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狭长静谧的宫道上,这是第二回了。
两侧红墙高耸无言,引路黄门如屏住了呼吸般沉默。
福姐儿听见自己腕上珠串碰撞发出的些微声响,在这沉默幽暗的空间中,显得异常清晰。
林氏走在她身侧。
方才车中一番劝慰,林氏告诉她,人得认命。
苏婉云在长宁郡主跟前露了口风,苏家送人进宫的事已经尽人皆知,若最终不成,福姐儿就会沦为笑柄。知道皇帝对她不喜,将来谁还会来上门提亲?最终她兴许就只剩下家庙一条归宿。
林氏这番话中,几分劝慰,几分威胁,福姐儿是听得明的。
苏家终于不再掩饰将她接回的用意,终于不再用骨肉亲情来打动她的心。
福姐儿觉得这样也好,撕破了面具,两方都轻松,从此她亦无需再装乖做巧去努力适应别人。
无言走在青砖道上,福姐儿想事情想得出神。身侧的林氏突然猛拽了她一把,福姐儿抬头,见甬道那头,浩浩荡荡一队仪仗。
肩舆上高坐着一个穿烟霞丝质宫装的美人儿,目不斜视,下巴微扬,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尾指上的镂金甲套。
林氏拽着福姐儿一同避让在道旁,深深地弓下身去。
引路的黄门早已训练有素地跪下去,以头触地,姿态恭谨。
肩舆在距福姐儿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上头坐着的美人儿摆手叫停,居高临下地道:“可是苏世子夫人?”
林氏浑身一僵,只得上前,重新施了拜见之礼:“回娘娘的话,臣妇正是。”
那座上美人轻笑一声,朝身后服侍的宫人摆了摆手:“红杉,还不快把苏夫人扶起来?”
美目如电,掠过林氏看向福姐儿。
福姐儿低垂着头,犹感知到一道灼灼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她正在被打量,猜测。
福姐儿也猜测着对方的身份。宫中情形教引嬷嬷略略讲过,为免她们入宫后不小心得罪了人。虽说皇帝雨露均沾,对后宫一视同仁,但私下里谁都清楚,如今势头最好的便是淑妃温氏。
在潜邸之时,她位居侧妃,赵誉登基后,因发妻莫氏早亡,温氏曾是呼声最高的后位人选。只是如何都算不到,苏璇会横空杀出,直接被迎入中宫册立为后。
“这位是?”淑妃凤目微眯,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颇感兴趣地打听起福姐儿的身份。
林氏咬了咬嘴唇,答道:“这是臣妇的侄女福儿,福儿,还不拜见淑妃娘娘?”
福姐儿挪动步子,垂头跪了下去。
“臣女跪请娘娘金安。”
“呵!”淑妃笑道,“小包袱都带着进来了?是打算陪你姑母住在坤和宫了?”
涂了大红蔻丹的细白指头掩住嘴唇,淑妃笑得肩膀抖动。那笑声毫不掩饰,里头多少揶揄轻蔑,窘得林氏抬不起头。
许久,淑妃终于笑够了,扬扬手命福姐儿起身:“罢了罢了,你们忧心娘娘,本宫不耽搁你们了。娘娘这回病发,确实需添几个知冷知热的人儿好生料理着,去吧。”
林氏和福姐儿躬身叩谢了,垂头待淑妃仪仗在面前经过,直到宫道上再也不见肩舆的影子,方起身抬头。
林氏挽住福姐儿手臂,在她耳畔幽幽道:“福儿,你可瞧见了?入了宫,你走的便是一条锦绣路。人人要向你卑躬屈膝,你想笑便笑,想说就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自在?”
林氏没有告诉她,若是不得宠呢?若是杀母留子,若是嫌她碍眼了呢?
福姐儿抿唇一笑,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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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皇后从昨日晕厥发病,至此刻,已有□□个时辰。
外头天色已透亮,坤和宫里却仍是黑漆漆的一片,窗帘皆闭着,台上燃着宫灯,凤座铜台之上的瑞兽炉中烧着常年不息的沉水香。
岳凌眼睑红肿,昨儿哭得很厉害,又不曾睡好,出来迎过林氏二人,不好意思地道:“奴婢自作主张给夫人送信,娘娘尚不知情。”
林氏拍了拍她手背:“你是为了娘娘,也是为了我们苏家,我都清楚。”
岳凌摇了摇头:“待娘娘醒了,还不知要如何责罚奴婢。可奴婢从小在娘娘身边,看着娘娘一路走到今天,娘娘如今有难处,奴婢不能坐视不管。夫人,您劝劝娘娘吧。再如何贤惠,也比不得人家子嗣傍身……”
林氏瞬时一惊,手上不自觉地用劲儿,攥住了岳凌的手腕:“你是说?”
岳凌点头,声音压得极低:“淑妃宫里的徐贵人有喜了。”
林氏身子一晃,目光紧紧望着岳凌:“宫里头讲究……这消息若爆出来,说明……说明……”
岳凌沉痛地点了点头:“正是,胎坐稳了,已满了三个月。”
林氏霎时红了眼睛,努力抿住嘴唇抑制着情绪。
她如何能不心焦,能不震怒?
苏家汲汲营营,为的是什么?
不惜连送了两个女孩儿入宫,生生将性命都丧在这宫里,可不是为了让别人诞育皇长子给苏皇后难堪的啊。
如今林家还仗着军功在朝堂说得上话,可待战事结束,四海清平,林家还有否用武之地?苏家已然被权力中心边缘化了,皇后再失帝心,苏家靠什么维系百年荣华?
