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盘宇仙人还在围看着炉鼎,蔺负青已被尹尝辛牵着手腕, 低头走出了人群。
离开阴渊再往前走, 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 尹尝辛嘱咐他:“别松手。”
眼前的空间神奇地扭曲起来, 一眨眼间景色已经变化,茫茫天空消失不见。脚下传来坚实的触感,蔺负青挑眉环顾四面的灰壁, 他们竟像是来到了一处修建过的石洞里。
尹尝辛道:“到这里来便可以安心了,没有别人。”
这里空气沁凉, 的确比在外头令人舒坦得多。蔺负青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用手指触摸那冰凉的灰白墙体, 又看看角落里胡乱堆成山的灵石法宝仙器, “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是你的洞府?”
尹尝辛抬手一引, 捞来几件疗愈法宝催动起来:“差不多。你没见那些盘宇人都是从虚无中凭空浮现?盘宇界就是这样。都是挥手裂空的仙人,洞府隐在天地间。”
蔺负青顺从地闭眼盘坐,任法宝的光泽流转在身上。
尹尝辛一面为他调理, 一面继续道:“在去育界之前,我便将沉睡的肉身封在洞府里, 因此只要我不露面, 尊主也找不到我。”
“不过……如今我孤立无援,又丢了许多重要的记忆。他大约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就是了。”
蔺负青:“那你现在露面了,会被找到吗?”
尹尝辛:“不知道。”
蔺负青:“这尊主在盘宇界的势力到底有多大?”
尹尝辛:“忘记了。”
蔺负青:“那被关在阴渊里的十万育界修士,何时会被做成炉鼎?”
尹尝辛:“不知道。”
蔺负青:“……算了,刚刚那个眼馋我家星星的丫头是谁?”
尹尝辛:“忘记了。”
蔺负青气笑了:“你耍我吗!?”
尹尝辛面无表情地道:“不是。盘宇人七情淡漠, 许多都不用名字,不好记。”
蔺负青顿觉一阵挫败,只好道:“那行,你告诉我她是什么身份。”
尹尝辛淡淡地瞧着他,给出答案:“这个是真的忘记了。”
“……”
气氛一时尴尬。
终于,蔺负青无可奈何地扶额长叹了口气,嫌弃道:“算了算了……师父,你这洞府好乱。”
他站起身道:“家里不能这么乱,我给你收拾一下。”
很快,灵石被整整齐齐地分装着收纳在乾坤袋里,原先堆成一团的法宝如今摆得琳琅满目,仙器则被一件件挂起来,整个洞府焕然一新。
尹尝辛盯着他的小徒弟拧眉想了想,还是说道:“你不该来这里,你会死。”
蔺负青正将雪白的袖子挽起来,努力地将一座比他人还高的古铜色炼器巨鼎搬到墙角去,闻言回过脸道:“没关系,我留了后手。”
尹尝辛眉心顿时挤出一道深深的痕,“后手?什么后手。”
蔺负青难得放纵地将一只眼睛轻眨,弯唇笑道:“其实很久之前就留了。如果知渊死,我会跟他一起死;但是如果知渊能活着,我也会陪他一起活着……就是这样的后手。”
尹尝辛神情中露出一点无奈,道:“你可以直接说想要同生共死。”
蔺负青想了想,垂下眼睑淡笑着说,“师父知道吗……我来这里之前,有人告诉我知渊的祸星命格的含义了。”
他“咣”的一声将鼎放下,拍了拍手,道:“你不是忘了吗,我给你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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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负青离去之后的阴渊里,大部分盘宇仙人来了又走了。
那个小公主般高傲的盘宇女孩则一直远远地“飘”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盯着方知渊。
顾闻香不禁悄悄对方知渊道:“她不能是看上你了吧。”
方知渊沉默地靠坐在一块黑岩下,阴影遮住了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从顾闻香的角度,能看到这人全身的每寸筋肉都紧绷着,像一张拉紧到极致的弓。
自被尊主掠至盘宇后第一次,他的眉眼间露出了明显到能被别人察觉出的疲倦阴颓之色。
顾闻香笑而摇头,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阴渊冷水。
他知道,这是因为刚刚那个本不该在此,却又的确出现在了盘宇仙人中间的身影。
说实话,连他也没有料到蔺负青居然会真的亲自来闯育界,当时惊得差点眼珠子没掉下来,更别提方知渊了。
不远处有人站起来走近,怯怯地将一件厚实的绒袍推到方知渊身上,道:“方仙长,您歇息会儿吧。”
那是件能抵御冷气的法宝,原本的主人将它脱下来,顿时打了个寒噤。
这阴渊里虽没有了阴气弥漫,可还是比其他地方寒冷的。
方知渊没什么力气地冷然勾一下唇,看都不看地将那件袍子扔回去,“滚吧。自己都收拾不利索,还多管闲事。”
这时才看清了,在他身前的是个脸上稚气还未脱的年轻人。
粗眉小眼,五官憨憨的,还有点驼背溜肩,是很平凡的模样,甚至不太像个修士。
那青年瑟瑟地咽了口唾沫,却仍然坚持道:“您歇息会儿吧。”
算来众人遭此大劫不过一日余,时间并不长。却已经足够他们看清楚,这位祸星面上再如何阴鸷,言语再如何冷厉,行动上却一直是在保护着他们的。
方知渊盯了他片刻,忽的冷笑道:“你是怕我死了,自己也活不了了?”
