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走后,阴渊里又彻底剩下方知渊一人。
说一人似乎有些奇怪, 毕竟被困在此地的修士一眼望不到头。可于方知渊而言, 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四周那些复杂的目光, 还在隔着夜色看着他。
或许有人想问魔君做什么去了, 想问顾闻香是不是还施着隐身术怎么不见了,以及……他们刚刚究竟谈了些什么。
在这样生死攸关的夜晚,在这鬼门关前。
方知渊被看得心烦意乱。说实话, 他本就因为祸星的影响浑身难受得要命,如今师哥又走了, 抛下那么一个难题给他。
他甚至心里升起一个恶意满满的念头,他要把一切都跟这群盯着他看的修士们和盘托出, 然后再告诉这群人:
要么你们回去, 我和我师哥死在这里;要么我和师哥回去, 你们死在这里。选一个?
若是如此,那一张张脸孔上的表情定然有趣极了。
可祸星很快便又觉得无趣,脸色也阴沉下来。
他想:罢了, 救人救到底,杀人头点地, 何必这般折磨心肠呢。
夜色深黑, 四周越来越冷。方知渊却知道,这是快要天亮了。夜总是在黎明前才最黑最冷的。
时间就这样一刻刻地流逝而去,渐渐地困倦又占了上风,脑子模糊起来的时候,一些尘封的记忆也涌了上来。
曾经不知是前世哪一年的桂香金秋, 日头和煦的下午,记忆中散着一片墨香。袁子衣被煌阳仙首当苦力拉来清点宫内藏书。
也不晓得话头歪到了哪里,就记得那书生嘟囔道:“尊首莫怪小生多嘴,您这动辄打骂人的脾气好歹改一改。唉呀,明明是个大好人……”
那年的方仙首从卷宗里抬头,阴鸷地拧着眉道:“什么?”
袁子衣“害”地一声,拍着手中书卷道:“对呀!您看呐,上回您来我们书院,本是来送灵石的,非要第一天就把所有学生劈头盖脸地骂一顿;上上回您去剑谷,明明是帮人家除妖的,非要临走前把几个长老拎出来‘指点’,叫人家三天爬不起床来。”
“这不,上回轩辕剑君还跟小生说呢,他说每次看着尊首,就怕您哪日为天下捐躯了,连个清名都留不下!”
“……”方知渊脸色铁青,只觉得荒唐又滑稽。
他一个阴命祸星,被仙界公认的大实诚老好人说是“好人”也就罢了,还要被素来为了宗门鞠躬尽瘁的轩辕意担心“为天下捐躯”!?
这都什么笑话。
于是他便着了恼,恰逢那日清闲,他直接提刀把袁子衣拍进金桂宫的宫墙里,又乘着小金龙飞到剑谷把轩辕意揍了一顿……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恼,为何不喜听别人说自己好——后来穆晴雪说他那叫害羞,差点没被他倒吊起来拿鞭子抽。
思来前尘如梦。
何况故人早已不在,今生的袁子衣和轩辕意也不会叫他尊首。
可是此时方知渊躺在阴渊冰冷的地上,恍惚地竟想:不是罢……难道自己真的会变成那种人?
他依然觉得烦躁。
方知渊索性把下颔一抬,冷声道:“喂。”
周围无数的脸孔沉在夜色中。
有人怯怯道:“方、方仙长……”
应声的居然是那个最初还扶过他,想要给过他外袍的那个胆小老实的青年人。
他如今很是愧疚地埋着头,嗫嚅着欲说些什么,“您,那个我……”
方知渊本能地很不想听,便冷声打断他:“想回家吗?”
“……”
沉寂中,一双双蓦地惊愕抬起的眼神。
却很长时间没人说话。
有一个人影动了,随着衣料摩挲的窸窣声,挤出来一个高壮的汉子。
方知渊勉强有点印象,是被关在金丝篓里时也没有求过他,反而声称自己前来六华洲请愿就是抱着为三界牺牲之觉悟的那几人之一。
“方仙长。”只见那汉子弯着腰走到他面前,神色郑重地压低了嗓音道,“您要是有办法……离开这儿,您就走吧。别管我们啦。”
没人真的那么蠢,要是真有轻松就能回家的希望,祸星又怎会一直阴沉着脸?
可这个汉子很快就被旁边的人惊恐地捅了一肘子,“你说什么呢!”
