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时分,雾雨未停。
蔺负青从那偏殿走出来, 随意拽了拽绒裘外袍, 又看了一遍天上。
忽然头顶罩了一片阴影, 雨丝不再飘落了。
蔺负青视线一侧, 看见了给他撑伞的人。鲁奎夫站在他半步后,略微躬身道:“君上。”
蔺负青心里暗叹。若不是顾报恩拖了他一个时辰,他本是想甩下鲁奎夫直接追着盘宇尊主跑到天上去的……
鲁奎夫低声道:“六华洲剧变, 大半个仙界已知道了。金桂宫正殿里挤满了各路大能,正吵着呢。”
蔺负青也不回头, 口中淡淡道:“那你还有空在这给我撑伞?”
鲁奎夫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粗声说道:“这不是……臣已不做仙首了吗。”
蔺负青终于回头。
他很认真地道:“雷穹, 你知道, 我必须得去的。”
而且是必须现在就去。
盘宇尊主得了那十万炉鼎, 必然是要送到盘宇界去的,横跨两个世界之间的天道规则不是什么容易事,拖得久了, 他怕生变。
鲁奎夫看小君上这神情就知道此番是真的劝不住了,他道:“那臣送您一程。”
“……”蔺负青神色明显地挣扎了一下。
说到底, 他为什么非要一个人去, 明知道自己如今就如穆泓所说是个半废人,也要一个人去?
只因魔君知道其中牵扯得太多。鲁奎夫说正殿里诸方大能在吵着,他们吵的是天下事。他们要辩穆泓与顾闻香此举是对是错,育界今后该何去何从……
可蔺负青不一样。他要追上天穹去不死不休,只是为了方知渊这个人, 这份私情而已。
为了一己之私拖三界下水这种事,少年轻狂时有一次就够了。他实在很不想再牵扯别的什么人什么事进来。
鲁奎夫见蔺负青沉默,又坚持道:“请允臣护送君上过那盘宇云楼。”
蔺负青自然不甘心,可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单靠自己还真可能过不去盘宇人的地盘。
他最后只好叹一口气,道,“知道了知道了,只你一个,别再带别人……”
他话还没说完,就眼睁睁地见对面转出一个人影,温声行礼道:“蔺小仙君。”
颜余白衫白巾,自暗色中闲庭信步而来,雨不沾身。
蔺负青吃了一惊,连忙俯身还礼道:“颜院长。”
“唉,切莫如此。”颜余伸手一托,虚空里一股力道便使得蔺负青无法弯下腰去。
颜余快步走到蔺负青身前,说道:“蔺小仙君请安心,颜余绝非是来阻挠的。”
蔺负青连连摆手,苦笑道:“颜院长可千万别说什么也要送我一程。”
颜余道:“不。我是赶在临行前,来告知蔺小仙君一件事的。”
蔺负青意外道:“什么事?”
颜余似有些哀伤地叹了一口气,道:“是……关于祸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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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绕了半天,是你有话想跟我说?”
金丝囚篓内黑暗蔓延,不辨时辰。方知渊背倚着煌阳刀,斜眼瞥着顾闻香。
顾闻香无可奈何地道:“方煌阳,你这人还真是没有长好奇心呐,我本等着你主动问我呢……也罢,这事我总是要告诉你的。如今入了盘宇界,以后怕是没有闲聊的时间了。”
就在须臾之前,他们明显感到身周剧烈地震颤了几息,周围的天地灵气波动忽然奇异起来,且比仙界浓郁了数倍。
并没有人高兴,这意味着他们突破了一方规则,强行进入了与育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盘宇仙界。
四周心如死灰的散修们,有不少再次惊恐地嚎泣不止。亲眷们抱头痛哭,独身者瑟瑟发抖,都失措地乱成一团。
“仙君大人……”几个六华洲的城民瑟瑟地爬近方知渊面前,显然是看出这人是唯一或有能力救他们性命的,“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有人泪流满面地磕头,一巴掌一巴掌往自个儿脸上扇,“都是我们蠢笨,我们不知好歹!大家伙儿都知错了,方仙君您大恩大德,救救命吧……”
也有小女孩啜泣着,睁着一双无辜的含泪眼睛:“大哥哥……我们要被杀死了吗?……爹爹娘亲明明说,这次来了六华洲,以后一百年的日子都会好过的……我们回不了家了吗?”
这十万人里倒也不全是窝囊废,倒也有几个有骨气的汉子怒道:“呸!求他作甚,老子来请愿就是为了三界福祉,就算没有这一茬,本来也打着自个儿先去做那劳什子炉鼎的主意!”
顿时有无数道目光直勾勾地聚在那汉子身上,后者把脖子一拧,高声道:“死有什么好怕的,世间谁人不死?倒是穆家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居然这样算计老子!”
众生百态,一幕幕尽在眼前。
方知渊被吵得心烦意乱,抬手就是一个隔音阵。长刀往身侧一竖,终于叫那些苦苦哀求的几人吓得不敢多说了。
也就是这时候,顾闻香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拨弄着轮椅进到隔音阵内,说要给方知渊讲那件旧事。
“……是说当时我清扫朱麒方家,中途听说了些有趣的旧闻,与昔年的祸星降世有关。”
“闻香最初是不敢信的,连忙又辗转地找到了几个曾在方家服侍的老婆子确认,才发现是真非假。”
方知渊漫不经心道:“行啊,你说罢。”
这人显然没多大兴趣。顾闻香并不气馁,想了一想道:“方仙首,劳你回忆一下,当年方听海对你如何?——哎哟,可别那么看我,对你不好是吧?……呵,可你有没有想过,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他怎能对你不好到那种程度?”