岳凌知道此番劝慰亦是无用,她出于苏家,长在苏家,和苏家从来都是一条心,抬眼瞥见林氏身后的福姐儿,她眸子陡然一亮,抹了把眼睛勉强笑道:“夫人,不若先去瞧瞧娘娘?兴许娘娘见到咱们十姑娘高兴,病就好了呢?”
林氏回过神来,朝岳凌点点头。一行人朝屋中走去。
重重帷帐后,苏皇后面如金纸,虚弱地躺在里面。
张嬷嬷彻夜不眠,用手帕沾了清水,轻轻替皇后润着嘴唇。
林氏和福姐儿靠近,张嬷嬷举手示意不要出声惊动皇后。
林氏泪如雨下,用手帕紧紧堵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呜咽之声。
张嬷嬷取下金钩,将帘帐落下。轻手轻脚地走到帘外,将林氏从地上扶起来。
“娘娘折腾一宿,刚睡着。夫人外头坐吧。”
在帘外小厅榻上坐了,张嬷嬷与林氏说起皇后情形。
“饮食不能沾,喝口水都要咳上许久。昨晚太医开的汤药喂不进,……天亮才睡下,委屈夫人稍待……”
林氏抹着眼睛道:“娘娘受了大罪了……亏得嬷嬷在旁,细心照拂……太医怎么说?吃不进药,这病如何医治?”
张嬷嬷才要开口答话,就听里头传来苏皇后虚弱的声音:“是嫂子来了么?”
林氏急忙起身,几步奔入里头,伏在床榻边沿,握住皇后的手:“娘娘,是臣妇,臣妇来看您了。”
苏皇后无力地摇了摇头:“哭什么……本宫……本宫死不了……”
一句话说得林氏越发难过,紧握着她手掌劝道:“娘娘,您莫想太多了。福姐儿,我把福姐儿带进来了!虽是不合规矩,可您是皇后娘娘,您想念亲人,接个小辈入宫聊天解闷,谁敢说什么?”
抹了把眼泪,又道:“您贤惠半生,往后,您得为自己思量!”
回头朝福姐儿招手:“你过来!”
福姐儿缓步朝里走。
浓重的药味和沉闷的死气,如乌云一般,将她整个人笼罩其间。
这间深阔而幽暗的殿宇,每每走进,都叫她深感恐惧,心神不宁。
苏皇后艰难地睁开眼。
那少女缓缓拜倒在她床前。
脸蛋上泛着健康年轻的光泽,肌肤水滑发亮。一头秀发柔顺地挽成云鬟,本不需装饰,她只清清浅浅的立在那,本身就已是幅绝美的画。
苏皇后能在她身上,看见自己当初的影子。
她年轻时也曾娇艳如春花,快活度韶华。她曾满心欢喜,含羞在闺中待嫁。
她嫁给了世上最尊贵的男人,贵不可言。她为天下女主,看尽世人艳羡的目光。
可到头来,她华光尽逝,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谁能明白她的难处,她的不甘?
林氏拽住福姐儿,叫她靠近凤榻,与皇后道:“这孩子自幼长于乡间,从前未上族谱,也便不曾取名。从今起在娘娘左右听从差遣,侍奉娘娘驾前,福儿二字太过拙鄙,还请娘娘赐个大名儿,免叫她为人耻笑,损了娘娘颜面。”
苏皇后怔怔望着福姐儿,目光复杂,情绪在眼中不停变换。一时欣喜,一时忧伤,一时痛恨,一时艳羡。林氏的话语将她思路拉回,她垂了垂眼睫,再看过去时,目光中就只余怜爱。
她伸出枯瘦的手臂,朝福姐儿招了招手,福姐儿凑近些,将脸颊贴在她手掌上面。苏皇后抚触指尖那冰凉滑腻的肌肤,声音嘶哑地道:“你眉目清秀,性子温和,本宫很是喜欢。从今儿起,你便叫苏婉柔,婉之柔美,柔之和顺……你当得此名。”
林氏含泪拍了拍福姐儿的手臂,“还不谢过娘娘?”
福姐儿抿唇退后,跪地行礼:“婉柔……谢娘娘赐名。”
从此后,她再不是她自己。被装在这和顺谦恭的名字里,她只是个乖巧听话的躯壳。
是替皇后争宠献媚的棋子,是要为皇后孕育子嗣的替身。
谁说这是命?
凭什么她的命被旁人握着?
苏家想要牺牲她,用她的血肉来铺路,她难道当真就要乖觉地听从他们所愿?
是看她书读的少,见识不多,年纪轻,便以为可以肆意的拿捏她么?
他们就不怕,送入宫中,攀上帝王,她摇身一变,化成了将他们击溃的那把剑?
福姐儿在心中冷笑,面容却如新得的名字一般娇柔婉顺。
苏皇后似乎松了口气,顿下话头,便剧烈地咳了起来。
林氏目光示意,张嬷嬷便没有上前,福姐儿有什么不明白?艰难起身,从侧旁宫人端着的托盘中取了温水和手帕,上前坐在皇后榻沿,替皇后拭了拭嘴角,然后喂她抿了口茶。
林氏躬身退下去了。
她盼着福姐儿能留下。若再被遣送出宫,苏家难道真要把才十二岁的婉妍送进来么?如今旁人尚不知要如何笑话。
穷途末路,最终一搏,但愿那丫头如她名字一般,有些福气运道罢!
转念一想,自古红颜命薄……当年秦氏那般才色,最终血溅三尺含怨而死……福姐儿的未来会如何?
她的心亦是肉做的,含着几分歉疚,终无法如苏老夫人一般心肠铁硬……
赵誉早朝后摆驾坤和宫探望苏皇后,就在那凤榻前头,见着了低眉顺目的苏婉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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