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横颈,蔺负青纹丝不动。
他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孩, 眼眸往身后尹尝辛那边一瞥, 温声道:“如果你要擒我, 这个人会跟你拼命。”
“难道你要辛苦打斗一场, 末了为他人做嫁衣裳?”
蔺负青轻声感叹,嗓音柔和,“太亏了……我看着你像是个聪明又高傲的, 会做这种事?”
“……”
女孩儿眼眸暗了暗,瞧着更加阴冷。
却没有动那弯刀。
蔺负青当然知道她不会动手。如果她真有杀意, 刚刚就会直接出手,而不是做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这等看着吓人却没有实质性意义的威胁。
他心下安定, 神态更加轻松自若, 歪了歪头含笑道:“啊, 莫非是你担心,就我这样的……能妨碍到你盘宇界大业么?”
女孩嘲讽地弯起眉:“荒谬!以你这等体质,纵使没人杀你, 再过上三五日,你也会因承受不住盘宇界浓郁的灵流经脉衰竭而死的。”
“那事情就简单了。你看, 你自己又不需要我, 又不想白白便宜了别家……而我又是个毫无威胁的将死之人。你为什么还要在我身上白费心力?”
“……”
女孩儿情绪复杂地板着脸不说话。心下隐约觉得他说的似乎挺有道理。
可她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便不甘地将那弯刀更往前递了递:“可我白白放了你,有何好处?”
蔺负青正色道:“你只是把刀放在我的脖子上,还并没有抓住我这个人,怎能叫放了我?你如今看着我走, 叫不赔不赚。”
顿了顿,“不过……如果你愿意把刀收回去,和我们说些话,我就再送给你一个礼物。”
“和你们说些话?”
“不错,难道你不想知道辛童子为何不认识你了吗?”
“……”
女孩儿的面容还是阴鸷不改。然而片刻后,那把白鞘弯刀在她手指间消散了。
尹尝辛在后头看得脸色几次诡异变幻,这……他都做好了准备跟那女孩大打出手,怎么三言两语间,人家武器都收回去了?
蔺负青拂了拂衣袖,颔首道:“多谢你。来,我送你一盏灯。”
他将五尺清明上系着的三盏小灯中的一盏,解下来,递给了女孩儿。
“……你敢耍我!?”
蔺负青一只手提灯,另一只手指着尹尝辛,十分认真道:“他告诉我盘宇界没有灯,物以稀为贵。”
说着,魔君拉起女孩的手,将那盏小灯放在她的掌心,“好了。如今你是世上唯一一个有灯的盘宇仙人了。有了灯,黑暗中也能看清楚自己站在哪里,很好的。”
那小灯在暗夜中像一簇柔弱的火苗,映照着两人手指的一触即分。蔺负青看着女孩那张似愠怒又似愕然的脸,不禁心下轻叹:原来盘宇人的肌肤也是有体温的么。
怎地就活成了这样一个个冷冰冰的样子。
蔺负青再次指了指尹尝辛:“这个人是我的师父。他在育界被尊主所擒,受尽折磨,神魂被摧毁了许多。很多盘宇界的事,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女孩猛地转过头,更加惊愕地望向尹尝辛,那张冰雕似的脸孔这时才显出几分活人样子来:“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了?”
尹尝辛略略皱眉,问她:“我该记得什么?”
