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日出,雨停了。
凤凰落在虚云主峰, 太清岛上的火焰也渐渐地熄灭了。
天外来客降临此间的躯壳尽数死亡, 这场突如其来的惨烈乱战终于至此而止。
龙王伏在海岸边, 痛苦低闷地喘息。筋甲暴起的五爪扣在礁石上, 血从它的身下汩汩涌出来。
可它忍痛仰头望向天际,向那半血女孩儿轻吟示意。
粟舟之上,虚云弟子们失神地望着天光下那一道璀璨红影。
有人如坠梦中:“小师姐……”
宋有度与叶花果也怔怔静默着。
鱼红棠翩然落在主峰的老神木下, 双足踩在满目疮痍的焦土上。她脚上覆盖的血鳞片消去,露出白嫩的肌肤。
那老神木早已经换了样子, 晶莹光泽流转在每一条繁茂枝叶上,凤凰残魂疲倦地在树冠上收拢羽翼。
尹尝辛立在树下, 魂木的光点落在染血道袍上, 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哀伤。
鱼红棠把双手背在背后, 脆生生地唤:“师父。”
尹尝辛就回头淡淡看她。
微风卷着淡淡的血味与焦味吹遍岛屿,云上明光成束落下,反射在粼粼积水上。
鱼红棠好似泄了气般嘟起嘴, 她踢开一块被烤焦的岩石:“师父你为什么不吃惊呀,好没意思。哥哥们都吓了一跳呢。”
尹尝辛心不在焉, 指了指自己的眼珠:“你不也不吃惊吗?”
鱼红棠轻轻一笑。
尹尝辛又皱眉道:“你把他们弄哪儿去了?”
鱼红棠坏心思地吐舌头, 眨眼道:“不告诉你。”
……
片刻后,海神珠内的小世界深处出现了那道红色倩影。
海神珠乃是海底妖族的储卵之地,一整个空间都是水域。海域极深,又寂静,光线几乎透不下来, 视野之中都是很暗的。
鱼红棠一路分开珊瑚海藻与沿途妖卵,精致的小脸上似乎笼罩着一层很淡的阴霾。
很快,她入得深处海底那座龙宫之中。龙宫放着辉煌的光芒,雕梁画柱,水晶石铺成精致的瓦,夜明珠镶嵌在高处,比灯火更亮。
鱼红棠的红衣倒映在沿途的水晶上,她赤着双脚,一步步踏进最深处的宫殿。
深处殿内,垂下的鲛纱帘子像白沙一样细腻,一个清俊修长的身影斜坐在榻上。
“……”
蔺负青垂着眼睑,长睫冷倦地扑垂而落,在皮肤上投下细碎阴影。
他只着件雪色的单衣,衣裳下摆铺展,和薄被卷在一起,纤白脚踝若隐若现。青黑长发没有束冠,就这么如瀑披散下来,垂过腰间。
魔君神色阴沉,他随意摊在身侧床榻的右手手腕上,赫然横着一道剔透清水凝成的锁链。
那链子细而精致,甚至像一件价值百万灵石的工艺品,却延展到上方墙壁处的锁环上,限制他的动作,封锁他的灵流。
……囚禁。
这已经是不容任何怀疑的囚禁。
“青儿哥哥,”鱼红棠出现在宫门之处,她眼神里还带着暗色,却满足地笑起来,“……你这样真好。”
“别惹他了。”
低沉冷硬的嗓音从旁边传来,方知渊半倚在柱子下,垂眼摆弄着自己手腕上与蔺负青如出一辙的冰水锁链。
他冷笑:“你能耐,你青儿哥哥都要给你气死了,还多嘴呢?”
鱼红棠“哼”地一挑眉,眉眼高傲生辉。一路的水流洗去了她衣上血污,却洗不去周身萦绕的那股血腥气与煞意。
“唉呀,阿渊哥哥也这么生气吗。”
女孩儿手掌一抬,宫殿内两排人鱼烛就亮起火焰。
烛光将鱼红棠的脸照得明明暗暗,她闲散地踱步进来,语调悠然,却嗓如鬼魅。
“为什么生气呢?你看,现在你和青儿哥哥可以平平安安地一起过归隐的日子了,不能归隐山林,归隐深海也好呀。”
“虚云大家也都平安无事,小红糖把天外神都给杀掉了哦。你们不想夸夸我吗?”
方知渊猛地伸手,拎着鱼红棠后衣领把她揪过来,锁链叮当叮当响动。
他眼神更深,手指用力蹭过女孩儿脸上鳞片,自嘲地勾着唇角:“半血……嗤,还真是条鱼么。什么时候觉醒的血脉?”