本以为此言一出,这年轻修士要么当场发作要么尴尬走开,周围其余人也将会怒目而视。
却不料青年居然半点不生气,反而很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抓着头发讪笑道:“嘿,嗯……我、我要不是胆小怕死,也不会跟穆家主来六华洲闹这一场啦……”
“……”
方知渊侧过脸去,不再多说什么。
身周的暗色水域泛起银红交织的耀波,是被风吹皱了,又倒映着月与祸星的光。多少有些晃人眼睛。
他索性闭上双目,想着被困在此地的十万人。
……这些胆小的,愚昧的,天资平平的,大半辈子碌碌无为的人。
这些被蒙骗,被算计,被背叛,又好似自己的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众目睽睽之下丑态毕露的人。
无论是在盘宇的仙人眼里,还是穆泓这般育界大能的眼里,都是草芥般渺小的人,是摆上棋盘的弃子。
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颗颗最常见也最平凡的人心,能有多十恶不赦呢?
放眼行走在这红尘世间的,最多的不是圣仙,也不是魔头,而是人。
也会在危难前贪生怕死,也会在迷雾前人云亦云,也会侥幸着厄运必不会落在自己头上,没有足够智慧看清真实,没有足够勇毅撞破束缚,说到底只是想柴米油盐地太平过日子的人。
倘若不是这般世道。
或许,他们也会做一辈子好人的。
这种念头,祸星自很幼小的时候便有过了。
是从什么时候?
或许是气若游丝地藏身在肮脏腥臭的船舱底下,意识若远若近地看着上头漏下的灯火微光的时候。
船在海浪上摇啊摇,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推杯换盏。一个嗓门儿粗犷的男人醉醺醺地拍案夸口,说他的娘子有多么貌美,儿子有多么机灵,还乖巧,已经学会帮爹晒那鱼网子。
还说他出了这趟海回来,就能攒够儿子上学堂的钱,是这一带顶顶好的学堂。
后来……
……
“你为什么要跳下去?”
后来那白袍小仙君好奇地追问过他。
少年时的祸星冷着脸不答。
却心想:我不跳还能怎样呢?
再后来,也不知从何时起,师哥就不问了。方知渊想这大概是因为师哥已懂了,乃至变得和自己类似了,而这……
足够令他心疼欲碎。
……
周围骚动起来的时候,方知渊睁开了眼。
他看到夜色渐渐褪去,黎明初升,光却照不进永暗的阴渊。天穹之上依旧混沌而无序。一道道肆虐的阳气云流在天上纵横而行,不时碰撞出汹涌乱流。
方知渊眼神更沉了些,手掌无意识地压着胸口。他那种奇异的心悸症状好像更厉害了。
抬头,只见月隐去了一半,祸星依旧肉眼可见,那明灭的红光不知何时更盛了些,血笔般勾勒出嶙峋又苍凉的山石线条。
高处出现了一抹白影,将月光与星光遮挡一刹。盘宇的尊主缓缓自上降落。
才刚刚淡去几缕的恐惧再次卷土重来,这是自众育界修士被掠来并困在此地后,第一次再见到盘宇尊主。
刚刚那个同方知渊说话的青年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道:“方仙长,方仙长……尊主!尊主来了!”
“他们是不是要开始造炉鼎了,我我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还未离去的几十位盘宇仙人一齐行礼长拜,尊主淡然扫视一圈,用平和的声音叫诸位免礼,随即踏空行到了那个盘宇女孩子面前。
女孩俯首道:“尊主。”
尊主看向小女孩,又垂眼看了看方知渊,语调中听不出喜怒:“你父亲说,你想要这个炉鼎?”
女孩还抱膝坐在半空中,歪头一眨金眸,道:“是,尊主。”
方知渊眉宇略锁,对身侧那抖成筛糠的青年沉声道:“别哆嗦了,找我的。”
青年哭丧着脸,小声道:“那——那那那也不成啊!”
尊主道:“他不行。其他的炉鼎,你再选喜爱的。这是为了你好。”
女孩问道:“为什么?”
尊主道:“这个人不是育界的炉鼎。他很危险。”
说着,他又看了方知渊一眼。或许是故意,又或许只是没有把育界修士放在眼里,声音并未收敛。
“不是育界炉鼎?”女孩微微皱起了眉。
她问尊主,“那他是什么?”
