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河清脚步迈得比平时快, 像故意躲开身后的人,躲开让人对他的不认可,走快一点。就能把那些视线避开。
他气息微喘, 没了空调,室外升高的温度令他胸口一窒, 站在霍桀面前,呆滞地望着他, 觉得失礼,害羞地牵出一点笑, 眼睫偏斜向地板的方向, 小声叫:“霍哥。”
刚才的难过不见显露,也就是装给一般人看看。可惜霍桀跟一般人有差距,叶河清怎么装他都看出他的失落。里面发生的事, 霍桀看得一清二楚。
小瘸子心里应该气馁又会心,偏偏还乖巧地叫自己哥。
霍桀问:“忙完了吗。”
叶河清连忙点头, 没把自己应聘又失败的事跟对方说。
“那就跟我去个地方。”
霍桀的车就停附近,揽着叶河清的肩膀带他到车上,手里打着方向盘, 其实大多数时候都在观察叶河清的表情变化。
小瘸子拘谨, 手脚规规矩矩摆好, 霍桀看他, 他就难为情的低头让霍桀看, 不好开口问霍桀为什么一直盯着他。
车停了, 霍桀拉开车门让叶河清跟下车, 这条街叶河清曾经走过,坐落于樊城西南方向的文化街,心怀文艺细胞的人最常逛的街道。
他恐怕跟文艺细胞无缘了,追在霍桀身后,随他走进装潢古典的门店,轻声询问他们进来做什么。
霍桀让他随便四处随便看看,叶河清不敢独自乱走。文化回廊曲折延长,两面的壁上吊挂着许多出彩的画,有些看上去像出自大师之手,有的风格幼嫩,犹如孩童的天真胡乱下笔的画鸦。
过了长廊的尽头,一座中式庭院豁然跃于眼前,流水潺潺,翠竹交映,内庭置着一间画室,里面坐着二十余名年纪并不相仿的人,大到二三十好几,小到七八岁的孩子都有。
叶河清随霍桀立在门外观望稍瞬,发现里面的学生或多或少都有些缺陷,跟他一样,身体带着残疾。
霍桀在他旁边说“这间画廊的老板创办了一个残疾人基金会,专门给身体有缺陷又喜欢画画的人平台,让他们亲手创作的画挂在店里售卖。如果遇到有爱心人士买走他们的画,就能靠自己赚到一笔收入。”
叶河清听得入迷,注视着学生们手上的画笔,无不艳羡,流露出渴望的眼神。
霍桀看他的眼睛,狐狸眼睁成了小鹿似的,就问“你想画吗。”
叶河清第一次还没听清楚,霍桀手指碰了碰他的头发“想不想留下来。”
叶河清如梦方醒,不确定地怔问:“我可以学”
霍桀微微一笑“不要说可不可以,就说你想不想,只要你想,就留下来。”
叶河清抿嘴不语,习惯性地把后脑勺亮给霍桀看。霍桀给他思考的余地,望着他发顶软软卷起来的一小撮毛,小瘸子有意无意地总低着脑袋,这是一种人在自卑时无意识的表现。
叶河清思考得不快,但没让霍桀等太久,他重复又问“我真的能留下来吗其实很多年我都没画画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画,万一画不好人家不喜欢怎么办”
小瘸子紧张起来嘴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蹦出,似乎要等到霍桀的一句肯定。
霍桀说“跟我来,带你见个人。”
霍桀带叶河清见的人,自然是这家店的老板,同时也是这个残疾基金会创办人之一,他的高中同窗。
叶河清的性格比较死扭,不肯平白无故接受帮助,给他安排工作的想法暂时掐断。霍桀之所以会给叶河清介绍,出于私心,想让他毫无芥蒂的接受。
霍桀的这位同窗,是名先天残疾,早些年更是他们学校的传奇励志人物,这几年隐退后默默无名的办起基金会,为的是帮助更多的残疾人。
他家世显赫,骨子就带着自信,一些话不管怎么说都没办法身临其境的给叶河清开导,有的东西只有相同经历的人,彼此间更容易心照不宣。
叶河清接触社会早,大众的异样眼光和生活压力压弯了少年人该有的飞扬意气,处事谨慎细微,霍桀想给他拨正找回自信,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他们走进一间茶室,中间横着一副大大的静,越过山水屏风,坐在棋盘前青年人面朝他们的方向露出温厚的笑意“老同学,好久不见。”
叶河清见到青年后,嘴巴不由长大,诧异地喊出声。
不夸张的说,叶河清这样的小年轻心底藏着个偶像,遥望不可及的一代励志偶像,他倾慕崇拜的偶像,此刻就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
他握紧拳头,结结巴巴地说“余、余青州先生”
霍桀自然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手对着叶河清招一招,魂不守舍的叶河清呆滞地差点没坐稳,不敢相信让无数人佩服崇拜的励志大师余青州就坐在他对面。
霍桀啧一声,好笑又颇为无奈“老舟,你说句话让他醒醒神。”
余青州边笑边拨茶杯“小友的真实反应让我觉得挺自豪。”