“哦,这个啊。”
鱼红棠抚摸自己的脸颊,她眉眼弯弯,赤红鳞片无声地消下去,“上辈子,很早。”
“仙祸降临之后,青儿哥哥堕魔道,失去意识,你带他离开虚云,躲避仙界的追杀……”
鱼红棠闭上了眼睛,似在追忆什么。
她仿佛是控诉似的,一字一句道:“我求你带我一起走,你不肯。”
“我眼睁睁看着粟舟越来越远,小红糖努力地追,拼命地跑,可就是怎么也追不上你们。”
鱼红棠闭上眼,她知道只要一闭眼就还能回想起当年的光景。那是永远不放过她的两个梦魇之一。
她似乎又在奔跑了,无情的风穿过她的身侧,灵力耗竭的痛苦叫肺腑都快炸开,眼前白茫茫一片雾,白雾远方是变小的粟舟。
那是远去的,失去的,追不上的。
她似乎又在跌倒,一次次重重地跌倒,摔在凸起的树根下,摔在尖利的山石上,血和汗和泥和泪水都混在一起,脏脏的。
她的好梦破碎在一片肮脏里。
她似乎又在哭喊,在嘶吼。山崖之前,浩瀚却冰冷的黎明晨光将红衣女孩儿当头笼罩下来。
她的不甘她的痛恨她的撕心裂肺,那一声绝望的恸哭,都淹没在海浪拍击岛屿的巨响里。
“……就是那时候,我的脸上绽出了第一枚鳞片。”
鱼红棠轻轻叹息,她慢声说道:“我不怪阿渊哥哥,是小红糖那时候太弱,如果我跟你们一起走,可能我们三个都要死。我知道。”
临海的海浪就是在那时分开,黎光泼洒在水上。五爪金龙现身,化作高大威武的男子来到泪流满面的女孩儿面前。
“但是敖胤龙王感应到我的血脉觉醒。他找到我,说我是半血龙鲤,身上有潜力极高的真龙血脉,他要带我去东琉海。”
“原来如此。”
床榻上,白衣散发的蔺负青并不转头看她,却垂着眼低声道:“怪不得之后百年,我们都找不到你。”
他低喘一声,艰难道:“我们以为,你已经……”
鱼红棠垂着眉眼,平静道:“小红糖一直在东琉海闭关修炼,尝试激发血脉之力。敖胤龙王告诉我,妖族长寿,百年潜修算不了什么,忍忍寂寞,也就过去了。”
东琉海的海水该有多寒冷刺骨,百年的岁月该有多孤寂难熬?
那么深的海底之下,连阳光都投不进去,岂能容得下一个少女的无邪欢喜,笑音清脆?
“敖胤龙王还告诉我,你们都活得好好儿的,还做了很厉害的魔君和仙首,叫我安心。”
深海中盘坐的红衣少女,也曾无数次在黑暗中怔怔仰起头,追忆虚云山上的灿阳与微风。
那些黑暗的岁月里,支持她苦熬下去的念想,只有一个。
“他说,等我跃过天水龙门,成就真龙,我就可以变得很强很强。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强的生灵,再没有我追不上的人。”
鱼红棠的嗓音终于开始带了颤抖。
她眼角泛红,发狠道:
“他还说,我可以保护你们,他说的。”
清冷龙宫内,人鱼烛的光映着水波。蔺负青与方知渊双双沉默着。
鱼红棠道:“可是我又没追上,哥哥。”
“那天……”
她再次闭上了眼睛,那天她破境渡劫,出关跃过天水龙门,生出红鳞九爪与龙角,沐浴在百来年未见的阳光下,笑得泪流满面。
她已经可以追上最快的风,可以咬碎最烈的雷,可以驾驭最狂的水。她终于可以回到哥哥身边,把哥哥们保护得很好。
她是从心底这么坚信的。
直到……
“……那天,我先看到了阿渊哥哥的尸体。”
蔺负青斜闭了眼。饶是已经猜到是这般结果,他还是用力咬住了牙关,肩膀微微颤抖,清水锁链下的手指青白冰冷。
为什么……
为什么世间要有这般残忍的事。
“他就躺在虚云峰下……他身上那么多伤,天外神的剑插在他的胸口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伤,那么多血。”
“然后我看见你,你已经被阴气反噬成那个样子,小红糖都快认不出哥哥了。”
“我看见你举起青杖,哥哥……你知道吗?”
鱼红棠的情绪不稳,她赤红着眼角,近乎偏执地低叫出来。
她含着尖锐的哭腔,眼眸睁得大大的,“小红糖就在云上看着你啊!!我看着你啊,青儿哥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蔺负青脸色苍白下去,他还想维持冷静与坚硬,可那双凤眸渐染湿红,绷成一线的薄唇也颤着,浑身都发抖,再也无力维持姿态。
……无可辩驳。是他拖了方知渊赴死,以重生禁术与赶来围杀的仙道同归于尽,抛下那个红尘残余的人们。
珍珠似的眼泪从鱼红棠的眼眶内无声滚滚而落,她哽咽着,倔强地瞪着蔺负青。
她至今心难服,意难平。
她明明已经那么快了——她化身九爪赤龙,腾空云上一瞬千里,最快的粟舟也要被她甩在身后。
她的神瞳能看到几万里之外,天下尽入她眼眸,风云尽入她爪中。
她也还会拼命呢,她还和小时候一样竭尽全力地追了。可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差那么千分之一个瞬息……生死相隔,一瞬永恒。
她眼睁睁地看着青杖落地,禁术的光芒吞没了蔺负青的身影。
她甚至能看到魔君的双眸是如何合上,苍白脸上浮现静淡释然的神色,那是承受了过多折磨后终于迎来的一个解脱。
禁术发动,天地变色。
她冲不进去。
……
待得光辉散去,那曾经敢称天下第一山的虚云四峰,竟已被夷为平地。
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唯有溃决的灵脉尚还在灰黑的大地上奔涌流淌,如一条条金色的溪河,却不知要汇去何方。
鱼红棠就跪在那灰黑的大地上,她那么安静,身上的红衣成了绝望与死寂中惊心动魄的色彩。
龙王敖胤出现在她身后,叹息着,将手掌放在她单薄的肩上。
鱼红棠转过脸来,失神地问:“这是哪儿啊?”