此时月牙尽隐,忽然天顶上的赤星光芒大盛。不仅女孩看着尊主,下方十万脸色铁青的育界修士也在愣愣看着尊主。
“呃……!”
异变发生只在电光石火间,方知渊只觉眼前一黑,心腔剧震。他猛地往前扑倒,左手狠狠抵住身侧黑岩,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一下,那胆小青年更是如吓破了胆似的:“方、方仙长!?”
“你怎么了?”顾闻香且惊且疑,第一反应却是摇着轮椅往后退了几步。
天上的尊主淡淡地举起了手臂。无数迷茫目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看。
尊主道:“喏,就是那东西了。”
胆小青年也怯怯地抬头。
他的眼睛瞪大了一下,道:“啊?”
顾闻香也在抬头,他眯了眯桃花眼,手指无声地攥紧了。
就在这一刻,他感觉阴渊实在是又黑又冷,真他娘的不是人能呆下去的地方。
“……”
方知渊的瞳孔微微散大,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嘶哑的一句:“别……别靠近我……”
他左手撑着岩石,右手五指却紧扣着心口,急促地粗喘着。冷汗一滴滴沿着额角和发丝和鼻尖往下掉。
怎么回事……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发了疯似的要从他的魂魄里骨血里冲破出来……
祸星的赤光,不知何时静静地落在了方知渊身上。
星辰之光微弱地闪动,一拍,一拍,好似活物的脉跳,喘息,亦或是什么本源的呼唤。
……其实早在听过顾闻香的那番话后,方知渊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些准备。
所以他没有抬头去看尊主的手指,他知道尊主指的必然是祸星。
“他就是祸星本身,或者说,是祸星的魂。”
——可饶是如此,在听到这一句时,浑身的血还是不受控制地冲上了头顶。
咔喇!黑岩终于被方知渊的手指攥碎一块下来,他失了支撑往前栽倒。身旁的青年扶住了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手在发抖……
不远处传来好几道杂乱的屏息声。
“什、什么……意思啊?”
有人抖着嗓子念叨了一句。
盘宇女孩“咦”地道:“祸星……尊主,父亲曾教过我,祸星正是我们盘宇先祖造出来的?”
尊主弯了弯眼角,似乎是在笑:“唔……倒也不是不可以这般说。上古时候,我盘宇先祖专修阳道,视阴气为污秽之之物。先祖将盘宇界内的阴气一分为二。小的一半下灌,封在阴渊之底,大的一半上引,封入祸星之中。”
“……”
方知渊抬起眼来,于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那个青年惨白的脸。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年轻人痴傻了似的回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他们在说什么东西,祸星是盘宇的先祖造的!?祸星是……”
女孩道:“我知道。阴难之役,便是英烈先祖们以此处阴气尝试突破的了。”
尊主道:“不错,可惜先祖齐齐仙陨,这条路终究难行。幸有不仁道尊造出了育界——”
他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身下面无人色的十万修士们,“欲取用剩余的阴气,打造这一批炉鼎出来。”
“然而,要横跨天地规则向育界灌注最纯粹的大量阴气,又要保证阴气不在半途反溢回盘宇,实在是难如登天。”
“也就是此时,我替不仁道尊巡查祸星,发现一个惊喜——祸星内阴气过于浓郁精粹,又经历万万年岁,竟诞生出了一个至纯阴魂来。那阴魂天生与阴气感应,若将其投入育界,足够吸引祸星中的阴气灌落——于是呢,这事情便终于解决了。”
“我将这东西投入育界,可说也恰巧,它竟附在了一个死婴身上,分化出三魂七魄来,成了个活人了。这就是你说想要来的那一位了。”
正扶着方知渊的青年浑身打了个战,他就好像被烫着了一样,倏地松开了双手。
方知渊有一瞬间的怔神,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这青年一放手,他就整个人茫然地往下倒,砸在冰冷的黑岩与水泊间,溅起的那一串水珠哗啦地淋了他满头满脸。
青年也吓白了脸,眼神惶恐地在方知渊身上来回,双手空荡荡地:“我,我……我不是……”
他刚刚那一放手完全是下意识的,此刻却不知道该扶还是不该扶。
方知渊沙哑地垂眼笑了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自己艰难地爬起来了。
情绪各异的目光自四面八方刺来,将他千疮百孔地刺了个透。
而其中最冰的莫过于盘宇尊主居高临下的眼神。尊主终于低下头,第三次看向方知渊。眉眼和蔼地弯着,好像在看一个荒诞喜剧,恨不能鼓个掌。
“——倒是有趣,我也未能想到,当初我一手造出的祸星,如今会是这个样子。我以为它要被育界的修士杀死,侥幸不死也要化作一个嗜血魔头,没有想到……长成了这样。”
“明明是一把杀人的刀,却还不自知地想要保护被杀的人。”
“真是可怜啊。”
“……”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不知道有没有更新,先放感谢名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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