还是疼的不行,连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蔺负青坦荡地道:“我怕你乱想啊。往后你的识海里有了我的魂花,独处时若有功夫乱想,不如想着我。”
方知渊气急:“我还不够想你?我答应了随你去雪骨城还不行?”
蔺负青倏然起身,撤了隔音阵,对鱼红棠与敖昭招呼道:“走了,小红糖,昭儿!我们去西域。”
一语罢,魔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天际。
……天色是淡淡的青蓝,浮着棉絮似的白云,显得宁和而平静。
今生方知渊破境,与他在阴渊之下结双元婴一样。自始至终,没有一道雷劫降临。
……
敖昭腾飞而起,乘风向西。
亏得金龙背脊宽阔,容得下三个人一起坐。鱼红棠趴在蔺负青怀里撒娇玩闹,后者没奈何,叫方知渊替他找找叶四和宋五,至少得告知虚云一声小红糖在他们这儿。
“二、二师兄!”
很快,叶花果便惊慌地接通了通灵玉珠,结结巴巴地将鱼红棠走丢和自己出来追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笨呐……”
方知渊恨铁不成钢,“你笨也就罢了,你当鱼红棠和你一样笨?好不容易跑出来,还专门给你指条捉她回来的明路!?”
叶花果欲哭无泪:“小红糖!你怎怎、怎么可以这样!”
鱼红棠听见了,就从蔺负青的怀里扑进方知渊的怀里,隔着通灵玉珠,冲她的傻师姐吐舌头扮鬼脸。
蔺负青无奈地道:“行了,如今小红糖和知渊都在我这里呢,你不必管了。西域不是什么安稳地方,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快回虚云吧。”
叶花果瑟瑟道:“啊,那好、好吧……那我也知会宋五一声,师师兄们千万多加当心!如果——如果丹药不够,我我也叫宋五用法宝送送过去!”
通灵玉珠黯淡下去后,方知渊揽过蔺负青的肩膀:“师哥,我方才算过。你我现在赶去,应当正好能与金桂宫的救援会和,你可以猜猜是谁更快一步。”
蔺负青嫌弃道:“金桂宫这么慢?我可是已经走了一个来回呢。”
方知渊大为摇头:“你当什么呢?鲁奎夫先要各处调度,再带着大批修士增援赶路,到了西域又不得不一路破开兽潮前进,这样一来二去,定然比不得小龙快。”
蔺负青便说有道理,又笑道:“鲁奎夫与柴娥也是许久没见面了,这两人相处素来有趣,不知到时是何光景。”
鱼红棠手指把玩着蔺负青垂下的头发,慢悠悠眨着眼道:“好奇怪,哥哥,你们什么时候突然认识了那么多人呀?”
蔺负青神色自若,悠然道:“你猜啊。”
鱼红棠懒得猜,在哥哥膝上打了个滚儿。
就在这样闲散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中,金龙已经飞掠过离洲,又掠过六华洲的边缘。
就在这时,敖昭猛地停住,开口“咦”了一声。
方知渊立刻问:“怎么了?”
金龙侧首片刻,又在天空盘旋一圈,有些苦恼地摇摇头。它小声道:“不对呀,怎么感觉不到了?明明刚刚……”
敖昭又犹豫了一下,“可能是小龙弄错了。”
蔺负青直起身:“不碍事,说说你刚刚感觉到了什么?”
敖昭又小声地苦恼道:“小龙刚刚好像感觉到了鸿曜大王的一丝气息……可是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临时遇上点事,可能补不成双更了。抱歉咕大家一次,我……我尽量以后补上qwq
.
蔺君上带方君后去西域见下属啦!官宣官宣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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