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8号病房内。
靠门的两张病床空着, 其中一个人已经出院,另一个去做检查了。偌大的病房内只剩下两个人, 他们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都安静非常。
贺宙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看着病床上的季屿。
他双手环胸,眸色沉沉,周身仿佛环绕着肉眼可见的低气压,期间外出检查的一个病友回来, 看到他的表情就又扭头走了出去。
时间滴答而过,病床上的季屿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
他似乎痛苦至极,却又一声不吭,手上吊着针, 也不能攥点什么,只能闭着眼用力咬住嘴唇,浑身发抖, 脸色惨白。
“疼吗”贺宙忽然出声。
季屿深呼吸了一下, 染上斑驳血迹的唇张开一条缝“啊。”
他清醒着, 很清醒。
能清楚地感受到身上的疼, 也能理智地回答人的问题。
“有多疼”贺宙又问。
季屿吃力地扯了扯嘴角“想立刻昏过去。”
贺宙抿了下唇, 面色更加难看。
他昨晚还给谢祈发了个问号, 对他忽然那么大的反应不知所云且觉得莫名其妙,结果今天就把谢祈的感受彻彻底底地体会了一遍。
震惊和怒火已经平息, 他也不想再质问季屿什么。
他只是觉得难堪, 无法形容的难堪。
他似乎总是在季屿的身上栽跟头, 而且回回都栽得格外惨,不管是哪个季屿,都让生来天之骄子的他切切实实地感受了一把从云端跌落到尘埃的滋味。
让他显得很可笑,也很愚蠢。
牙根紧咬,腮边的肌肉动了动。
片刻后,贺宙沉声问“就这么讨厌我”讨厌到宁可做这么痛苦的手术,也不肯和他发展一丝一毫的关系。
“还好吧。”季屿快速地眨了眨眼。
睫毛上的汗水似乎流入了眼眶,刺得他眼睛发疼。
贺宙从鼻子里呼了下气。
他的胸口沉闷至极,像是积压着无数阴云。环在胸口的手攥紧,他的目光落在季屿因为刺痛而不停眨动的眼睛上。
手指动了动,下一瞬又被更用力地攥紧。
“现在分清我和原来的季屿了吗”季屿主动道。
医生要求他术后不能立刻睡觉,得等上三个小时。身上的痛楚放缓了时间的步调,他总觉得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可实际上才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真的太慢太慢了。
贺宙一听到他说这个,刚有些恢复的脸色就又沉了下去。
他的嘴角微微向下撇,完美的下巴线条紧绷着,没有吭声。
“我早就说过,我和他不一样。”
贺宙仍是沉默。
季屿有些痛苦地吐息了一下,又道“你一直都弄错了。”
“”
“不过也谢谢你。”说话太过费力,季屿打了个哈欠。
眼眶里顿时涌上了水雾,干涩难受的感觉消失,但也让他更困了。
“谢什么。”贺宙冷冷道。
“谢谢你在这陪我。”
贺宙别看眼“是护士让我陪你的。”
“那也谢谢你。”季屿说着又打了个哈欠,眼睛眨了眨,有些困倦地闭上。
贺宙声音冷硬“你不能睡。”
“我知道。”
季屿用力地睁了睁眼,“你可以走了,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不会睡的。”
“我再等一个半小时就走。”
喉结动了动,贺宙又补了一句,“你以为我不想走吗”
“那就走吧,没事,我一个人可以。”说着,季屿再次闭上了眼。
胸膛起伏,贺宙看了季屿一眼后猛地站了起来。
他大步朝门口走去,出门时正好碰上一个oga回来,对方看到他后瑟缩着躲了一下。贺宙瞥了他一眼,侧身让他,等这个oga进去后才拉上了门。
他一路疾走,很快走到了医院外。
九月底的太阳仍火辣辣的,照在人身上像是能把皮肤烧着。
他看着医院外来来往往的人群,目光留意着所有路过他身边的人。
aha,beta,oga,不管什么人,路过他身边时都会下意识地看他一眼。
贺宙知道,自己很出色,无论外表还是能力,也知道自己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但为什么,为什么独独吸引不了季屿
他们之间的信息素匹配度高达百分之百,而且又有标记存在,这种刻进灵魂里的羁绊,为什么会对他毫无作用
就算换了个人又怎么样信息素没用又怎么样
他本身难道就那么没有魅力
贺宙烦躁地拿出手机,打开了难得看一眼的校园论坛,里面又一次因为季屿的事情闹翻了天。
自从考试那次开始,季屿这个名字似乎一直在轰炸者龙城一中所有人的眼球。
这回关于季屿洗标记的事情说什么的人都有,有的说他曾经为情所困,所以无心学习,又有的人说他曾经的卑微都是装的,是为了引起自己的怜惜,现在看开了,就不再隐藏实力了
季屿什么都没说,就有无数人为他的改变找好了理由。
手指滑动屏幕,贺宙目光飞快地扫着上面的评论,忽地,往上滑的手指顿住,又轻轻往下拖动,翻回某一楼层
我觉得季屿好像aha啊,他要是aha就好了想嫁
贺宙定定地看着这一条,脑子里忽然空了一瞬,很快,空白之后潮水般的记忆就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他还记得季屿曾经在浴室说他不是gay。
gay这个词存在于百年前,由国外传入,是当时最洋气的叫法,在本国则更多地叫做龙阳或者断袖,在当时的社会被认为是不正常的、见不得人的癖好。
