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黎明初升的时辰,一叶扁舟停在临海上。
高峻的虚云四峰已经近在眼前, 就连山峰之间四条玄黑铁索都一览无余。叶花果一仰头便能瞧见主峰峰顶, 那里的积雪正与缭绕的白云化成一处颜色。
她回头眉眼弯弯, 露出个秀气含蓄的笑容:“多谢仙君大叔。”
叶浮点一点头, “就送你到这儿了,剩下这些水路,自个儿御剑飞回去罢。”
他脚下的甲板在轻轻起伏, 今日的海浪并不平稳。
两人自西涉水而来,身后来时明明还是晴朗的天空如今却见了丝丝缕缕的黑云。临海浪涛微妙地有些躁动, 卷着波一层层地荡来。这并非什么令人心安的征兆。
叶花果小心翼翼地抬头往远处看,又看叶浮:“你真、真的不来虚云宗坐坐吗。”
“不了。”叶浮的面容很和缓, 龙虹剑被他搁在臂弯里, “你我萍水相逢, 难得过客。再多打扰,怕是坏了这天赐的缘分。小丫头,回家吧。”
“那……”
叶花果毛手毛脚地从乾坤袋里面掏出她的瓶瓶罐罐来, 殷勤地往叶浮怀里塞过去,“这些丹药, 留、留给你。这个, 内用,每日三服,一次五、五粒。这种是外敷,抹、抹在伤处的……”
小瓷瓶白白净净,红封条写着药名, 还带着一丝叶花果的手指刚握过的体温。
叶浮没有推辞,都慢吞吞收在怀里。
扁舟又摇晃了一轮,他伸手扶了一把腿软的叶四,目光往身后扫了个圈子,语气不咸不淡:“天阴,要起风雷了,快回家吧。”
“那我、我走了……?”
叶花果心里头没来由地突然有点儿虚乎。她掐诀御剑,飞身踏上菟丝子。
还没飞出十步远,又掉个头回来担心地喊:“还有!三个月内,不可动武!”
叶浮臂中抱着龙虹,闻声低头笑了一下,冲她摆摆手。
修士御剑总是快的。虚云四峰上设有阵法,外人入了阵法便不能凌空,叶四如翠鸟投林般一头扎进自己的回春峰里,几个呼吸后,背影就消失在层山间。
叶浮一动不动地看着女儿远去。
叶花果已经送回虚云了,可他并不离开,怀中的龙虹剑也自始至终没有放下。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苦恼,又似乎也不至于真有那么苦恼,只是心里烦闷。
总之叶浮回了头,剑神冲着身后的海天交际处那几缕乌云飘着的地方,开口道:“哪儿来的宵小,出来露个脸吧。”
那里明明是一望无际的海域,无有任何遮蔽物,什么人什么物都没有藏匿之地。
可叶浮的眼神却罕见地带着严肃。
他挺了挺腰身,松缓筋骨,将龙虹剑握在右手里。
而当叶浮做完这个动作之时,海面上便真的出现了个人。
一双白布鞋子踩在水面上,波纹就此扩散开去。白色裙摆随风飘动,瞧着无害得紧。
海面上站的,那分明是个身量修长的女子。素净的发髻盘在头顶,穿一身白色长衣,腰间挂着一把剑,容貌气质并无甚出众之处。
唯独若说什么特殊的,便是这女子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睛。
她显然并未刻意显示什么威严,可当她的目光落在叶浮身上时,眼神中便无意识地流露出与其同类如出一辙的高傲与冷漠来。
金眼女子语气很平静,乃至似乎有些温柔地道:“此刻退去,你尚可留得性命。”
叶浮懒洋洋地问:“这座岛上的人呢?”
“我并不是来取你等性命的。”女子很耐心地回答,“所以这座岛上的活人,若是识时务,再逃得快些,也可留得性命。”
“这座岛上的每一个活人都不会逃。”
金眼女子抿唇一笑,青丝垂在白净脸颊上。她无比理所当然地道:“那他们便死吧。”
叶浮的脸色不变,人站在那木舟上随之轻晃,如足下生根。
金眼女子又问:“你又怎样呢?是要死,还是要活?”
“我?”叶浮惊奇地将剑眉一挑,突然放声哈哈大笑,声震海天。
他仰首将龙虹一抬,剑尖凝起三寸杀意,“你还看不出来,我呆在此地,就是等着杀你的吗!?”
临海上骤然风起。叶浮足下一踏,小扁舟砰然震碎,木屑竹条四面冲飞,溅起一束束冲天海浪!
女天外神眯起她金色的双眼,“又是螳臂当车之举……”
可叶浮的人影已经不在她的视野之内,剑神脚下一掠百丈,不留残影,只留海面上一线轰鸣爆破。踏水浪,水浪碎成雪花;点礁石,礁石裂成墨粉。
层层水浪中,一道吞噬了黑夜般的暗弧,无声地刺向金眼女子的脖颈。
看着这惊天一剑,金眼女子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的神情。
这并非意味着叶浮的剑不够强,只不过是天外神都识得这位无鞘剑神,识得他的狂性与豪剑。再强的剑招,只要出自叶浮手下,便并不值得惊讶。
女子的手掌亮起金光,而她原本挂在腰间的剑已经不在腰间。
随着女子抬手,淡金的剑芒与深暗的剑芒于临海上撞击!
霎那间巨浪轰然而起,洋洋洒洒地遮蔽了天穹上的阳光。
每一道飞溅的水浪都化作纵横的剑网,一个刹那间相击万万次,水珠粉碎在剑意之下,又在剑意之下重组,生灭轮回。
浪水被激荡向四面,交手两人所站之处,水位竟足足比原先的海平面低下小半个山头!