这下就乱起来,他们来六华洲逼宫时,本是发出同一种声音的人群,可此时却又争吵得宛如仇敌了。
方知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听着,有些意外的是,人们居然还真分成了几乎对等的两波,吵起来平分秋色。
当初刚陷入金丝篓之中时,可是一片哭嚎求救来着……
想了想,他又不禁生出几丝怀疑。那些视死如归请他独自离开的,是否想故意打动他,以求他救命?
而那些口出无耻之语,仿佛自己踩在别人身上得救才是天经地义的,又是否想故意激怒他,以叫他离开?
“——闭嘴。”
最后,方知渊沙哑地喝止了吵嚷者。他背着众人躺下,冷哼道:“逗你们玩儿的。”
“没谁有办法救你们,等死吧。”
“……”
周围的声音渐渐消弭了。
好像希望的火苗被踩熄下去。
方知渊闭上了眼,他忍着祸星闪烁带来的心悸,鬓角又一次被冷汗浸湿了。
他也又一次想到了杂草,虫豸,尘土,初晨将欲蒸发的水珠,初春将欲消融的雪片,这些渺小乃至卑微的存在。
可是……草虫成林,尘成地,水珠流淌聚成河海,千万雪片落下,赠予人间干干净净一片白。
一颗颗复杂又善变的人心,活泼泼地跳动起来,才是暖和的。
自己终究不一样,他是星辰,冰冷而遥远的存在,归宿在黑暗里。
只是唯一放不下的,是连累了蔺负青两世难全,他又于心何忍……
罢了。
方知渊闭着眼睛,抱紧双臂蜷缩起来。
他心口绞痛地暗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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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界,六华洲,玄蛟顾家。
顾闻香在自己的床铺上醒过来时,外头已经快要天亮。他动了动,胸口便传来一阵剧痛,告诉他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噩梦。
顾闻香挣扎着起身,垂下眼,看到心口的伤已经被上药包扎好了。
床头案上放着温水丹药清粥,放着一封信,而顾报恩不在。
顾闻香面无悲喜,直挺挺地在床上坐了大约半刻钟,渐渐意识到顾报恩是真的不在这里了。
他突然一把将那些瓶瓶碗碗扫落在地,在碎片的噼啪乱响中扯过那封信,粗暴地拆开来。
信上字迹十分幼稚,甚至可以说很丑。顾报恩的字曾是他手把手教的,他先教他写“公子”,再教他写“报恩”,如今这四个字都用上了。
只见白宣纸上写道:
两世深恩,今日报之。
前路远长,公子珍重。
报恩,留。
顾闻香的脸猝然一片死白,他盯着“两世”那歪歪扭扭的二字,浑身哆嗦起来。
先是捏着信纸的右手。他不甘地瞪着眼,用左手死死按着右手,却很快开始两只手一起抖如筛糠。
两世深恩,今日报之。
今日……报之……
多么赤.裸裸的嘲讽,他对顾报恩有过什么恩,能算什么恩!?
那白眼儿狼摆明了想说的是,两世之仇,今日报之……
好啊,好一个忍辱负重!倒是难为他明明重生回来,却还在自己身边做小伏低了那么许久!
顾闻香想大笑,却猛地弯身吐出一口血来。
“咳咳……顾报恩……”
顾闻香眼睛爬满血丝,他像个濒死的病人般喘着气,口中偏执地念道,“顾报恩……顾报恩,你敢骗我。白眼儿狼,蠢东西,废物……你敢骗我……”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哧啦一声,用发抖的手指将信纸从中撕扯开。
这样还嫌不够,于是顾闻香红着眼角,牙齿发抖,狠狠地撕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那完整的一张纸被撕得破破烂烂,大小的碎片纷纷扬扬,从指间飘落。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下床,床边并没有摆着他的轮椅。顾闻香像没有看见似的,他召出手杖“鬼算”,撑着它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
——是的,其实他并不是完全不能走动。平日里坐轮椅,只不过是在外人面前示弱的一个障眼法罢了。
而这个秘密,只有顾报恩知道。
只有顾报恩知道……
顾闻香踉踉跄跄地走到院中,早有顾家弟子与下仆瞪圆了眼上来扶。
“家主!”
“家主,您这是……!?”
顾闻香眼睛发直,咬牙问道:“顾报恩呢?”
