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下起了雨。
唐三敲了敲隔壁屋的门,发现没人回应后犹豫了一下,将借来的木桶放在了门旁。
距离那次经脉通彻后过了三年,三年时间唐三每周都会去神机山院后山井底密室看看,将密室打扫地干干净净。
每月月初时,唐三总会被那把诛仙剑带入镇北王之前的记忆中去,不过记忆都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记忆逐渐的精神场景,那是唐三曾经只在传闻之中听说过的如海宽阔的灵台,心神构建的交融。
北地寒雪之巅上他看镇北王温一壶酒坐观天下风起云涌,闲来被对方提着剑追得上蹿下跳。
北寒竹林之中,他蹲在镇北王身边听他奏一曲不知名的长调,然后在飞旋的竹叶中险险避过对方的攻击。
有时他又没有被镇北王追着揍,而是跟随单纯的记忆,看着镇北王身处朝廷之中,那些表面风平浪静下的暗流涌动,令向来宅在唐门之中的他大开眼界,不明觉厉。
唐三时常要在记忆中认真揣摩好久,甚至到了最后关头,才后知后觉发现每个人一举一动背后的深意,随即呆滞上好长一段时间。
能在那如涡流一般吞噬所有人的皇都里呆着,甚至脱身而出的镇北王,在唐三心中的形象也越发高大起来。唐三觉得,他可能永远都学不会这些智多近妖之人的手段,身处诸葛皇朝盛世,每一个人都不是简单的角色。这令他暗自庆幸,还好他身处唐门之中,没那么多人有心思有精力悄无声息地算计他,最多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暗地针对,否则他怀疑,自己在那看似风光荣华的皇城之中活不过三天。
至于那些小针对,被朝廷不见刀光的腥风血雨洗礼的唐三也轻而易举地将之避开,更何况还有唐蓝长老的庇护,唐三这三年来过的极为顺利。
不过无论在记忆中过了多久,唐三发现镇北王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试图在镇北王教导他身法还有暗器投掷询问,却没得到任何回复。
其实唐三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希望镇北王醒来。
如果他醒来,唐三自然高兴,毕竟镇北王这三年来不断教导下,他实力提升迅速,对暗器的理解更加深刻,甚至时常见到书中描述的各种灵花百草,暗器毒物。也了解五十多年前江湖上的各种或诡异或强大的功法,见识到北境之地镇北军赫赫威名是如何而来的。
尽管他没有真正参与那场战争,可旁观血色洗礼下的他也有了更坚强的意志,更坚韧的毅力,与对生命的珍惜尊重,还有血性。
可现在,镇北王消失十多年,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藏在巴蜀唐门后山之中,而且在未知的情况下沉睡不醒。
唐三实在想象不到镇北王如果苏醒,唐门众人会是什么态度。
怕是山门都会被炸了吧。
而且想想灵境之中镇北王说一不二的霸道性格,唐三叹了口气,推开了教书堂的门,他可没有勇气反抗。
屋角的铃声清脆,湿漉漉的瓦浮上青旧的斑痕。巴蜀的雨总是这样,夏日的炎热在它眷恋下总是不会持续太久,一夜雨去,微凉的风伴随着雨的吐息缠绕在呼吸之间。
唐三端坐在唐门的教书堂中,窗外的风携几缕雨丝悄然落在手背上,穿梭指尖的机械零件清脆的咔哒声掩盖住他繁杂的思绪。
虽然巴蜀夜雨繁多,可这次的雨却实在逗留太久,唐三端坐在书堂的软垫上,心绪却早就飞到了神机山院的后山。
他有些担心。
这样连绵不绝洋洋洒洒如天幕泼墨而落的雨在巴蜀说不上常见,却也算不上稀有。他在密室打扫多年,自然对密室排除流落其中的雨水能力心中有数。
所以他不得不为此提心吊胆,怀疑雨水会将镇北王的密室给淹了。
宗门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放门内子弟出山门在外游历一段时间,但每次出行的人颇少,故而在外界看来,唐门子弟少有人外出。
只是近期外界颇为动荡不安,唐门子弟外门出行者变多了起来,教书堂内几乎空了大半,唐三作为外门子弟排行第三,平日素来负责组装暗器,少有出行,故而留在了颇显空荡的唐门之内。
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唐三回到自己的屋内,原地转悠了片刻,最终按捺不住内心的担忧,小心地翻过窗户,避开巡逻的唐门子弟门,拉着准备好的绳子一鼓作气跳进了井里。
随后果不其然被几乎及腰的水糊了一脸。
“遭了。”
唐三艰难地在水中行动,一巴掌拍开暗门遮拦,匆忙间差点一头栽下去。
暗室内普通人不可见的虚空之中,罗初玄、化人的陷仙剑和戮仙剑排排坐,一同围观半泡在水里的身体,面上都是一模一样深沉的表情。
“想加火……”
“滚犊子,你看看哪有盐。”
“嘶,等等现在不是应该讨论怎么把初玄你的身体捞起来吗?”
