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主。摄魂术失效了,他……他自封了全部神识五感。”
“自封神识?”
尊主惊讶地笑, 从座位上起身, “怎么, 他宁可冒着变成活死人的险, 也不愿给我们瞧一瞧他的记忆?”
阴暗中,掌刑人冷汗涔涔,“是……”他侧过身给尊主看, 刑架上那道人影垂着头,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血还在往下滴。
“也罢,拖下去关起来, 以后总有用处。”
尊主摩挲下颔, 微微笑着, “倒也问出了不少东西,若是叫魔君知道,想必会十分有趣……唔, 最后一段提取出的记忆在哪里,拿来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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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青儿带上了太清岛。从此以后, 我开始教他修行与知识, 就如师尊昔年教我的那样。
但青儿却不似昔年的我。
我年幼时,一日十二时辰不过两件事:听师尊授道,和闭关清修。
可青儿不,他养捡来的那条小红鱼,养花养草, 搭屋子打扫屋子,洒水做饭,开窗晒太阳,中午要趴在太阳底下睡觉。
他每天要给我做凡人的饭菜,要和我聊天,我说他不专心修行,他竟说我懒,什么都不管。
他还……
还要我抱抱。
……抱抱??
我头疼。
可我着实不会养孩子,所以只能听他的。
青儿把怀里的鱼亮给我看,说养孩子都是要抱抱的。我只好把他和鱼一同搂进怀里,抱抱。
青儿给我搭屋子,我便住;他给我做了饭,我便吃;他要我带他和鱼下山离岛去玩,我便面无表情跟在他后面走,心中暗暗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直到某天,我听到个卖菜的老大娘和青儿混熟了,笑容灿烂:“小仙君,又来镇子上玩啊?”
青儿认真点头:“总得把师父和妹妹牵出来溜溜,晒晒太阳……啊,今儿的白菜好新鲜,卖几钱?”
很快,更令人头疼的事来了。
青儿竟问我救世仙是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所谓救世仙,自是我欲叫他成为助育界摆脱炉鼎宿命的那个人,只待他乖乖修行长大,等育界生灵与盘宇真仙的大战打响的那一日,他自会知晓。
岂知道这孩子竟会想得那么深,更把自己折腾出了心魔?
那晚的烛火亮了一夜,青儿在床上缩成一小团,他发着高烧,像只快病死的小白猫。
我心中又开始刺痛,这回痛得越来越厉害,我对他说:“别想了,再想下去你很可能会死。”
就像是要印证我这话似的,青儿开始剧烈地咳,咳出了许多血。
我的唇角抽动,明明不是第一次见血。
青儿咳完了,就咬了咬下唇,抬眼很虚弱地小声埋怨:“……你怎么不早说。”
然后他便生气了,用沾满血的手往我道袍上使劲儿蹭。
……我忽然意识到,他这样子闹其实是想安慰我。
若是以前的我——那个盘宇界的辛童子,决计意识不到这等细腻的凡人情绪,可如今的我居然懂了。
“……师父,”快黎明的时候,青儿在床上翻了个身,抱着被子轻声笑,“会有一天,你需要青儿去救你吗?”
我说:“不知道。”
却有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冲上鼻腔喉头。
他带给我七情六欲,将我从一个死物变成了活物。
若这么想,或许他已经救了我。
可是我却将要害死他。
从我将他造出来送入这个育界的那一刻起,我亲手便将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谁也取不下来。
后来,我常见青儿独自站在山崖上远眺,或坐在老神木下静思。
心魔不得破,他固执地想求个答案,耗得精气神日益虚弱下去,却仍是白衣清眸,身姿笔挺。
每当他发觉我在身后看他,便回头冲我笑,也不说话,只是笑。
少年笑时温柔得眉眼生春,比任何一个盘宇仙都像仙。
有一天他对我说,小红糖自幼与世隔绝终究不好,待她再大些,该送她离岛去人世间看看。
我坐在虚云主峰的松树下,将青儿抱在怀里,听他用细弱的嗓音认真为鱼的今后盘算,便知道了他已在安排身后事。
我拂去少年单薄肩上积雪,问:“把鱼送走了,那你呢?”