余青州生下先天手脚残疾,家族颇有传奇色彩,家族子弟在各界无不小有成就。余青州还是名私生子,出生后就受尽异样的目光,因为身体原因耽误了好几年的求学时间,成长岁月可谓波折重重。
余青州也算苦尽甘来,尽管手脚先天不便,走的路却比谁都坚定。他生下缺指,原本连笔握都握不了,如今所创下的画作无人不知,在国内外享有极高的声誉。
余青州如今不光是这家画室的老板,基金创办人,没退隐前,更是激励过无数残疾患者励志讲师,在各国开过大大小小的残疾演讲会,为人幽默,风趣,自信,他坐在轮椅上让人低头注视,一样觉得他是高不可及存在。
叶河清心灰意冷时,就在网上视频中听过余青州先生的演讲,听他鼓励那些因为残疾而患上心理疾病的人,看他作画。
他因为兴奋脸颊通红,激动之色难掩,却克制着低声说“余先生,我看过您的演讲,特别能鼓舞人心。”
余青州和善的笑,问他喜欢画画吗。
叶河清小鸡啄米般点头,脸色却陷入纠结。
“我没有钱学。”
余青州说“免费教学。”
叶河清“”不敢相信世上还有那么好的事。
余青州对他解释“但以后如果卖出画挣了钱,要从报酬里抽一部分捐到基金会,就当做学费。”
叶河清的心稍微松了点,又问“万一挣不了钱呢”
霍桀嗤的,恨铁不成钢“还没开始做就这么不自信要不让老周当场给你讲讲课。”
叶河清腼腆的不敢抬眼,怕自己画的不够好。
余青州莞尔,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心怀艺术的人,对艺术永远保持敬畏而欣赏心,他们的心思你永远琢磨不透。倘若因为自身残疾自卑,大可不必,有时换个角度想,人生有缺陷也意味着另外一种残缺的美,需要不同的人群用不同的眼光欣赏。”
又说“你看那些画画的孩子,有些孩子还小,因为自身状况就体验了另外的人生境遇,他们的画看着就像胡乱画鸦,但只要细心体会,就能感知他们的世界,稚嫩生涩的绝望,以及渴望对世界更多的认知。”
叶河清认真听讲,余青州注视着他“讲点难听的,残疾人本身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会比平常人更深刻些,我自小学启蒙起,就经常一个人思考为什么我的腿不能走,只能坐在轮椅上。会苦恼我的手指为什么残缺,不光丑,连简单的在纸上写下自己名字都做不到。我跟大家是不一样的,他们好奇我,可怜我,也怕我,避开我。”
余青州反问“你呢”
叶河清的眼睛猛地红了。
余青州微笑“别难过,上天不会只赐予人一生苦难,只要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坚持下去,总会找到出口,这条路很难,所以我们会更辛苦些。腿不能走,没关系,手还能动,眼睛还能看。眼睛看不见,没关系,手脚健在。反过来想,是不是还没糟糕到尽头。前个月我观看了一门聋哑教师的课,用手语教小孩子课堂知识,不光从嘴里表达的语言动听,聋哑人的语言一样可以表现得生动有趣。”
余青州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叶河清“你模样俊俏,又年轻,不光是小姑娘,我都喜欢看你。”
叶河清脸一红,呐呐的。
“每个人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不同,看到的东西不同,千奇百怪,画出来的东西是寄托他们灵魂的所在,有的人被触动到,自然就会欣赏你,我们不光要别人欣赏,首先要做的是,自己学会欣赏自己。”
离开画室,叶河清脑袋还飘着。他晕乎乎地观望四周,抬眼发现天都黑了。
“我、我还没小照打电话。”
他急忙掏出手机,这才意识到手机忘记充电,打不开。霍桀上了车,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叶河清眨眼“谢谢”
霍桀扬了扬眉“嗯”
“谢谢霍哥”
叶河清笑着露出一点白牙,叶小照的号码他记得牢,马上拨过去说明情况。
和叶小照通完电话,霍桀开口问“饿吗。”
叶河清摇头,一颗彩色的糖纸抛在眼前,他摸摸捡起,霍桀打着方向盘,说“腾不开手,剥一颗给我。”
“啊”叶河清赶紧剥,有些放不开手脚地送到霍桀嘴边。
霍桀低头用嘴去接糖时,唇稍微碰到叶河清指腹一侧,稍微干燥,带有温度的唇。叶河清立刻抽回手,动作似乎大了,担心引起误会,连忙解释“我紧张。”
霍桀瞥他“又没吃你。”
叶河清更羞愧,想着转移话题“霍哥,你为什么喜欢吃糖啊。”
霍桀似乎笑了笑“不喜欢,就是想带着。”
叶河清“带着做什么呢”
霍桀却没说了,精神专注的开车。
叶河清再迟钝也察觉疑似问到不该问的,他默默低头“对不起。”
起了月色,路灯下看不出来,进入阴暗处就明显了。
车快开到巷子口霍桀才接刚才的话“小脑瓜又乱想什么,我在想一些事。”
叶河清连应,霍桀笑着问他“我还不知道余青州是你的偶像,今天听了偶像一下午的人生课,累不累。”
叶河清不累不累的应,一次比一次响。
