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并不说什么。他眉眼轮廓都浸在阴渊的夜幕之中,沉静地看着鱼红棠发疯。
鱼红棠手一抬, 乾坤袋打开, 一袭宽大黑袍落于她肩上。
很快, 一枚狰狞的白色面甲亦覆盖在她娇美的脸上。
方知渊低声念一句:“屠神……”
少女收敛了狂放的笑容, 整个人脸上偏执戾气的光却不弱反强。她自蔺负青与方知渊中间穿过,黑袍遮盖红衣,月光也照不亮那片暗色。
她对鲁奎夫道:“走啦, 大个子。带我去魔君的雪骨城瞧一瞧。”
鲁奎夫面色不改,仍跪在那里, 一板一眼道:“请先恭送君上。”
鱼红棠点个头,祭出海神珠。
蔺负青忽然寒眉厉声, 拂袖怒道, “鲁雷穹!”
他急促地喘一口气。
“她上辈子带了你们去走死路!!”
这冷冽的一嗓子毫无征兆地炸开, 几道目光随之惊愕落在魔君身上。
“我和知渊,可以与她慢慢周旋,可以被她捉进去、关起来、镣铐加身……那是因为我知她是我妹妹, 她不伤我!”
蔺负青眼底寒色纷飞,他并不转身, 也不回眸去看跪在他身后的鲁奎夫, 嗓音却越绷越紧,“只要我横剑于颈,任什么屠神帝也要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可你们不一样!”
他不着痕迹地咬紧牙关。缓了缓情绪,复开口道:“雷穹, 她会害死你们。”
“……不要跟她走。”
鲁奎夫神情复杂:“……君上。”
片刻后,他沉声道:“雷穹是雪骨城右护座,臣不会轻易带着弟兄们去踏死路。”
蔺负青轻吸一口气,事已至此,也只能言尽于此。
他不再多说,伸手握了方知渊的手腕。
水链再次自海神珠内涌来,锁住修为被封的两人,温柔地将他们送回法宝中的小世界里。
……
片刻后,黑袍白甲的屠神帝踏入了雪骨城的大门。
城楼上守卫早得了些消息,并不惊慌,只是望着那前世癫狂嗜杀的屠神帝在月华之下一步步走来,还是不禁看得恍惚。
直到鲁奎夫挥手示意,守卫们才训练有素地将法宝仙器齐齐一收,各自退下了。
雪骨铸成的厚重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一道延伸在夜色中的宽长大道。
大道正中,安然候着一道人影。
清瘦苍白的靛蓝长袍公子端坐在轮椅之上,含笑行礼:“屠神帝君。闻香于此恭候多时了。”
鱼红棠哼了一声:“是你呀。”
她在雪骨城住了好些时日,此刻又未刻意掩饰声音和身形,屠神帝是什么人自不必再多说。
顾闻香长叹一口气,眯起眼道:“前世三年之缘,没有想到帝君真容竟是如此地……”
鱼红棠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让开。”
顾闻香看了一眼如山岳般沉默地站在鱼红棠身后的鲁奎夫,含笑指道:“与帝君久别重逢,闻香有几句肺腑之言,只有帝君听得。”
鱼红棠歪头想了想,冲鲁奎夫挥挥手:“那好吧。大个子,你可以走了,这雪骨城我认得路。”
鲁奎夫略俯下身来,低沉道:“君上曾嘱咐过,顾闻香心术狡邪,要提防此人。”
他说罢此句,却也不阻止鱼红棠与顾闻香独处,自转身大步离去了。
四周再无旁人,唯有冷风寒月与高峻城门相伴。鱼红棠将白面甲摘下,面前那顾家公子清了清嗓子,用手指指着自己道:“闻香是来自荐的。”
鱼红棠颇有兴趣地反问:“自荐?”
“不错。”顾闻香欣然道,“良禽择木而栖,顾闻香愿效忠于帝君。”
都是互相摸过三年底细的人,也算勉勉强强算前世君臣一场。鱼红棠自是深知这顾鬼狼的心性,“是吗,你想要什么?”
顾闻香笑弯了一双漂亮的眼,他像潜伏已久后,终于自密林中显形的狡狐。
他抬起搁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臂,食指遥遥点向鱼红棠身后。
那里白骨砌成巍峨城墙,城楼上一轮弯月,月如拉满的弓。
他道:“请帝君将这座雪骨城赏予我。”
顾闻香话音未落,鱼红棠眼中杀机暴闪,“——好大的狗胆!”