“报恩公子,走,走了……”
“走了?”
也是,都知道顾报恩是他顾闻香的狼犬。顾报恩要走,顾家有谁敢拦,有谁会想到要拦!?
顾闻香把手杖攥得咯吱响,杀意几乎要从牙缝儿里泄出来:“给我追……派顾家所有元婴境的客卿去追!呵,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叛贼啊,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扔进栖龙岭喂妖兽……”
众人齐齐变色,晓得出了大事。连忙有弟子应了声“是”,转身便要跑去传令。
却不料身后那年轻多谋的家主突然吼了一嗓子:“慢着!回来!”
弟子脚下一顿,险些跌倒。只见顾闻香捂着胸口,闭着眼吃力地呼吸着,艰难挤出几个字:“留……留活口。”
情绪激动下,胸前伤口早已崩裂,鲜血染了他一手。两旁伺候着的顾家下人全都吓得愕然,也不敢帮忙,“家,家主……可要先传医修?”
“不用……我死不了,”顾闻香缓过来这口气,又阴恻恻地冷笑道,“把那白眼儿狼的手脚打断,拖到我面前来,我自来处置!!要捉活的,谁敢杀了他,赏具棺材,去顾家的掌刑堂走一趟。”
弟子骨头发冷,知道这杀父上位的家主心狠手辣,只道:“是……是。”
应答罢,他重新转身欲行。才走了四五步,后头顾闻香却又道:“回来!”
“……”
那顾家弟子小脸煞白,汗都快下来了,他不敢多言,更不敢细问,“是。家、家主还有何吩咐?”
顾家的晨钟就是在这时敲了三下。
东方微白,长夜将尽。
在几个人恐慌不安的目光中,顾闻香慢慢喘匀了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似终于平静下来了,也找回了几丝理智,直起身子悠悠道:“算了,追什么,不追了。一只蠢狼而已,不值得耗费心力。”
说着,他转过身,指向后院的方向。
“看呐……”
顾闻香冷笑着眯起了双眼。
“蔺负青已快死了,等那时,顾报恩就是只丧家之犬。他马上就会无家可归,我要他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
在他手指的方向,一个巨大繁复的阵法,正在无数顾家弟子的惊呼声中散着浩瀚的威压,一点点升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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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宇仙界,连通育界的石祭坛之上,蔺负青正在快速掐诀。十指化作一片片雪白残影,空中流淌着的灵流就被疾速地牵引过来。
尹尝辛站在后面看着他,沉默许久,一板一眼地发出质疑:“你不是说,明天让星星选么?”
蔺负青白袍翻飞,轻笑了笑:“哄他的,还要留出时间绘阵呢,哪儿能拖到明天再做决定?反正我知道他会怎么选,他也知道我知道他会怎么选。”
“再说,”他顿了顿,“就算知渊决定与我两人回去,这阵法反正都是要打开的。都一样的。”
尹尝辛道:“如果只是两个人,阵法不必开得这么大,你也不必死。”
蔺负青不悦道:“师父!我好容易也哄哄你呢,你拆穿我干什么?”
尹尝辛不语。
他望着蔺负青的背影,目光静软安宁。
蔺负青还在跟他说话:“师父,你说神魂彻底碎裂之后,人会怎么样?”
尹尝辛想了想,道:“要么直接猝死,要么变成活死人。天天瘫软成泥,流着涎水翻着白眼,永远不省人事。十分丑,你不会喜欢的。”
蔺负青果然笑了,“我可不要。”
五尺清明立于旁边,那两盏小灯仍在细致地勾画着他漂亮的眉眼,薄唇轻动时有淡淡的影子:
“还是死干净些好了,我还有一颗阴元婴与这副仙身躯壳,待会儿投身阵眼,还要劳烦师父帮我收完最后一笔阵纹。”
尹尝辛眉毛使劲儿抽了抽,黑着脸道:“神魂碎裂,焚身熔阵,都是远胜凌迟之苦。你非要死得这么惨?”
“天亮之后,知渊将生受阴气噬体之苦,那十万人在活命的诱惑下还不定对他做出什么。我不至于比他惨。”
蔺负青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死惨一点好。那样黄泉下魂魄相逢时,他便会只顾着疼我,忘了自己的难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HE,请坚信本文HE,哪怕过程看起来再怎么像BE但它在结尾的时候也一定会是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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