而那次小树林季屿身份曝光时他问过一句“你们这的男人能生孩子”,显然在他生活的地方男人不能生孩子,并且不存在aha、beta、oga的性别分类,否则一个oga不可能走到aha的浴室里。
赤条条的oga站在aha浴室里,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然而季屿不是在找死,他是真的不知道。
贺宙舔了舔后槽牙,神色里是不可置信,也是自嘲。
他明明对季屿的异常举动有过怀疑,甚至猜到了他的来历,却在往后的相处中全然忘记,甚至还问了他好几遍知不知道自己是个oga。
季屿每次都说知道,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已经适应了oga这个角色。
却没想到,他知道归知道,但芯子到底还是个旧社会人。
他认为他是个男人,并且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其他思维模式也仍是旧时的那一套,就好像古代的女人穿到现在,她们知道时代变了社会变了,但要她们穿比基尼,肯定也是接受不了的。
所以季屿也是同理。
即使他来到这个世界,成了oga,要他和男人在一起,要他生孩子,也是痴人说梦。
思及此,贺宙更觉可笑。
那他们之前那些乌龙都是在搞什么他的自作多情他的气急败坏他又是安排酒店又是安排国庆行程又是在搞什么
“师傅,借一根烟。”
贺宙跟旁边的保安大叔借了支烟。
这烟有些廉价,吸在口中味道浓烈,又呛又干,可贺宙却觉得吸着正好。
他仰头呼了下气,一阵灰蒙蒙的烟雾袅袅而上,胸腔里的郁气仿佛也随之消散,一下舒服了许多。
贺宙给了保安大叔一百块钱,干脆把一包都要了过来。
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连着抽了大概半包,才觉得心里彻底舒爽了。
把剩下的香烟随手塞进口袋,贺宙拍了拍衣服,往马路对面的花店走去。
一段阴差阳错的感情而已,没什么好纠结的。
烟一抽,花一送,把话说开,也把往日的尴尬翻篇,他们都是男人,彼此之间大气一点,好聚好散,没必要这么难看。
“给我拿一束花,我要送人,他住院了。”
花店老板问“是朋友还是亲人是aha还是beta、oga”
“oga,算是朋友吧。”
贺宙双手插兜,微眯着眼想了想,“不过待会可能就不是了。”说完他耸了耸肩,笑了下,“谁知道呢。”
花店老板了然地笑了笑“好,我知道了。”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多,贺宙抱着一大束橙玫瑰回到了住院楼。
他特意嚼了两粒口香糖,还在外面站了会,等身上没什么味道了才摁下电梯键,一上七楼就直直地朝季屿所在的病房走。
他都想好了,进去后就跟正常看望病人一样,先送花,再简单地聊两句,委婉地把过去的一切翻篇,季屿是个聪明人,肯定能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
要是聊得来,那以后就做兄弟。
要是聊不来,那就潇洒说再见。
这么想着,贺宙推开了虚掩着的门,然后脚步倏地顿住。
病房里除了季屿外还多了个人,是个女性oga。
她也穿着病号服,此刻正坐在季屿的病床旁,言笑晏晏地拿着毛巾给季屿擦汗。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女孩在笑,季屿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点笑意。
贺宙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一点多。
因为他之前在手术室外等待,所以护士以为他是季屿的朋友,说季屿没人看顾,就要他帮忙看着季屿,让他术后三个小时内别睡觉。
现在三小时已经过去,季屿能睡觉了,却不睡,反而和oga女孩聊天聊得开心。
他果然喜欢女生。
他对自己就从来没这么腼腆地笑过。
通过刚才的一番梳理,贺宙现在很能理解季屿的心思。
很能理解,但还是
草。
“砰砰砰”
贺宙用力地敲了三下门,在那两人看过来后面无表情地对季屿道“感觉怎么样”
说着他走到季屿旁边,把花束摆在季屿的床头柜上,“送你的,喜欢吗”
季屿“为什么要送我玫瑰”
虽然是橙色的,但玫瑰这种花不管什么颜色好像花语都挺暧昧的,并不适合送病人吧而且还这么一大束,看着有99枝
“想送就送了。”
贺宙说完,面不改色地冲oga女生伸手,“谢谢你照顾他,毛巾给我吧,我来帮他擦汗。”
女孩一看贺宙就知道不好惹,赶紧点头送上毛巾。
季屿愣了愣“不是,难道你还没懂我刚说的话的意思”
等女生让位,贺宙大马金刀地在椅子上坐下“我懂。”
“真的”
有外人在,季屿不好明说,但贺宙这模样哪里像想明白的样子
“我真的懂。”
贺宙把毛巾折了折,轻轻地擦着季屿唇上的血渍,“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既然生活在这个先进的社会,那么思想自然也要跟着一起进步。”
季屿“”
贺宙抬眸看了季屿一眼“aha和aha相爱,并不稀奇。”
季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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