少女帝君的身形只微晃,就听轰然一声气劲四冲,顾闻香连人带轮椅被掀飞出去!
可怜顾公子半途就被从轮椅上甩了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激起尘一片。
这一下力道可不小。顾闻香当即口鼻流血,残废的双腿簌簌痉挛抖动,好不凄惨。
“咳咳……咳,闻香……今夜,未引狼妖报恩随行。”
可他还是眯着桃花眼笑着,一面呛咳一面用双臂撑起自己的上身,“这便是……咳咳,是我的诚意。还请帝君听我一言。”
“诚意?”鱼红棠冷笑道,“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染指魔君的雪骨城。”
顾闻香面无惧色,反而扬起颈子道:“论能力,仙魔两道、阴阳二气,除去莲骨与煌阳,这世上唯有闻香最能兼容。算资历,魍魉鬼域与天外神开战最早甚至早在雪骨城之前,其后闻香追随帝君三年,难道在帝君心里,还不算个东西?”
轮椅倒在身前,他双手用力搬起,“妖族不懂人族的明谋暗斗,顾闻香出身玄蛟顾家,仙道的底细,不敢说知晓十成,可至少也摸清了八成。难道不足为帝君所用?”
鱼红棠道:“你说话倒是好玩儿。如今鲁奎夫听命于我,难道你自认比仙首懂得更多?”
“鲁奎夫乃是雪骨城右护座,忠的是他君上!”
咚地一声,顾闻香以肩膀之力将倒下的轮椅撑直回去。
这瘦弱的病公子眼底流动着阴光,“此人看似沉默忠厚,可他到底是做了多年仙首,制衡仙门各家,真能毫无心机吗?……呵,真到了抉择之时,他是听蔺负青的,还是听帝君的?”
鱼红棠神情微微一沉。
这话她不是不明白,不仅是鲁奎夫,整个雪骨城的修士其实都是如此。
“帝君,”顾闻香笑道,“您缺一个心腹,那就是我。”
“你前世与魔君不合。今生青儿哥哥不计前嫌收留你,你见他失势就转而向我表忠心。”鱼红棠歪头弯起唇角,“这种人,我怎么敢用?”
就这么几句话来往交锋之间,顾闻香已经重新把自己弄回到了轮椅上去。
他自袖中摸出帕子,不急不缓地擦拭唇畔血迹:“以前在雪骨城,我对蔺负青那可是忠心无二,从没对他不利……谁叫魔君栽在你手里了呢?这可就不能怪我再择个主子了。”
“帝君,我出身低贱,又不甘被欺压至死。前世百般算计,才把自己这残废身子搬上了邪帝之位。”
顾闻香长舒一口气,仰头望明月,“可惜天外神毁了我的局,魍魉鬼域没了,臣属弃我而去。可是那又如何?不过是再重新借力乘风,一步步往上爬罢了。”
“……”
鱼红棠眨眼:“借力乘风?”
“不错,我从受尽欺凌的顾家瘫废庶公子,借蔺负青之力变成雪骨城悠然自得的闲人,接下来便要借帝君之力,成雪骨之主,杀尽天外神。在这个目标达到之前,我万万不会背叛帝君……只有您败了,我才会另谋他主。”
“这才是……”
顾闻香低笑,“如我这般的卑贱之种,在这强者为王的世道上活下去的准则。”
鱼红棠道:“我不喜欢你这心性。”
顾闻香朗声:“可帝君需要我。蔺莲骨慈柔,鲁雷穹忠义,只有顾鬼狼无心。闻香只谋利益,只要您敢用我,我必全力效忠帝君。”
鱼红棠长久沉吟,默然不语。
“再有。”
顾闻香忽然神秘一笑,“如果帝君容我入海神珠,闻香有一席话,可劝得帝君与魔君仙首……兄妹和解。”
雪骨城门外,幽然月光洒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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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你给的大好机会,我辜负了。”
梨木喜床上铺了层层大红锦被,香枕成双摆着,洞房内熏了极淡的药料,也不知添了什么,叫人闻着迷离恍惚。
蔺负青坐在床沿上,手指抚平了被褥褶皱,神色淡淡,语调也淡淡。
方知渊在一旁皱眉:“……我给什么?”
