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蔺负青心里一直有个过不去的坎儿。
他回溯了育界, 可是重生禁术将原先的灵魂弄去了哪里?
在那个百年之中, 或许有人如愿以偿, 有人结识挚爱, 有人大仇得报……那些承载着时光与记忆的魂魄,是否就此被他抹消了,莫非他杀死了亿万生命?
而此时此刻。
蔺负青愕然被方知渊圈在怀中。四周是虚幻的紫色花海, 远处冥河滚滚,他面对着轩辕意与袁子衣的前世神魂, 只觉得脑子里空白一片。
“自蔺魔君您发动重生禁术后,三界的所有神魂都发生了异变。就拿小生本人举例……”
袁子衣指着自己, 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小生某日醒来便身在此处, 见自己只有神魂没有肉身,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本欲冥思苦想发生了什么,却又发现个更吓人的事情——小生百年前的记忆, 都没了。”
“……没了?”
蔺负青揉着眉心,试图跟上袁子衣话语中的逻辑, “什么叫没了?”
袁子衣摸了摸鼻子, “就比如,百年前小生是如何入了书院,如何踏入仙途,童年时又是如何玩耍读书的……关于这些记忆,心内知道该有的, 想回忆脑中却空白一片。”
“哦,”轩辕意在旁补充,做了个挥剑的手势,“就像是被人从中切成两半儿了似的。我们只剩屁股和腿脚,没有身子和脑袋。”
袁子衣:“轩辕兄!莫要说这么吓人的譬喻……”
方知渊却眼中一亮,口中呢喃道:“脑袋……脑袋在育界。”
他蓦地看向蔺负青,“师哥,那重生术定是将未能重生的神魂们裂成了两半,百年前的神魂归于百年前的身体,百年后的神魂被困在这鬼地方。”
袁子衣:“尊首慧眼,想来就是如此了。只是这地方寻不见我书院两位院长和许多陨落的同窗,似乎……只有重生禁术发动时还活着的神魂,才会被困在这阴阳之间。”
“竟是如此……”蔺负青渐渐回过神来,若有所思,“你看我。我这个用法术的自己都不知道会这样,若是那禁术真会杀死人……”
他说到这里又无奈地垂首一笑,“这里的许多魂魄该都恨极了我罢,不然……我还是回你们尊首的识海里躲一躲?”
却不料袁子衣立即正色,肃然道:“蔺魔君,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不生不死的被困在这里,能见着去往冥界的死人,阳间诸事也可以勉力一窥。那边发生的事,虽不敢说桩桩件件都看得清楚,却也能猜出个七八成。”
他说着起身,长躬而拜,“魔君高义……言语单薄,子衣又口拙,还请魔君受小生一拜。”
蔺负青微惊,忙往旁边一侧身,倒是躲进了方知渊怀里,苦笑道:“千万莫这样,我受不起。”
这个投送怀抱叫方知渊很是满意,顺势横臂搂了师哥的腰肢,带着他一同站起身。
又看向两人,道:“照你们所说,所有前世神魂都被困在此地……容我找个人,虚云荀三可在?”
