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留下来的,便是这一具骷髅白骨。
叶浮跪伏在那里, 早已哽咽不成声, 口中似疯似痴地低低呢喃, 哪里还有半点剑神威严。
蔺负青都怕他又要哭昏过去, 低声道:“叶剑神,斯人已逝,还请节哀。”
叶浮泪流满面, 说不出一句话。他望着巫渺遗骨的眼神是虚飘的,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 只是一具泥塑的人偶。
蔺负青不忍再看,手指触碰过骨上一个个蝇头小字。
字字真相晃得他头晕目眩, 蔺负青怔忡许久, 闭眼轻叹一声:“……怪不得。”
怪不得尹尝辛曾嘱托幼时的他要来阴渊之下看看, 怪不得五尺清明的力量可供他逆天施展重生禁术。
太清岛上那株老神木竟是接引魂木,而五尺清明是魂木被斩断的木芯精魂。那么最初斩伤魂木的那个“育界叛徒”,必然就是尹尝辛了。
怪不得……
“师哥, ”忽然腕骨一紧,是旁边方知渊眼疾手快将他腕子捏住, “你手上是什么?”
蔺负青蓦然睁眼, 抬起手指,却见几点淡淡奇光萦绕在他指尖。
“残魂?”
魔君凝神怔了两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运灵流护住,疾声道, “这怕是渺玉女的残魂!知渊,你来帮我!”
他下意识唤的是方知渊,可叶浮的动作却比谁都快。
“是她,是她!是她的魂魄……!”这个男人倏然红了眼,困兽般粗喘着攥紧了蔺负青的手指,摘下那点残魂,颤巍巍捧在手心。
元婴境往上的修士陨落,时而会有难消的执念凝成残魂,给阳间留下最后的只言片语。
叶浮浑身都开始发抖了,他将天地灵气注入那点魂魄,奇光便在阴渊阴脉之前渐渐凝实。
很快,它幻出那个女子的温柔相貌来。
巫渺未做玉女盛装,是死前的模样打扮,无知无觉,眼神与表情都是空灵的。
渺玉女身死已久,这不是活人,只是一缕执念罢了。
“……娘……亲?”
愕然的嗓音自身后惊响。
叶花果傻愣愣站在那里,阴渊的水倒映出姑娘翠绿衣角。她与巫渺的残魂对视。
蔺负青心内暗暗叹息一声,面上不显,只淡然向她招手:“花果,过来见你娘亲。”
“啊?”
叶花果彻底混乱了,她抓着头发,语无伦次,“什么,这这是怎么……回事,娘亲?渺玉女?我……啊??”
“那……等等,叶剑神……仙君大叔……啊??”
绿衣姑娘喃喃自语,最后她崩溃地抱着头,“啊???”
“……”方知渊指节撑着额角,无可奈何地道,“你姓叶,叶浮也姓叶,就是这么回事。”
叶花果忽然浑身一震,僵硬地一点点转身,哆嗦着把目光凝在身旁叶浮的脸上。
自巫渺残魂现形的那一刻起,叶浮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宁静安详。
泪痕还挂在沧桑眼角,他竟牵起嘴角,疲惫地笑了笑,轻轻道:“……阿渺啊。”
世间一切再与他无关,叶浮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这张令他魂牵梦萦地寻觅了两辈子的脸。
很快就永远看不到了,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巫渺的残魂忽然开口了。
她道:“果果儿……”
叶花果如遭雷击,哑口失声。
残魂早已死在过去,当然看不到生者。她只是循着临死前难断的牵挂,痴痴道:“娘亲对不住你,果果儿……”
“娘亲毁诺了,娘亲回不去……好孩子,你不要等我……”
“……”
蔺负青与方知渊神色复杂地对视。
叶花果愣愣地把揪着头发的手放下来。
“娘亲……”
当年她被巫渺遗弃在陌生的客栈里。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掌柜的忍无可忍将她扫地出门,也没等到巫渺回来。
她成了流浪儿,挨饿受冻还得了个口吃结巴的毛病,确是受了许多苦的。
可她性子粗拉大条,当年像只小脏猫被大师兄抱走后,在虚云这么多年养得圆滚滚毛茸茸,撒娇扮哭无一不精,以前的事,早忘了。
直到此刻,听着亡母死前最后的执念,念出了自己好久没人叫过的小名……叶花果用力揉了揉脸,眼睛不禁湿了。
“夫君。”残魂又破碎地呢喃着,“此生深情未偿,阿渺负你……求你找到我们的女儿……”
那温柔的面貌渐渐被哀伤浸染了,她哽咽道:“巫渺此生,无愧于天地三界,可我对不起我的夫君,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不,”叶浮慌张地连连摇头,沙哑道,“不……不。”
他失神地伸出双手,膝行上前,手指却穿过了残魂的身体。阴阳两隔,他抱不住她。
巫渺渐渐弯下腰来,掩面而泣,“我对不起我的夫君……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她神色更加悲切愧疚,颓然跪倒在地,身躯渐渐淡去,残魂欲消。
叶浮猛地惊恐嘶吼道:“别走,阿渺!!”