“……”
尹尝辛绕过蔺负青,他压着狭长金眸,沉声走向她:“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
女孩沉默许久,抬头看向天穹上的祸星。
“……我的祖太公爷爷,陨落在阴难之役。”
尹尝辛神色微动。
“每百年,祸星放光的日子,都是那些英魂的忌日。父亲说,曾经是有许多人记得祭拜的,后来,人越来越少了。”
女孩冷声道:“当年尊主一统盘宇时,曾经做出承诺,会善待牺牲在阴难之役中的大能的子女亲眷及其后裔。但是千年又千年,越来越多的英烈后代臣服于尊主,知道尊主其实不喜他们祭拜,也不再来了。”
“事到如今……还心中惦记着,偶尔会在祸星放光的日子里祭拜当年英魂的,也只有……”
女孩深深地看了尹尝辛一眼,她唇瓣欲开,似乎就要说出“只有我和你了”。
……却终究转过头去。几缕乌发擦过雪颊摇拂在风中,好似日暮的战场上最后一面残旗,竟有几分苍凉。
她冷然垂下眼,捏着手中小灯,自嘲地笑一声,“看来,只有我一个了。”
蔺负青忽然插嘴道:“这就不对了。”
女孩忍不住看过来,就见这位很是清俊貌美的育界炉鼎笑了笑,一手抚着尹尝辛的肩,诚恳道:“现在你告诉他了,他便知道了。那你们还是两个人。”
“……”
“育界人,”女孩儿面上无悲无喜,只是微微蹙着眉,“你和我想象的育界人很不一样。”
蔺负青道:“是啊,很多事情都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
女孩儿道:“我已经许久没有与活物说过这么多话。你要去见你的道侣吗,你救不了他,就当临死前告个别吧。”
蔺负青弯眉垂眸,没说什么,只道:“相逢有缘,我想再送你一个礼物。”
女孩这回不嘲讽了,问:“是什么?”
蔺负青道:“一个名字。我送你灯,你就叫阿灯吧。”
女孩似乎笑了一下,“不必了,盘宇界没有人会叫名字。”
蔺负青道:“随你。”
说罢他毫不设防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女孩望向阴渊:“我要去见知渊了。师父,你要不然……在此陪阿灯祭拜?”
尹尝辛沉默了一下,道:“夜长梦多,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
蔺负青点头,手中系着明灯的青杖在虚空中轻点,身子就如一片羽般翩然乘风而去,落入那黑魆魆的阴渊里了。
谁都没见着他转头就长松了一口气,淡然眨眨眼,一声庆幸的感慨淹没在风声里:
“……盘宇人真好骗,尤其是盘宇的小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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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宇界的阴渊,既没有雪骨城的明灯,也没有红莲渊的莲香。只有深水、黑石与偶尔散落的仙骨,暗沉沉的冷到透骨。
蔺负青一手拄着五尺清明,一手无意识地拢紧了白袍,循着记忆去找早些时候方知渊在的那片地方。
余下的两盏小灯在杖首随阴风扑簌簌地打着旋儿,为他照亮脚下那方寸之地。
走着走着,蔺负青又觉出一丝不安来。
知渊身在盘宇,如今又赶上祸星生变,也不知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影响。
他跟那么一群闹事闹上六华洲逼宫的十万修士在一处,又会不会受委屈受欺负?
盘宇尊主眼见着当年造出的祸星落到自己手里,万一再想把他怎么样了……
越往深处去,脑内越是思绪翻腾。
忽的脚下踉跄,蔺负青不由得往前两步,那灯烛光猛烈地摇晃了四五下,照出几步外的一个熟悉的身形轮廓——
黑暗浓重得仿佛一团又一团凝固的墨汁。方知渊半蜷缩着,佝偻地倚坐在黑岩下积水中,乱发披散,看不清面容。
他弓着颀长的身子将脸低埋,背后的脊骨明显地凸出来,是一种极尽痛苦与隐忍的姿势。
蔺负青手一抖,五尺清明差点没握住。
回过神来,他的人已在结界边缘,几乎是扑着跪坐下去,寒水溅湿了雪袍白衣。他双手死死抵着结界坚壁,急促低唤:“知渊!?——知渊!!”