水中鱼虾都被抛上天穹,落下时已被密密麻麻的剑意锐网斩得尸骨无存。
血滴答滴答落入海面,有那些无辜鱼虾的,也有交战之人的。
是那金眼女子唇边涌出一股鲜血。
她并不擦拭,血便染了白衣再落入海中。
对面,叶浮提剑而立,身上的布衣甚至未沾到一点水汽。他道:“此刻退去,你尚可留得性命。”
这句话本是女天外神最初对他说的,这时居然被剑神还了回去。
可那金眼女子却笑:“我知道你是此间剑神,前世也行过几次屠神之举。”
她遗憾地摇头,仿佛这第一轮交手下来处于劣势的并不是她,“很可惜,就算你今日杀了我这具躯壳,也改变不了什么。”
叶浮微微皱眉,他忽然若有所觉,回头向身后看去。
太清岛依旧葱郁宁和,那是无数被仙界遗弃的阴体之人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家。
如今这个时辰,应当是虚云宗的外门弟子们起床叠被,打水洗脸,炊饭吃饭的时辰了。
今日四师姐回宗,可能会有不少拖着小伤小病的弟子一大早就挤到回春峰去找她诊治,再送上大包小包亲手做的糕点。
叶浮看到天顶不知何时阴云密布,云层间赫然有足足七八个白衣人影,居高临下地立在上面。
他们面色平静,正踏着虚空走向那座世外仙岛,仿佛一道苍白的爪掌正欲合拢。
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尽是金眼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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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阁,山海星辰台上。
姬纳猝然睁眼,圣子浑身绷紧,张口还未来得及吐字,一口鲜血已经呛在紫曜星盘之上!
“咳…咳……”
宽袖掩口,圣子姣好的面容上一片惨淡,眼神是沉重的。
山海星辰台上四面落着清寂的暗色,姬纳踉跄地按着心口站起身。从星辰台向下看,只见素来以世外出尘著称的紫微阁内全乱了。
长老、星宿护法与弟子们面无人色地奔走,一副眼见了天崩地裂的模样。无数人跪伏在星辰台下,有长老高呼:
“圣子!星象大乱,星轨的动向全变了!!亘古未有的大灾,大灾啊!”
颤抖的声音传上高台,年轻的圣子心中却意外地很平静。
不知从何时起,自幼被作为紫微阁圣子而构筑起来的,对星辰命数的虔诚信仰居已经坍塌覆灭,化为飞烟消去。
因此他并不害怕,反而有了一种“这一刻终是降临了”的释然之感。
姬纳没有先安抚紫微阁的人,反而选择再次盘膝而坐,闭眼沉心。
时至今日,他居然已经习惯了双生神魂的活法。
一半永远静坐在寂寞的山海星辰台上,头上星辰,心中无我;另一半却化作叽叽喳喳的紫霄鸾,飞在红尘里,伴着曾经最厌恶过的人。
“——蔺负青!方知渊!”
下一刻,紫微圣子的嗓音响在雪骨城深处的魔君寝殿内。
那时候蔺魔君才刚醒,昨夜未得安眠,他闭着眼不想起床,还拖着抱他睡的方知渊,也不叫对方起床。
……哪能料到几天没动静的紫霄鸾,突然从方知渊识海里蹦出来就开始叫?
两人几乎是同时闪电般惊坐起来,方知渊听姬纳语气就知道怕是不好,伸手拽了枕畔衣物塞进蔺负青怀里,口中对姬纳道:“说。”
紫霄鸾停在方知渊手指上,焦虑地口吐人言:“星轨混乱,紫曜星盘也被反噬,这个三界怕是要出事了……你二人千万当心!”
蔺负青与方知渊对视一眼。
魔君起身下床,沉声道:“别慌,雷穹已回六华洲了。你先稳住紫微阁的人,莫叫天外神借此趁虚而入。”
他这样说着,心中都一股空荡荡的不安爬上来,比这几天的任何一次都要浓郁。
方知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自乾坤袋摸出通灵玉珠,走去递给他道:“不知叶浮把叶四送回去了没。师哥,往虚云那边嘱咐一句?”
蔺负青眼睫低敛着,他暗自咬了咬唇,伸手接过来灌注灵力,试图去连宋有度的通灵玉珠。
窗外风声娑娑,很安静。
通灵玉珠一直没有亮起来。
蔺负青轻吐出一口气,只是那吐息带着一丝不明显的颤抖。
魔君的神色还是冷静,他又欲去试叶花果的。方知渊忽然从后按住他的手:“别动,你再等等。我来。”
通灵玉珠是当初宋有度给他们的,两人一人一颗,其余亲传也都是有的。
方知渊刚刚把自己的通灵玉珠予了蔺负青用,此刻他便去师哥的乾坤袋取了另一颗,握在掌中去寻叶花果的玉珠。
这一回,玉珠居然一下子便亮了起来。
叶花果含着哭腔的声音在大片的乱声中分外清晰:“二师兄!!”
“呜……呜呜……虚云、虚云出事了!你们在哪里……我们还有师父不要紧,你们千万别回来!”
方知渊恨恨地低骂一声,收了玉珠就往外走。
才推开门便是一滞,蔺负青眉如寒霜,自后握住他手臂道:“我去把小红糖托给柴娥。你先去一步……我会尽快追你,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考试间隙喘口气更个新,明天继续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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