“我的……夫君……我的……”
“……孩子……”
那一缕残魂,终是缓缓湮灭。
这个为了三界毅然赴死女子,她灰飞烟灭之前,竟不是大义凛然的,也不是慷慨激昂的。
她佝偻着,啼哭着,伏低到尘埃里去。在未能尽到为人.妻母的责任的痛苦和愧疚之中,被撕烂得支离破碎,就这样……
消散了。
“阿渺……!”叶浮悚然,下意识往前扑,风与碎魂的光点从指缝里穿过。他踉跄往前两步,这就要往阴脉里栽。
“叶浮!”方知渊反应最快,双臂强板着将他往回拖,厉色怒道,“你要干什么!你女儿就在跟前,你要干什么!”
蔺负青倏然眼神一变,“知渊,当心脚下——”
开口已经迟了,叶浮毫无章法地挣扎,方知渊被他带得失衡,两个人一起狠狠摔在冰利岩石间,径直往断崖处滚!
一切动作都在电光石火间。方知渊骤然发力,单手钳制着叶浮,另一只手召出煌阳,登时横插进一道石缝之内。
铛!吱嘎……
刀刃抵不住这么大的冲力,煌阳快速倾斜,下坠之势又起。
千钧一发之际,轰然光柱升起,蔺负青十指幻出的符文结成巨阵!
“呃……!”砰然一声,方知渊后背撞上坚实屏障,眼角余光一扫,忍不住低声骂了句。寒气腾腾的阴脉就在身下咫尺……
方知渊喘息着,借蔺负青一只手的拉力,拽着叶浮爬上来。他甩开煌阳刀,噌地一下血气就冲上了头,“叶浮!!”
他手上青筋暴起,掐着叶浮的脖子劈头骂道:“你找玉女把自己的心肝肺都给找丢了,叫叶四看着她爹往阴脉里跳!?”
叶浮仰倒在那里,喘息起伏不定。方知渊猛地摁着他半边脸往地上砸下去,“她造了什么孽,小时候丢了娘,长大还摊上个寻死觅活的爹!”
蔺负青惊魂未定,连忙从旁将他拦腰拉下来,“好了知渊……知渊!哪有你这么打人的!”
“……”方知渊眼神变了变,舍不得跟他师哥硬来,得空又踹叶浮一脚,被蔺负青一把搂怀里拖下去了。
叶浮不做抵抗,眼中却渐渐地回来几丝光亮,半晌,他忽然大梦初醒般惊起来。
回头一看,叶花果站在半远不近的地方,默默低着头,肩膀耸动着。
她咬破了唇,血和眼泪滴答滴答地往下掉,显得……很是可怜。
叶浮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叶花果挪动两步,打个哭嗝,小声道:“爹爹……”
叶浮哑着嗓子,茫然道:“我……”
“娘亲她,娘亲她……本来有给爹爹准备重逢礼的……呜,呜……是,是一把剑鞘……”
叶花果又边哭边抹泪,却怎么也抹不尽,“但、但是,但是……果果儿弄丢了,对不起……呜呜呜……爹爹对不起……”
蔺负青拉着方知渊站起来,轻声对叶浮道:“渺玉女最后的思念,叶剑神也亲耳听了。何况渺玉女大仇未报,请您三思。”
叶浮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他形容狼狈不堪,神情更是从未有过的痛苦脆弱,“……”
阴脉的银波依旧荡漾。蔺负青居高临下,静静地凝视他片刻,垂眸挽了一下方知渊的手臂。
“……走吧,知渊,”他轻声道,“让他们两个静静。这里没咱们的事儿了。”
“……”
方知渊仰视阴渊之上,目光沿着黑暗一路攀爬至一线天穹。
他低声道,“如果按渺玉女所言,咱们的麻烦事儿怕是都在上面呢,师哥。”
“魂木……”
忽然,叶浮开口了。这个男人将脸深深地埋进双手中,唯有疲倦的声音低低传出来:
“虚云的魂木已被涅槃火复生,盘宇仙人的躯壳,此刻大约都复苏完毕了。”
“你们要如何做?”
蔺负青想了想,手指阴渊上方,言简意赅道:“先上去。”
这些日发生的事情太多,需要仔细思索的事情更多。首先最重要的,还是先从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底下爬上去,看看外头究竟怎样了。
他刚那么一指,就见上头有东西扑棱棱落下来。定睛一看,却是一只传讯纸雁,越过魔君素白衣袖,径直往方知渊身前飞去了。
蔺负青转身问:“书院?”
