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禄苑,林氏手上拿了几本礼单册子与苏老夫人说话。屋里来回事的婆子都退下了,林氏欲言又止,苏老夫人与杜鹃打个眼色,后者会意,带同屋里服侍的都退了出去。
苏老夫人斜歪在炕上,头上勒着金珠抹额,林氏取了条羊毛团花毯子给她盖在腿上,犹豫地道:“娘,您说那十丫头……”
抬眼打量苏老夫人神色,见她并没阻止的意思,才敢继续说,“年初二就要进宫随我一道去宫里请福,偏生这时候出了岔子。府里给几个姑娘的吃食用具我都是加倍小心看顾着的,专人打理他们日常能接触到的东西。哪里来的热毒之物,叫她毁了容貌呢?”
久浸后宅,掌事之人,不会无缘无故在婆母面前说这种抱怨的话,苏老夫人眼皮一抬,“依你说,是谁搞鬼?”
林氏抿唇笑了下,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娘,许是媳妇儿多心,依稀三弟不大赞成福姐儿进宫一事。那孩子自己也不大情愿,许是有旁的想头……”
“嘭”地一声,苏老夫人手掌重重拍在炕桌上头,细长的眼睛厉色芒芒,“什么叫她不情愿?如今是我们家抬举她,给她机会为我们苏家效力,难不成她还想一辈子窝在那山沟里种田?”
林氏垂眸道:“娘,您别生气。您瞧这件事,若真和三弟有关系,咱们是不是先问问三弟究竟是什么想法?强扭的瓜不甜,毕竟是给娘娘送助力,不是想结仇啊。因着婉宜婉月的死,会不会大伙儿如今都有些忌讳?”
苏老夫人冷笑:“有什么忌讳?丫头们命轻,压不住那滔天的荣华,命里合该如此!难道因着死了两个不值钱的,便要断了苏家的前路?”
苏老夫人话说得凉薄,只听得林氏心惊。若她也将闺女送进去,有个三长两短,是不是也只配被斥一句“没福气”?
她十月怀胎险象环生诞下的闺女,如何能给人这般的作践?
苏老夫人瞧她脸色就知她在想些什么,唇齿中发出一声嗤笑,“老大家的,你就是想不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苏家势头渐弱,你爹你丈夫在朝中步步艰难,你身为当家掌事之人,不思为苏门谋利,只顾些小儿小女眼前那点子事儿,成何体统?”
林氏被劈头盖脸的申饬,不敢顶撞,起身在炕前跪了,低头道:“娘教训得是。”
苏老夫人淡淡道:“你起来。”
语气略放的和气些,道:“老三,我会找时间敲打一番。至于那丫头,毕竟是乡野长大的,没见识!你即为主母,也不当一味的慈爱好欺,家里发生这等乱规矩的大事,不杀鸡儆猴将来谁来服你?这些话,原不该我这个老东西来提点,你已经当了二十来年的家,这点小事都拿捏不得么?”
林氏面红耳赤,连连致歉。
苏老夫人敲打得差不多了,便端了茶道:“初二入宫请福,带着婉云。”
林氏张大眼睛,震惊地看着苏老夫人,“娘?”
苏老夫人俯下身,将手搭在她肩头,沉沉道:“美珠,你还有儿子。你儿子是苏门长房长子长孙!”
林氏呼吸滞住,眼泪一点点漫了上来。她何尝不疼惜儿子?难道当真没法子,苏家的前程,必须用女儿的肚子来换么?
某个瞬间,她也曾怨怼过,恨苏皇后不争气。
若非她无能,怎至于连累阖族为她的肚子百般奔忙?
她心思复杂地退了出去。立在福禄苑狭长的回廊上,她抬头看了眼天色。
明儿就是三十儿,新春到了,这天却没一丝春的和暖。
重云低低压在屋顶,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她贴身的管事娘子上前来回道:“奶奶,十姑娘屋里服侍的,都已经在院子里绑了。”
林氏面色沉了沉,良久,才勾起了一抹凉笑。
“去吧,也该教教丫头,如何处置不听话的下人。”
清芬轩小院外头,次第跪了一排人,哭着闹着喊冤,林氏不曾露面,只适才与她回话的那位黄婆子领了人,在院中摆了把椅子,坐在那儿面目表情地听满地的人哭诉陈情。
福姐儿人在屋里,背对窗台坐着。孙嬷嬷一脸疼惜,瞧福姐儿气得不轻,伸手替她捋着后背,劝她别急。
福姐儿如何不知,这是惩治她院里的人给她瞧呢。
那些人说是她的下人,其实不过是老太太和大奶奶林氏指派来,短暂服侍她、监视她,免她行差踏错。
院里的声响清晰地透窗传进来,是那黄娘子说话了。
“奶奶把人交给你们服侍,是对你们的抬举,你们竟敢粗心大意,包藏祸心,故意叫姑娘接触那些危险东西?刁奴害主,你们有几条命来担这罪名儿?谁害的姑娘,谁自己站出来,莫叫我一个个用刑,闹得大伙儿都没脸面!”
只听一片哭喊,争抢着道:“不是我!平素姑娘只有彩衣和孙嬷嬷能近身,我们这些人,在姑娘跟前话儿都说不上,又如何给她递东西?”
又有道:“姑娘好好的,才进府几天?我们都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在主子们跟前伺候了半辈子也不曾出过这等事,我们做什么要和姑娘过不去?做什么和自己过不去?”
“黄娘子,我闺女是您瞧大的,她是什么人您最是清楚。如今姑娘出事,我闺女是贴身侍婢,首当其冲受了怀疑,可苍天日月明鉴,这事儿实在不是我们做的,我闺女已经为此绝食了两日,难道真要逼得她没了命,才算了么?求黄娘子代大奶奶还我家彩衣一个清白!”
说话的是彩衣的亲娘,大奶奶林氏院里掌苗圃的周婆子。她在林氏面前素有体面,是林氏最为信任的亲侍之一。
她一开口,黄娘子不得不谨慎处之,当即道:“大伙儿都说自己无辜,彩衣姑娘更觉自个儿冤枉,难道这事还弄鬼了?不是你们这些个胆大心毒,倒是姑娘自个儿害了自己?都别哭了,一个个的家法下见真章!”
说罢,朝旁喝道:“请家法!”
便有几个小厮抬了条凳进来,两个粗实的嬷嬷捧了荆条,从地上拖起一个人来,就往那条凳上按。
那被拖起来的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吓得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大喊冤枉,“不是我,不是我害了姑娘!不是我!”
凄惨的叫声伴着荆条挥起的破空声,和抽在皮肉上的声响一齐从未闭严的窗缝中传入屋中。
福姐儿坐不住了。
那丫头比她年纪还小,平素爱笑爱说话,对她很是热情客气。她何尝忍心。
明知这是人家设给她的套儿,她却不能不钻。
她竟忘了,这门子里的人,惯会玩弄人心。
不打你不骂你,单叫你心里扎着疼,又偏说不出什么,憋闷着难受,只等你自己受不住,甘心自投罗网。
福姐儿捏了捏拳头,站起身来,提步朝外走。
堪堪触到室门,就听一道女声从外传来。
“行了!别打了!”秋兰带着两个小丫头,施施然步入院子。
“事儿是我做的,是我瞧不惯姑娘,待会儿我自去奶奶处请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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