方知渊显然是听见了,喘息明显地更乱几分。两三息后,他才僵硬地转过头来,额上汗湿,开口时嗓子沙哑得活像一个三天三夜没喝水的人:“……你怎么……还没走……”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痴痴地笑了,目光空茫茫地落在蔺负青身周那团光晕上,“还带了灯?你真是……”
方知渊枕着自己的黑发,倚在冰冷石上,忽的闭眼侧头,哽咽道:“你真是……”
蔺负青定定地看着他,扣在结界上的十指隐隐泛白:“我真是怎么样?再黑的地方,我也能点着灯来找你。”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与方知渊涣散的眸光对视的那一刻,却好像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抑或该说,不是什么都明白了,而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蔺负青跪在阴渊的水里,白发垂散肩头。五尺清明立在他身边,就好像是暗夜里最后的一把火。
魔君垂下微颤的眼睫,忍着满腔的酸楚与痛惜,将已经烧到咽喉的岩浆吞回腹中,只是轻柔地摇头道:
“没事了……阿渊,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知渊艰难地撑着沿途岩石,半是膝行半是爬地挪着身子,一点点靠近这抹为他而来的雪白明火。
他看着蔺负青跪着浸在阴渊冷水中,就忍不住心如刀绞:“你……你先起来。师哥,你站起来……”
一层结界,隔着两个人。
他没有办法靠过去抱住他,而他也一样。
才短短大半日不见,方知渊已经虚弱到一种无法想象的地步。短短几步路,他竟连爬都爬不过来。
半途一个脱力,人就斜斜地撞上阴渊冰冷的大地,蜷着身子抽搐般咳喘。
“知渊!”蔺负青下意识砰地拍在结界上,他眼尾一下子就红了,无措的声音好像抖碎了一地,“你别过来了,你别动了……听见没有!”
这时忽然间,他似乎听见不远处的黑暗中,应声响起一阵微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
又好像有一道道目光在惶恐、不安又愧疚地来回,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且十分地诡异。
蔺负青猛地将五尺清明一抬,灯光照出了影子——
那都是抱团躲在不近也不远处的,一个个育界修士们的影子。
霎时间,蔺负青只觉得一股血直往脑子里冲,他怒极之下牙齿都在抖,杀意汹涌而泻,“你们……你们就这么……干看着他!!”
没人敢应答。黑暗中,瑟缩的眼神在方知渊和蔺负青之间来往,然后怀着沉沉的负罪感移开了。
方知渊却苍白地笑了一声,嘶哑道:“你别气,是我叫所有人都别靠近我的……”
他再次撑起发颤的手臂,迟缓地爬起来,“我出了问题……是祸星,祸星好像在拉扯我的魂魄,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
蔺负青放下五尺清明,失神地看着他。
方知渊终于靠过来,将身子贴在结界边缘,于是蔺负青的灯火也笼罩了他疲倦青白的脸。
“师哥……”方知渊很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摸索着张开来,想与蔺负青的手十指相贴。
他略眯着双眸,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因为视线模糊,“所以,有人敢靠近我,我就打他……除了你,还有谁受得了?”
蔺负青也将身体贴过去,可是触碰到的只有冷硬结界。
两个人其实已经身挨着身,手牵着手,脸贴着脸……可是得到的只有冰冷,没有丝毫对方身上的体温。
混浊的夜穹下,延伸着辽阔的阴渊,无边的结界,还有近处与远处的十万人。
和渺小的两道影。
和一点光。
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方知渊抬头恍惚地望着祸星,苦笑道:“师哥,你知不知道,你当年到底救了个什么啊……”
蔺负青也抬头,道:“我知道。”
他眼里倒映着祸星的红光。
“你不知道……”
“我知道,刚知道的。”
“……”
“是一颗星星。你看,我从小就说的。”
方知渊低头笑了一下,似乎很是满足。
他低声呢喃:“……足够了。”
然后,他转过脸来直直地望着蔺负青,五指用力微屈,道:“师哥,听我的,回育界吧。”
蔺负青想都没想:“不。”
方知渊有些急了,呼吸又乱起来,“你听我说!明日尊主就要在结界内灌注阴气,炼制炉鼎。我乃祸星,到时或许还能寻得一丝转机;大不了真做了炉鼎,以我的修为还能伺机逃跑——”
“可是你,师哥……你留下是十死无生,你必须得回去。”
说着,方知渊神色渐凛,左手一扬,双指间赫然夹着一枚锐石。他做了个在自己脖颈比划的动作。
“当然,你要执意寻死,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先死在你前头,还是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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