她眼底好像沉着这百来年的时光流沙,痴痴地问:“我怎么在这儿啊?”
敖胤眼中闪过痛惜之色,却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她的确是龙王寻到的逆天半血,龙族希望……可同时,她也只是一个女孩儿。
她在自己的十四岁时,为了获得可以追上并保护她两位哥哥的强大力量,将自己“出卖”给了冰冷的深海之底。
如今,她渡了等同于龙族天劫的天水龙门,化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九爪。
她已经是这世间最强悍的幼龙,随时都可破境飞升,成就仙身,再没有什么生灵能禁得起她一吟之怒。
可是此刻,她跪在太清岛上的是那么渺小,被抛弃在浩大的天地和残酷的命运间,好像一碾就碎了。
鱼红棠的眸底一片烧灭的灰烬,她好像是死了,不……她确实已经死了。
“这里是虚云吗?……这里明明应该有一座岛的,还该有四座山呀。”
她怔怔地问敖胤,呢喃道,“……山很高,山路很长很弯;不能飞,因为有阵法,阴妖撞上会掉下来;去主峰要踩铁索,下山要走好久好久……”
“还有……有师父,有青儿哥哥和阿渊哥哥,和小红糖一起住在主峰上。荀师兄住在听鹤峰,叶师姐住在回春峰,宋师兄住在百锻峰……还有好多外门的阴体弟子住在山下……”
她看着眼前奔涌的灵流金河,疯疯傻傻地惨笑:“去哪儿了呢?……怎么没有了……我怎么找不到了呢……”
“……我的哥哥呢……”
她烂泥似的跪倒在废土上,崩溃地掐着自己的心口,嘶哑颤声道,“我应该有两个哥哥的……”
再也没有了,她的两个哥哥就死在她的眼前……
“别走,回来……”她仰起泪眼,抖得几欲破碎,冲着漆黑无光的天穹,“还给我吧……还给我吧……”
“——还给我啊!!!!”
猛地一声尖锐的哭喊,少女绝望昂头,她呕心抽肠,痛不欲生,直至脖颈上绽出狰狞青筋,大半个身子都被血鳞覆盖,浑身剧烈地发抖。
她好似一座血恨凝成的雕塑。
那一天,有九爪赤龙唤出风雷,但见金眼之人便杀,杀至鲜血披身,力竭声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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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们都走了,都走了,”鱼红棠哽着嗓子,一双猫儿似的水润黑眸吊起来,无端生出几分冰薄的狠意,“你们携手赴死……你们丢下我,留我一个人活着。”
龙宫深处烛火幽幽。蔺负青已经说不出话,他闭着眼摇摇欲坠,脸色白得吓人。
“行了。”
方知渊突然开口,他按着鱼红棠的手掌倏然用力,以很低的声音道:“你想逼得他神魂旧伤复发吗?”
鱼红棠猝然一抖惊醒过来,低头沉默了半晌。
然后她冷冷对方知渊道:“也有你的份,别想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方知渊:“……”
鱼红棠一扭头往宫门外走去:“这辈子,你们谁都不准走,谁都不准受伤,谁都不准受苦,谁都不准……离开我。”
“如果你们不乖,我就要把你们锁起来,就这样在海神珠里关你们一辈子。”
锵地一声,鱼红棠抬手召出一刀一剑,交叉着插入她身前的水晶地砖上,“反正现在,小红糖比你们会打架。”
蔺负青总算舍得抬头将目光投在鱼红棠身前,嗓音哑得有些明显:“这就是屠神帝的无名刀剑?”
他低低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头晕目眩。那一刀一剑的模样,分明是……
漆黑长刀,是灾牙刀。
雪白长剑,是图南剑。
“无名刀剑?不对,不是那个无名。”
鱼红棠眨眼轻笑,一滴泪珠自她右眼掉落,拖出一道水痕,“这对刀剑有名字呢,哥哥。”
她无比爱恋地分别抚摸过那把神似灾牙与图南的刀剑,呢喃道:“这把刀,唤作日陨;这把剑,唤作月落。”
日陨,月落……
日月陨落……
“日陨月落,世间无明。”
“它们叫无明。”
“你们走了,小红糖的世间就无明了。”
作者有话要说:美强惨兄妹三人组√ 我真的爽了,小红糖的暗线从她出场就开始埋,有兴趣可以回去瞅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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