方知渊摘下纸雁,快速扫了上面信息,眉头渐渐紧皱:“……是袁子衣的来信。”
他一边看一边念出来:“外面不妙,天外神的躯壳果然都活了。识松书院乱战,陈芝道要对古书摄魂,在藏书阁内打起来了……”
送来的传讯纸雁详细写了结果,行文就如袁子衣这个人般老实稳重,其中惊心动魄却不下于玉女巫渺的骨文。
包括三百年前的那片空白,整个“识松书院”的概念在瞬息间凭空建起的过程。包括仙器古书来自盘宇上界,有着制造幻象、干扰记忆之力……正是最初为第一批育界生灵编织记忆的罪魁祸首。
这三百年来,古书寄身在掌管史籍的识松书院,负责监视着此间众生,不叫人发现史书中的纰漏。
方知渊同蔺负青细细讲罢,末了嗤笑一声,自嘲道:“难怪我当初入藏书阁,三个月寻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想来是入了古书的幻阵而不自知……”
亏得他神魂强韧,想来是随着时日增长,幻术也开始蒙蔽不了他的思维。
是他渐渐意识到其中不太对劲,那夜又与师哥计议良多,次日古书才会突然对他起了杀意。
蔺负青摇摇头,“那些小书生,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这真相。”
方知渊手掌一扬,将传讯纸雁上最后一行字亮给师哥看。
——我辈不生,历纪无存;我生之后,史从我始。
那是陈芝道的笔迹,遒劲飘逸,却略显虚浮,想是已经受了重伤。
可他依然坚持在袁子衣的传信最后添上这样一句话,仿佛是昭示着某种刚毅决心。
蔺负青笑:“史从我始?这位陈副院好狂放。”他将长袖往腰后一负,仰头看天,“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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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之上,太清岛早化作一片焦黑废墟。
岛屿上方,凌空站满了刚刚复苏了神魂,自上界侵入育界的天外之人。
恶战的硝烟渐渐散去,太清岛的轮廓清晰起来。尹尝辛静静地倚坐在魂木之下,一身道袍尽被血染,他闭着眼,气息微弱。
天外之人自两侧分开,有一道白衫人影缓慢步出。
在各个俊美的盘宇仙人中,这人的相貌显得那么平平无奇,却身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古怪气息。
一个天外神躬身道:“尊主英明神武。我等按您的吩咐,在太清岛上设伏,果真擒拿到了叛徒。”
尊主似乎并不高兴,平静地问道:“死了多少人?”
那人脸色微滞,声音立刻低了下来:“约有……三百余躯壳被毁,其中神魂死亡者一百七十六人。”
尊主道:“也不错了。”
尊主从天空上走下,走到尹尝辛身前。
尹尝辛闭眼不看他。
尊主笑了笑,很和气地开口道:“辛童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在你爹娘去赴阴难之役,去拿命为盘宇谋生路的时候,唯有我偷生,谋得如今尊主之位。你心内有怨,我是知道的。”
尊主和蔼地展开双臂,好似在循循善诱,耐心开导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可你怎么不想想,至少有我活着,才能带着盘宇的仙人们继续活下去?”
尹尝辛哼笑一声,“堂堂仙人,竟要靠吸着炉鼎生灵们的血苟延残喘,这么苟延残喘,活到烂泥里,也能算活着?”
道人眯眼,倦懒地勾起唇角嘲讽道:“你们的道心何在……!”
尊主依旧和和气气地笑着。
他就这样和和气气地扬起手,一个耳光扇在尹尝辛脸上。
道人猛地向旁栽倒,挺身喷出一口血来。尊主优雅地伸出脚,更狠力地踩踏在他起伏的胸前。
“辛童子,你这回玩闹得太过。以往是看在不仁的面子上,如今我不能再容忍你胡闹下去啦……”
众天外神惶惶低头,无一人敢看。很快,只听几声清脆的骨碎声伴随着虚弱压抑的痛哼,令人不寒而栗。
尹尝辛口中血溢不停,涩哑道:“不仁师尊早已后悔……要我倾此一生拯救育界生灵,这也是拯救盘宇界的真正方法。”
他无力地咳了两声,“只是我实在做得不好,对不起我的师尊,也对不起我的徒弟。”
尊主绕到尹尝辛的面前,挥手道:“来两人,将他的脸抬起来。”
下来两个天外神,一左一右将尹尝辛拖起。尊主捏起尹尝辛清瘦的下颔,慢声细语地问道:“蔺负青是什么人?”
尹尝辛沉默不语。
“方知渊乃是祸星中诞出的至纯阴魂,若单论天生的资质,别说这小小育界,就连我盘宇真仙都无人能与他比肩。”
尊主慢声细语地感慨,“若非为了引来最纯粹的阴气炼制育界炉鼎,我着实不愿意碰那么危险的东西。”
尊主的手指微微用力,叫尹尝辛的颔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那魔君蔺负青是什么人,前世竟能和祸星分庭抗礼……辛童子,回答我。”
尹尝辛却已经没有了痛觉似的,几缕长发散在额前,随风苍凉地摇晃。
“青儿么?他啊……”
念叨徒弟名字的时候,灰袍道人眼中分明流露出了无限的怜爱,可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却是:
“他啊,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孽。”
——卷三.完
作者有话要说:气头上的小祸星遇上师哥简直……像张牙舞爪的黑猫被一把捞起来摁怀里呼噜呼噜顺毛……
青儿和小祸星都不是正常人,要真论育界土著的资质天花板那还是小红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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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完结!休息一天开卷四。
依旧掉红包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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