当年虚云几位亲传,叶花果与宋有度均在战乱里陨落,活下来的只剩荀三……荀明思与申屠是蔺负青当年在雪骨城覆灭前放跑的,小妖童重生了,那么荀明思的神魂应该会在此处才对。
果然,轩辕意连连点头:“在,在!只是荀仙君前世受创颇多,初来时神智一直有些迷蒙,又寻不到那一直照顾着他的小妖童,成天愣愣地哭。后来是芙蓉阁的医仙想出了法子,带他去看阳间育界的景象,果然好多了,人也渐渐地清楚了。”
“如今荀仙君已几乎与正常人……哦,正常魂一般无二,我二人这就带您们去看他。”
片刻后,袁子衣与轩辕意引了两人,往冥河的反方向走去。
他们边走边说着话。书生与剑修虽然已大略平复了心情,言语间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几丝得以与前世仙首重逢的激动。
“说来话长,众魂魄在此地也无事可做,渐渐地便有人发现此地可以用神魂之力变幻意象,有些类似识海……许多人便聚魂力来建成育界的模样,也是图个心理安慰。”
“什么书院,剑谷,如今都建好了。金桂宫是第一个建成的,只是没有尊首,到底还是空荡荡,乏味得很。”
那激动中又难免夹杂些愧疚与自责。
“唉……当年让尊首独自离开,实乃我辈仙道中人的大罪过。如今这金桂宫前隔三差五的还会有人来长跪忏罪,大都是承过尊首恩情,后来却袖手旁观乃至落井下石的……”
“听说金桂宫弟子们最初还赶过几次,后来也不赶了——哎呦对了,今日尊首归宫,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撞见呢。”
蔺负青偷眼一瞄旁边,果不其然,就见方知渊脸色铁青,浑身都散发着“滚”、“麻烦”、“别惹老子”的气息。
魔君忍俊不禁,觉得他像极了只凶巴巴炸毛儿的黑猫。
这吃软不吃硬的小祸星啊……若真有人扑上来抱着他大腿痛哭流涕,堂堂煌阳仙首怕是立即就要不知怎么办好了。
蔺负青坏心思地很想看,于是暗暗祈祷知渊能“运气好”一些。
渐渐的,前方人影开始多了。此处果然也有其他神魂游荡,都是没能重生的前世修士。
先是迎面走过来两个青年,等互相能看清了,他们的眼珠子就猛地瞪圆到极致,下意识叫道:“尊……尊首!!”
然后又大梦初醒似的擦擦眼:“这这、不是……啊?尊首!?”
蔺魔君饶有趣味地冲他们招了招手,眼波含笑摇荡,倒是把那俩小年轻给看呆了。
方仙首无奈地回来拽他,两只手十指相扣,而后继续往前走。
再稍远处,沿途路人都是白日里见鬼似的表情,下巴都快掉下来:“我没做梦吧,是方仙首和蔺魔君!他们两位不是——”
这一行四人就这么一路被闪闪发亮的目光围观过去。渐渐地,就能听见各种路人小声耳语:
“原来是真的……当年谁能想到呢?”
“原来真的是真的!我就说每次仙首跟魔君阵前过招的时候眼神都不太对劲……”
“尊首和蔺魔君走路时挨得那么近呢,哎,他们还牵着手!……”
蔺魔君与方仙首心情复杂:“……”
好的,我们早知道我们的事已经被全育界和全盘宇界知道了,却没想到连这里的前世神魂们也知道了。
“说起来,”蔺负青忽然笑道,“你们在这地方,是什么育界场景都能看见?别人的洞府也能看见?凡俗界平民更衣解手也能看见?人家小夫妻深夜浓情蜜意……”
蔺负青话还没说完,袁子衣就涨红了一张老脸,连连摆手道:“唉呀,蔺魔君!您怎地这样说话,那般龌龊事岂是君子所为!”
方知渊捏拳时骨头就咯吱一响,冷笑道:“也就是说,不君子的人真能看见?”
“噗咳咳……”
轩辕意终于在旁绷不住喷笑出声来,捧腹连连摆手,“哈哈哈……尊首,咱们这些鬼魂儿其实也不是想看什么就能看啊。要凝神耗力许久才能往阳间一瞥,基本上没人会浪费精力去看那种……奇怪的场面的。”
“一般濒临阳界的缝隙都有人轮班守着,每当有谁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场面就立马呼朋唤友,众神魂得了消息再呼啦啦围上来看……”
蔺负青听着就忍不住暗想:这个大场面当真不包括“煌阳仙首醉酒后抱着魔君骂师哥花心滥情开后宫”这种刺激的东西么?
念在当事人就在身旁,终是留了情面没有问出口。
又往深处走一走,两侧已经能看出修建的道路与楼房建筑的轮廓。他们知晓这都是一个个无法归家的魂魄们执念所凝,不禁唏嘘。
忽然间,对面一道蓝衣身影急急而来,失了往日稳重优雅。
“大师兄!二师兄!”
蔺负青与方知渊同时变色抬头,“明思……”
那身影赶至面前,果然是前世的荀明思。琴师此刻是神魂状态,终于不再是残指盲目的凄惨样子,见了两位师兄便红了眼角。
又看向蔺负青哽道:“雪骨城一别,未敢料想还能与师兄得以重逢。明思无能,连为师兄们报仇都做不到……”
蔺负青轻叹一声,上前抱他,“说什么呢……你我之间还要这样?”