“隔壁孩,快馋哭。”
“戮仙,我请你吃熔岩混沌陷仙剑,怎么样?”
“呃,好吃吗?”
“嗯???”
如果不是唐三开门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们仨会围观多久。
暗室门一开,一花两剑都停止了胡说八道,极有默契唰地一同看向闯入这里的人类,面带焦急的唐三下意识打了个寒战,还以为自己是被水冷的,没放心上,艰难地跨步摸向圆台。
“前辈!”
盘腿坐在虚空之中的罗初玄放下手中正在编织的黑色灵线,摸着下巴看着已经算得上长开的小崽子,点了点头冲旁边俩剑道:“不错,我养的崽。”
戮仙剑嘴角一抽,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口,陷仙剑则就不客气了,“呸呸呸,全是水,说相遇,才三年,这三年,全是睡,罗初玄,要点脸。”
戮仙剑瞥了陷仙剑一眼,“你是在说相声吗?”
陷仙剑思考了一下,“没试过,谁捧哏,谁逗哏?”
罗初玄露出了和善的微笑,“再说三字经我把你折成快板。”
陷仙剑讪讪地举手横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闭嘴了,戮仙剑幸灾乐祸地变换回原型,绕着暗室环了一圈,随后带着罗初玄编制好的灵线划开了虚空离开此方世界。
罗初玄这才腾出手来仔细打量这个时不时被他拉入梦境训练的小崽子。
三年时间,小崽子抽条长高了不少,原本过肩的发被束起,雨水润湿令他显得有些狼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唐三半游半走靠近了圆台,沉重的鞋子令他走路略显艰难,伸手搭在镇北王手腕,感知到微凉的肌肤下脉搏缓慢的跳动,他松了口气,反身就准备背起镇北王,将他带出去。
可在试图扶起镇北王时唐三才蓦然发现不对,转眼一看,唐三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瞬。
银白沉厚的锁链贯穿了镇北王左肩琵琶骨,唐三咬着牙伸手一探,右肩同左肩一般,伤口周围已经泛白的血肉几乎坏死,森森白骨被银锁扣紧,每一次悄然触动对其骨都是一次折磨。
陷仙剑揉了揉下巴,方才他被罗初玄揍了一拳,现在都还有点疼,“这链子,诶?是强行锁着你自己不被位面排斥出去,什么时候搞的,我怎么没注意。”
“你一心都在搞事去了当然没注意。”罗初玄懒洋洋地挑了挑眉,“这位面布星,我开个后门都承受不住,钥匙还在这里,只能这样了。”
陷仙剑揉了揉额头,“但是看你那后门好脆啊,你难道不怕你进门就把门给压垮了吗?”
“嗯……”罗初玄揉了揉肩膀,毕竟身体与灵体相连,身体的疼痛他自身肯定也有的,“所以只能看钥匙靠不靠谱了。”
跪在水淹圆台上的唐三可不知道镇北王罗初玄正悠哉悠哉地悬在虚空和陷仙剑扯皮,他现在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出于尊敬还有其他原因,唐三从未有过挪动镇北王或试图将他带出去。毕竟唐三只是普通的外门弟子,没有适合的地方安放镇北王,所以他根本没有料到,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发生。
在镇北王的记忆中虽然有血腥的战争场面,但那时手起刀落如此,生灭干脆利落,未有这样锁穿骨肉的折磨。
更何况唐三从未料到过,在记忆中意气风发的镇北王,竟然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始终逃避事实的唐三,霎时间突然想要知道为何当年惊艳绝伦的镇北王,最后竟半生半死躺在暗室中,被锁链囚禁余生,无人知晓。
若非他唐三偶然间跳下枯井,恐怕镇北王就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石室中如无人问津的野草,悄然溃烂成一具枯骨。
(镇北王:小火汁,你真的想多了,不过我喜欢)
俯身摸了摸锁链的底端,唐三心头一沉。这银锁与圆台契合,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的力气根本没办法解开,更何况他没有带工具,如果给他一些时间说不定会有办法,但现在雨水不断抬高水面,如果这夏雨还不停歇,暗室迟早会被淹没。
唐三咬咬牙,转身抓住诛仙剑剑鞘,抽剑而出,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内力覆盖在诛仙剑上,银光劈落,斩在银白锁链上。
不出他所料,银白锁链光洁如初,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虚空之中,诛仙剑悄然冒了个头,“出了什么事?谁敲打我窗,敲得窗框都要掉了。”
罗初玄回首冲诛仙剑笑了笑,手按在陷仙剑头上,示意他继续加强银白锁链的坚韧强度。“做个小测试。”
“emmmmm”诛仙剑看了看已经积满水的暗室,又看了看被他附了一道神识的假剑,最后收回了自己的神识,任由唐三将那把剑斩成了两段。“悠着点,初步选定一个大陆,你要为魔或者邪神的降临做准备,绝仙剑考察了几个人,名单给你了,你搞完那个主角就赶紧过来做。”