“……”
方知渊略微皱起眉,这话题叫他从心里生出抵触,“……他不喜我祸星之命。”
顾闻香却幽幽笑道:“煌阳,你是几岁被紫微阁断出祸星之命?”
方知渊怔了一下。
“在那之前,方听海待你可亲近过?”
“……”
“你不觉得奇怪么?你虽说是庶出,可方听海终究不像是我那位老不死的爹,膝下十几个儿女——他怎会厌恶你至此,没有半点血缘之情?”
四周的黑暗逐渐泛起凉意,渗入骨髓。方知渊深深看了顾闻香一眼,道:“你知道为什么。”
金丝壁反射出的微弱诡光落进顾闻香眼中,那公子森然一笑:“不错,我知道。”
“距今二十多年前,方听海一个妾室诞子,是难产。折腾到半夜时分,产婆从肚里把孩子拖出来,却发现那婴儿已经死了。”
方知渊倏然抬脸,眸光冰寒。
“……什么?”
顾闻香“嗤”地一声,唇齿满浸恶意地笑起来,指着他笑道:“——方知渊,当年你生母诞下的是个死婴,是团在娘胎里就死了的肉!”
“当年方听海嗟叹一番,令下人抱去妥善葬掉。那婴孩被包了一层寿衣,安放在棺材里,等着下葬。过了三更,忽然天穹上祸星红光大盛。又片刻,棺材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啼声——这是方家的一个老侍女哆哆嗦嗦、亲口跟我说的。”
“……”
方知渊眼神阴鸷晦暗,缓缓将脸埋进了手掌里,沉声问:“然后呢?”
“那侍女说她吓得当场瘫倒在地,叫声引来了几个巡逻的护卫。最后是几个胆大的男子打开了棺材,抱出了那个本应早已死去,如今却在哭啼的孩子。”
“……”
“所以我就想啊,方煌阳,你到底是个什么呢?死而复生之人,还是一具会动会想会喘气儿的尸体?”
方知渊唇线紧绷,也不说话。忽然间,一点微光落在他寒戾眼角。
他抬起头来,只见头顶的金丝竟开始一点点松开了。
顾闻香“咦”地一声,手臂撑着轮椅扶手,将身子挺直:“金丝篓要开了?”
方知渊倏然站起来。隔音阵被他撤了,四周的惊呼再次灌回耳中。
“这是……”
“这、这就是盘宇仙界?”
“阿娘,好黑啊,我怕——”
金丝松开了,头顶却没有光。更深的暗夜蔓延而来,死寂沉沉,分不清是天顶还是漆黑的海面。
浓雾绵延,看不到任何山海或建筑的轮廓。唯有无数银紫色星云盘旋成圆形的漩涡,好似一双双明灭的冷酷眼睛,又好似千万个不能安息的怨魂。
浓郁的阳气灌入体内,顾闻香开始痛苦地轻轻吸冷气,修为较弱的修士们呻.吟起来,他们的经脉都被撑得酸痛,甚至有人忍不住开始干呕。
这就是……盘宇界了。
方知渊乃是这众人中修为最高者,暂时并无不适。可他的心跳却开始变得又重又快,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
忽然几道身影冲上那头顶缺口,四五个急不可耐的修士竟想逃离。方知渊厉声一喝:“蠢货,滚回来!”
可是已经晚了,只见那原本茫茫空无一物的黑雾诡天之中,鬼魅般凭空闪出几个白衫金眼的身影。
第一个冲出来的修士脸上的恐惧还没来得及流露出来,就被一个盘宇仙掐住了脖子!
“哈哈哈哈,炉鼎,是育界的炉鼎!”
几个盘宇仙人无一不是气息深不可测,狂喜而笑,“当真是炉鼎,尊主当真把炉鼎带回来了。”
转眼间,剩下几个育界修士也被捉住,盘宇仙人简直和拎小鸡一般将人给提溜在手中。
其中一个盘宇仙人笑呵呵的,道:“这炉鼎人甚是活泼,还敢跑。”
说着,手下“咔擦”一声,直接将那修士的双腿向关节的反方向掰去。
“啊——!!!”
那修士脸顿时涨得紫红,很快又转为青白。他涕泗横流,疯狂挣扎着,双腿却已经软绵绵地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瘫了下来,“啊、啊……啊啊……”
方知渊将长刀一拔就要上去,顾闻香把他肩膀一按:“干什么干什么?你都说了是一群蠢货,怎地,犯得着为了这种人发怒拼命?”
这一句话没完,天上那几个修士就如被掐断了翅膀的小飞虫一般,全部折了骨头被盘宇人扔了回来,闷响着落在金丝篓内。
再也没有人敢乱动,众人大气不敢出地瞪着头顶。直到那几个盘宇人都隐身进天色里了,才渐渐有崩溃的饮泣声传来。
也就是在这种混乱之中,方知渊忽的看到了熟悉的赤红星芒。
是祸星,挂在天边,乃这混浊天色中唯一的亮。
方知渊摁了摁胸口,喘息微乱。他心脏搏动的频率与那星芒闪烁的频率渐渐贴合,归于一处。
好像……
他们是一体的,他生来就属于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三八快乐,终于又让我找到机会发红包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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