“虚云峰上这么冷。”青儿在我怀里仰起苍白的脸,很自然地道,“我就陪着师父吧。”
……这段日子,他还坚持每日打扫做饭养小孩,却不再把我牵出去溜了。
很奇怪,我本应痛苦于自己精心造出的“救世仙”未长成便陨落,亦或是愧疚于无法实现师尊遗愿,可我竟在怀念凡俗小镇青石路上那一道太阳。
终于有一天,我耐不住心头煎熬,暗自为青儿开了一卜。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四十九根竹筹策,我算他今生命途。
我看见了天意如刀。
天意如刀割在少年的身上,一片片血肉如红梅凋零。
白衣少年昂着头,脊梁清瘦如竹。他踩着自己的血,逆着天意一步步往前走,走到更黑暗更血腥的地方去。
我在身后唤他的名,一句句,一声声。
那少年不回头,更不停下,好似连听都不屑一听,他只管往前走;身上血肉被割落得越来越多,很快大半个身都化作了森白的骨架子,可他还是往前走。
我在后面追赶,伸手欲拉住他,可竟怎么也追不上。青儿走得离我越来越远,那孩子身周没有一个人陪他。
他终于死了,在冰冷残忍的天意下被杀成一架骷髅,可那骄傲的白骨依然摇摇晃晃地欲向前走,直到天公一道巨雷劈落,骨架轰然倒塌粉碎,灰飞烟灭。
——我惊醒,噗地一口血喷在身前,咳得昏天黑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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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渊之上长风吹彻,白衣黑衣并肩,仰头看着育界的天穹。
天已经黑下来了。密密麻麻的小点聚集在云端,竟如泛滥的蝗虫大灾,而地面飞沙走石,搅乱两人的衣角。
蔺负青忽然道:“知渊,那救世仙的心魔……如今我想通了。”
方知渊并不看他,“只要别哭别吐血,你爱怎想怎想。”
蔺负青也没指望小祸星给个好话,自顾自地道:
“是师父毁了魂木又炼出五尺清明,渺玉女为育界投身阴渊时我还不知事,防下大半阴祸的仙塔是举仙界之力建造的,阴祸后为我悟魔道的是你,聚合人族妖族的是小红糖……”
“重生禁术是师父教的,天裂时逼问出炉鼎二字的是姬圣子,看出史册迷雾的是你,护了森罗石殿又护虚云的是叶剑神,将那古书摄魂是陈副院……”
蔺负青仰望穹空上聚集的天外神——那些盘宇真仙们。又低头看着崖下,远处的雪骨城灯火通明。
他低声道:“哪有什么救世仙。要破此漫漫长夜,唯有三界众生齐燃灯,我能做个点火人便足够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隐约觉得心头似有枷锁脱落,随风消去。
忽而忆起幼时,他曾对尹尝辛说过,青天太大,自己不过一介凡人,背不起来。
又忆起前世的山海星辰台,他曾与姬纳争辩,一份因一份果,三界的因果岂会是一个人便能扭转的。
其实他曾经看得最是清明,只不过后来多磨难,一步步迷入歧路,挣扎不能摆脱。
蔺负青怅然叹息,“折腾了那么多年啊……”
他扶额,轻笑道:“我那个傻师父,可害死我也。”
方知渊不明就里,侧头皱眉看他。
两人视线交汇,蔺负青不禁暗想:若不是遇见了这个人,若不是两辈子都有这个人陪着,真不知自己要走到哪个死胡同里去呢。
“知渊。”
他这样想着便心生软意,认真地道,“我是当真好喜欢你。”
方知渊明显僵了一下。
他恼:“现在哪是说这些的时候!?”
赤金神光卷过,煌阳出现在方知渊手中。他掂了掂爱刀,冷眉没好气地道:“既然破了心魔……蔺魔君能拿剑了吗?”
既然两界间的联系被魂木打通,如今已到了真正拔刀亮剑的时候了。
蔺负青却摇头道:“不。我要闭个关,琢磨一些事情。外头……先交给你,行不行?”
方知渊自是不会说不行,但仍忍不住问道:“师哥又要参悟什么大道至理?”
蔺负青神秘一笑:“知渊,你没觉得?这个育界还有许多渺玉女也不知的奥妙,关键就在阴阳二气上。待我琢磨出来,你就知道了。”
方知渊眉梢微挑,心中一道灵光闪过。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巫渺骨文上所写的信息过于震撼,把人的理智都冲垮得七零八落。若非如此,他本该第一时间就想到的。
——盘宇人专修阳气而飞升成仙,由是几万年不得突破瓶颈,渐转衰落。
育界仿照盘宇界而创,育界中修行的生灵自然也奉阳气为尊,修阴气者被视为邪道。
可偏偏出了位蔺魔君,上辈子养了一堆魔修,今生练得个阴阳双元婴。
阴阳双元婴……
方知渊忽然拧着眉道:“……师哥。”
蔺负青:“嗯?”
“我在想,若你渡劫飞升,会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卷四概括:干架和揭秘,薛定谔的糖,以及一点点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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