罗初玄点了点头,摆摆手让诛仙剑赶紧走,诛仙剑叹了口气,转身便消失在虚空中。
修长银白,在镇北王手中可以斩下高山顶峰的诛仙剑,却在坚韧的银锁面前无济于事。唐三丢下裂成两段的诛仙剑,抱着镇北王的身躯深吸一口气,令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给他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带着镇北王的诛仙剑直接离开,二是留在此处挽救镇北王的性命,当然,更有可能与镇北王一同淹死在暗室之中。
陷仙剑在一旁兴致勃勃幸灾乐祸,罗初玄把这性格恶劣的家伙赶走,独自趴在虚空之中瞧唐三想要怎么做。
唐三可以说是根本就没有想过第一种方法,倔强地守在镇北王身边,努力扶着镇北王的肩,托着他的头令他可以呼吸空气,一旁的夜明珠已经被唐三挖了出来,挂在他身上,漆黑一片水流声淅淅不断的暗室之中唯有那一点明亮。
罗初玄面色古怪地看着唐三抱着自己身体,他黑莲对唐三这种正统道学的人没什么好感,性格也觉得他不甚讨喜,但不得不说,这些最终走道一途的人做的某些事还是令他觉得好像没那么讨人厌。毕竟走魔一途的人遇见这种情况绝对是选择离开的。
“是个,傻子啊。”
被罗初玄评价为傻子的唐三再次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小心翼翼托着怀里的人,努力令他不要沉没在水中,担心拉扯锁链令怀里人的肩膀再次受伤,故而他一直竭尽全力拉动锁链,令它绷直更长。
井外的天空雨快要停歇了,罗初玄不知处于什么心理,摸出引雨的符咒,一甩手扔巴蜀上空,然后蹲在唐三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世界本源注意力从主位面回过神,刚要把巴蜀的雨停下,转眼就被唤雨令糊了一脸。
一脸懵逼的它小心翼翼顺着自家位面之子的规则摸到暗室内,就看见自家崽浑身湿透了,狼狈不堪地抱着大佬的身躯,试图挽救大佬的生命,而大佬的神魂蹲在自己身躯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家崽这样干。
世界本源:“……???”什,什么情况?
水渐渐蔓延上来,唐三心跳都漏了几拍,无论怎样都无法使镇北王浮上水面,手脚都发凉的他握紧双拳,轻轻放下托着镇北王的手,深吸一口气,俯身没入水面,随后贴上镇北王冰冷苍白的唇。
罗初玄大脑像是被一道雷电劈过,所有的思绪全部被炸开,碎片,混乱不堪如同断线珠粒细碎不成串。
世界本源:“……”
心绪波动差点令罗初玄神魂力量泄露,但岌岌可危的理智还是令他回过神来,面色空白地看着唐三不断起身俯身将气息渡给怀里的人,小心翼翼用内力护住镇北王的心脉与腔喉,哪怕经脉略有刺痛也没有停止。
水渐渐上升比人还要更高,唐三不得不反身游回水面,再沉落暗室圆台上,将气息渡给罗初玄的身体。
世界本源颤颤巍巍伸出手,不需要呼吸的它突然好像知道人类在水中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在被罗初玄点化后情感愈发丰富的它突然有种喉头哽血的错觉。
它一定是修炼走火入魔出了错QwQ赶紧回去静心重新构建规则完善自身。
灯火摇曳间,蜀都满山雨声淅沥,唐三手脚酸软,气喘如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
虽然是炎热的夏日,可在寒凉的雨水中浸泡了那么长时间,再铁打的身体现在也承受不住,水中反复游动实在是耗费精力的事,又何况唐三的内力几乎所剩无几,青紫的嘴唇已经显露唐三到达了极限,可唐三还是努力地试图返回罗初玄身边,将气息渡给沉默在暗室圆台上被囚链锁住的人。
一个不过刚成年几许的年轻人,倔强起来却生死都置之身外,罗初玄修长的指抵在眉额间,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太长时间没见过这样的人,完全想不到这小崽子心里想的是什么啊。
唐三。
唇齿间揉碎的名字最终没有逸散在空气中,罗初玄牵动自身神魂与身躯的联系,刹那间便回到了原来的身躯之中,稍微摆弄一下解开锁在圆台上的锁链,借着夜明珠的幽光,伸手接住了几乎失去意识,从水面沉落的人,认认真真把人仔细看了一遍,随后垂下眼睫,将灵气与空气反渡回给这个傻得看不懂的年轻人。
“算了,真是个傻得本座看不下去的人类。”
渐渐歇下的雨如烟如雾,无声地飘洒在那空地青石板砖上,枯枝败叶里,淋湿了地,淋湿了砖瓦,淋湿了石边。
早已戒了酗雨的枯树遮不住什么,天幕的微凉落在井口的莲花上,原本半拢半开的花悄无声息地层层绽放,点点幽光在雨的吐息之中飘然扩散。
井边葳蕤的花草仿佛感知到那飘散开来主人的欢愉,在莫名的滋润下愈发青翠欲滴,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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