到了巷口外,正立着块提示牌,里面重新铺过水泥,车辆暂时不能出入。
霍桀把车停在巷口,叶河清主动解开安全带,说“剩下的路我自己走,麻烦了,今天真的很感谢你。”
小瘸子眼睛亮亮的,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霍哥,我以前真对不住你,第一次见你时,还觉得你起来不太像正经的人呢,我跟你认错。”
霍桀来了兴趣“我哪里不像正经人”
叶河清讪讪“就、就是,不能接近的,对不起”
霍桀笑着推门下车,叶河清紧随其后,黑漆漆的巷子,能依稀看到水泥反射出微弱的光。
叶河清说“霍哥,真的不用送了。”
霍桀两手放松地叠在颈后,音调微懒“今天也是我第一次听余青州讲课,老实交代,你以前有没有被人欺负,被欺负了会不会哭鼻子。”他放慢步伐配合,不会让叶河清走得勉强。
叶河清一老实孩子,就跟霍桀说了。
“初中自尊心跟自卑心成正比,那个年纪的学生大多叛逆,会有同学明知故问,逮着我问我的腿怎么瘸了,故意使唤我去跑步。个别女生羡慕我的脸,有些人就故意叫我瘸腿的娘娘腔。”
叶河清至今还有些气愤的说“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娘。”说这话显出他微微的孩子气,霍桀看了又看。
紧接着叶河清失落地说“不方便跑,跑起来又慢又难看是真的,他们说我像一只瘸腿的鸭子,姿势笨拙,左摇右摆。”
霍桀眼眸忽地一眯,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黑巷,拉住叶河清的手,走到他面前,膝盖半曲。
黑暗中叶河清灵魂出窍的覆上霍桀肩背,他紧张地吞咽口水,等脑子没那么混沌,悄声叫着要下去。
霍桀说“哥带你飞,再动一下挠你的腿窝了。”
叶河清“”
霍桀背着叶河清跑了起来,脚步声踏踏而过,感应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暖淡的橘黄,把霍桀的头发染成了好看的眼色。
叶河清起先紧紧抓住霍桀的肩膀不吱声,闭上眼,却在过程听到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还有霍桀隐隐的呼喘,所有东西开始放慢静止。
他逐渐放轻松,看着跳跃在霍桀发顶的光,看着他们跑过的路面落满光线。叶河清甚至看到巷子两侧的爬山虎在舞动着叶子,他觉得新鲜,脚步声踏过心,胸口咚咚地震响,越来越响。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奔跑,跑着跑着要飞起来了。
前所未有的体验。
拐过巷口,霍桀在旧楼前停下。颈后的头发湿了,衬衣也湿了几块地方。他偏过头想去看叶河清的反应,叶河清这时低着脸,看不太清楚。
过了会儿,叶河清缓慢地从霍桀后背滑下,他低着脸,手背遮在眼睛前,能听出嗓子处在紧压的状态,沙哑地说“谢谢。”
霍桀没叫叶河清抬脸,手放进兜里“小孩子有情绪波动很正常,收拾收拾就上楼,别让你哥哥担心了。”
叶河清脑袋被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用没遮眼的手摸到一颗放在发顶的糖,咧嘴笑了。
霍桀说“那么容易打发,一颗糖就笑了”
于是态度十分大方自然,将还剩下的一颗糖也给了叶河清,放他脑袋上让他自己拿。
叶河清索性把遮住眼睛的手也拿下,一边手握一颗糖,眼睛湿湿的,但没流出疑似水晶豆的液体,看来是成功的憋了回去。
霍桀说“回去吧。”
叶河清一步三回头,站在楼梯口,看到霍桀还在,开口告诉他“霍哥,谢谢你让我跑起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今晚的感觉。还有,其实你送我的糖我还留了好多在家里,没吃完。”
他又说“我怕吃多会牙疼。”
霍桀的眉毛大概会挑一下,叶河清在脑中幻想着,喊完稍微害羞,坚定补完最重要的一句“也舍不得一下子把这么甜的糖都吃完了。”
楼道口的感应灯瞬间亮起,叶河清转身,看到叶小照手边拎了个黑色垃圾袋,脚底趿拉着他前几天特意买的兄弟款拖鞋。
叶小照洗完澡不久,顺手把今天的垃圾先拿下楼倒了。他问自己弟弟“舍不得什么。”
叶河清再扭过头,拐角的路口空空荡荡,一片月光静谧的淌在路面,霍桀走了。
叶河清讪讪一笑,讨好地走进把垃圾袋接到手上。
兄弟两一起去倒垃圾,回去后叶小照发现弟弟今晚回来特别兴奋,时不时蹬腿。
他说“不怕脚疼,放下。”
叶河清哦哦的盘好腿,跟叶小照看电视,等广告时间又溜进卫生间照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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