蔺负青倏然抬头:“你不是故意?”
“故意什么?”
“你喜堂上说的话……”
“哦。”方知渊了然扬眉,用力拢过蔺负青的一只手来,神色微愠,“师哥不喜欢,这婚礼当然不作数。”
“……”
“那东西岂是能随便跪的!我……”
蔺负青扶额:“别说了,是我误会了你。”
他居然还当那一场闹剧乃是这小祸星精心谋划,巧施妙计……!
方知渊喉结动了动,慎重道:“你脸色怎的这么差,这不是没真跪下去么。穿一次喜服罢了,有这么介意?”
哗啦……!
蔺负青忍无可忍,抬袖抄起案上合卺酒,朝方知渊当头就泼了上去。
“咬舌自尽,”蔺负青面无表情地提着琉璃酒壶,“是凡俗界话本的杜撰,死不了人,你给我记好了。”
他甩手一扔,酒壶叮当掉在地上,滚远了。
“……”方知渊愣愣的被淋了一身,连还个嘴都不敢。
他就眼睁睁看着蔺负青冷着脸三两下除去了喜服发簪,上床翻开锦被,背对着自己躺下了。
方知渊强自镇定,小声念了句:“我……我睡地上。”
他也知道蔺负青这两日来接连受了多大打击,虚云宗,鱼红棠,龙王敖胤,鲁奎夫……如今又被困在海神珠内,那是真的不敢惹。
蔺负青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疲倦,已经没力气骂这人,随手扔下被枕去便再不管了。
他又想起龙王带来的荀明思那几句话。
荀三已从凤王处知晓了前尘的诸般种种,如今已经身在栖龙岭。
他用那温润如玉的嗓音静静地阐述,最后则略哀伤地说:“荀三自知力薄,大师兄不带荀三回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如今既然幸得机缘,荀三却是执意要去的。”
蔺负青听得明白,那“回来”分明是指的从前尘回返。荀明思不知重生禁术的因果,只当是大师兄看不上他的能力,不带他重生回来。
而“去”,岂是单指去赴栖龙岭寻麒麟王,分明指的是要去踏上这条共战天外神的道路啊……
“辜负了师兄苦心,明思百感交集,然愧而不悔,日后再于虚云向师兄告罪。”
烛火已熄,眼前昏暗。
蔺负青静静躺在枕上,眼前一阵阵黑雾,他觉得头痛欲裂,又觉得心腔沉重得喘不过气,似乎有巨掌将他箍住,他几乎要被挤烂了。
他本欲想,尽力护着所有人好的。
可是现今,鱼红棠如此,鲁雷穹如此……连荀明思亦是如此。
他竟又做错了,甚至似乎是重蹈覆辙。
蔺负青暗想:毫无长进。
重生归来,他的确修为增长,破了天外神诡计,更悟出阴阳双修之道。
阴祸未降,姬纳未死,森罗石殿得以保全……便也叫魔君一度以为,只要自己无惧前方血淋淋的荆棘,这条暗路或许终于有望闯到尽头。
可此时此刻,在海神珠内沉寂的夜色中,在大红织锦的喜被里,蔺负青忽的安静地清醒过来。
他终究还是……那个孤矜自傲却力不从心,奋死挣扎却一败涂地的样子。
他误入歧途,前方天意如刀,是他看不清自己,非要独自在歧途中闯出一片光明来。
可他错了。
所以当他的血肉被割尽,筋骨也被削烂,魂灵都灰飞烟灭之后,那天意便降在被他抛在身后的人们身上。
他曾以为自己错在不够强,赢不了天意,于是今生更加拼命;可如今却惊醒,或许他该是错在以为自己足够强。
金线织叠的大红锦被在烛光下反射暖亮的光,蔺负青眼睑垂拢,似睡不睡的朦胧间,他神智也时远时近。
不知过了多久。那片朦胧中渐渐现出一道废墟的轮廓来,硝烟四起,余火未灭,断壁残垣下白瓦散落。
那是前世覆灭的雪骨城。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青儿不泼那一壶酒小祸星大概会说“你那么难受大不了咱们再行个和离之礼——”
小祸星敏感,他能觉出师哥很细微的情绪,他只是弄不清楚他师哥为啥子有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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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切一把回忆刀,纯虐预警。然后俩人就可告别小黑屋……但是明天六个小时车程回老家,大概率请假【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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