袁子衣与轩辕意暗自对视一眼,不舍打扰师兄弟团圆,便道:“荀仙君,我二人又想起些事来,劳烦您引尊首与蔺魔君往金桂宫去罢。”
荀明思眉目柔了柔,低声道了句多谢,又拉着师兄们的手低语几句,继续引着两人往前走。
渐渐地,四面的轮廓开始像极了六华洲的样子。桂花飘香十里,人影纷叠。
原来是这里的修士魂灵们早就得了消息,一蜂窝地涌来,要看一眼方仙首与蔺魔君。却都不敢贸然上前冒犯,只于大道两侧挤得魂儿叠着魂儿,望着那熟悉的身影远远而来。
不知是谁当头,喜极而泣地喊了声“恭迎尊首回宫”,就见那一个个六华洲修士们哗啦啦如潮水般相继跪下,老幼相扶,长叩不起。
方知渊面色如寒铁似的,目不斜视,步伐一丝错乱都没有,就这么冷漠地自人群中穿行过去。
若叫不知情的旁人来看,十个里有九个怕都会摇头叹息,恼这位仙首着实冷酷无情。可惜如今眼前的都是相处了百年的故人们,早都谙熟了煌阳的脾性,反而摇头晃脑地欣慰起来——
“哎呀,当真是煌阳仙首回来啦……”
“尊首仙姿未改,幸事,幸事啊!”
“妈的,老子好久没被方仙首瞪过了!妈的,怎么有点儿想哭……”
方知渊不理他们,根本不妨碍这群人自顾自地激动并感动,气氛反而越来越火热了。
“呵。”蔺负青忽然抿唇低笑,捏紧了方知渊的手。
“……”方知渊窝火地磨了磨牙,转过脸低声愠道:“你还笑,笑什么笑。”
蔺负青:“我啊?我笑这回小祸星总算不必做雪骨城的君后了,该我做方仙首的尊夫人了。”
入了金桂宫内才算清静些。显然煌阳仙首在自家把规矩立得很严,那些宫内的金衫修士们虽然也是激动难抑,却并不敢如外头散修们那样议论打搅,连面上都要尽量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来。
自煌阳仙首仙陨,穆泓也被蔺负青拖着同归于尽之后,金桂宫主与仙道尊首之位一直空缺着,这些事荀明思已在半途上与他们讲过。
方知渊本还想着,倘若他们另立了仙首,自己乐得清闲自在,继续跟着师哥也就罢了。
可如今金桂宫是真没有管事儿的,他倒也不至于矫情推让,当即就做主,先给师兄师弟安置了休息的房间。
本想再叫几个人来,细细询问些关于这个地方的问题。还没来得及下令,就见袁子衣与轩辕意急匆匆去而复返,自宫门口进来了。
“哎呀,瞧我们……有件最重要的事忘记同尊首说了!”
蔺负青与方知渊忙起身迎上去,袁子衣抚胸喘了口气,平复一下才道:
“这事是这样,我们这些神魂当初来到这阴阳缝隙的时候,此地除了我们,还有一个气息极为强大的魂魄。那时候荀仙君神智还不清楚,怕是不知道……”
两人顿时惊异地对视一眼,方知渊沉声道:“怎么,那魂魄是在你们来之前就在此地?”
“看着像是这样,且那家伙给人的感觉……古怪得很。曾有大能试图和他交流,他都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眼神也冰冷冷的很渗人。”
“如今他给自己在冥界边缘处立了个小洞府,或许……若以尊首和蔺魔君这般地位,他会愿意说点儿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重生禁术更具体的设定解析我会稍后一点和时间轴一起放在围脖,先简单说下吧。仙祸它并不是普遍意义的重生文,因为它的时间从来就没有重回过。只是在育界这个被限定的空间内,物质被重置,神魂分成两拨——其中少数一拨“重生”,全须全尾地回到被重置百年的年轻身体里;更多的另一拨则如正文所述被裂开成两半,现在渊青见到的就是其中那“后一半”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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