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苏不懂, 为何皇后只是笑一笑, 便能使她如此脸红。
她将目光落到酒杯中, 梅子酒酒色清澈, 有淡淡的绿。她端起酒杯道“酒太烈了。”她脸红, 必是酒的缘故。
皇后便笑了一下。
明苏抬起头, 望着她, 蹙起眉头。皇后敛了笑意,赞同道“不错,酒太烈了。”
梅子酒分明酒味极淡。皇后一赞同, 反倒显得她欲盖弥彰。
明苏更是不悦, 心中更是没来由的慌。她将酒杯一放,杯底与矮几磕碰, 发出一声闷响, 闷声道“不喝了。”
“好,不喝就不喝。”皇后仍是顺着她,像是在哄着她, 有意地想让她高兴。
梅花不时飘落,雪色愈加地白, 壶中的酒烫沸了, 热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这分明是十分具有意境的一幕, 可明苏却不高兴。
她不喜皇后这般与她说话, 过于亲近了。她也不喜轻而易举地便被皇后牵动心绪, 更不喜皇后与她说话时的游刃有余, 仿佛熟知如何对付她。
明苏站起了身, 淡淡道“若是无事,儿臣便告退了。”
方才还是融洽对酌,才三两句话,她便冷下了容色,要走了。明苏心道,外头盛传的信国殿下喜怒无常,可不是假的。
但她又不由自主地留意皇后的神色。
皇后显是未料到她突然翻脸要走,明苏看到她的眼眸中流转的光芒暗了下来,眼底盛满了失落,她轻声问了一句“你要走了”
明苏瞬间便觉扳回一城般,微微地觉得畅快了,皇后也不是那样厉害。她笑了一下,笑意间有些自得。
许是因她笑了,明苏便看到皇后也跟着笑了一下,眼中的失落散了一些,她站起来,望着她,唇角微微地往下抿了一下,而后道“我送送你。”
她想与她再待一会儿。明苏立即便看穿了皇后的用意。
“今日无事,陛下昨夜歇在乔婕妤处,眼下还未出来,宫中各处也甚安稳,妃嫔们或聚在一处闲话,或在各自宫中赏雪,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送送你。”皇后又道。
她怕她拒绝,故而说了这一长串。明苏又识破了。方才扳回一城的得意倏然间一扫而光,明苏感觉心慌,皇后失落是因她要走了,皇后要送她是因她想与她再待一会儿。
那她心慌是因什么
明苏急于摆脱这难以自制的感觉,将缘由都推到皇后身上,暗道,她心慌是因皇后太勾人。
“可是不便”皇后再度出声。
明苏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看向皇后,皇后对她笑了笑,温声细语“若是不便,我就不送你了。”
她这般说,使得明苏觉得,好似不让她送,便是心虚一般,她自以坦荡,且还有些不服气,不信皇后当真对她有这样强的影响,便道“并无不便,多谢娘娘相送。”
于是二人便一同走。皇后弃了肩舆不用,同明苏并肩。
走出梅园,便是一条石子路,下了雪,宫人未及洒扫,石子路上便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鞋履踏在上头,会微微馅下一些,而后发出细微的塌陷声。
明苏竖起耳朵来听,皇后绣着金丝祥云的鞋履每踏一步,没发出一回声响,明苏便觉好似踏在她心上,好似是她的心塌陷了一般。
明苏曾有过这样的塌陷感。
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回她在湖边的亭子里看湖中游来游去的鸳鸯,阿宓来了,站在她身后,她悄悄地来的,入亭之时,亦是轻手轻脚,她未发觉,直至阿宓轻轻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心跳飞快。
阿宓冲着她笑,唇角微微地勾起,望着她的眼眸中布满了她的模样“殿下在看什么”
那一瞬间,明苏觉得心塌陷了。
“殿下在想什么”皇后问道。
明苏本不欲答,她看了皇后一眼,觉得这张脸真讨厌,便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在想一位故人。”
故人郑宓怔了一下,心口重重一撞击,她望着明苏,试探一般,又极为珍而重之地问道“哪位故人”
明苏正觉得她讨厌,听她这般追根究底,唇角一翘,目色淡淡道“与娘娘何干”
她的厌恶之色如此明显,以致郑宓险些维持不住笑意,她沉默了一下,方道“是本宫多事了。”说罢,越更加在意起那句故人。
那故人会不会是她明苏想的会不会是她
二人皆无语,只各自怀着心事,静默地朝前走。
行至一处拐角,有一人声传来“薛美人近日可张狂得厉害。”
明苏止步,皇后看了她一眼,也跟着停了下来。
声音是自林子后传来的,另一人附和“还不是皇后看中她,原先她可是在行宫无人过问的。”
明苏瞥了皇后一眼。皇后却已蹙起了眉头,薛美人便是那长相极美的女子,她令人将她接来,便安置在仁明殿后园,寻常不令她出去,又怎会在外行张狂事,乃至被人在背后说道。
“皇后也是,行事一日赛一日地张扬。”宫女讥笑着道,“如今宫中各处都奉承着她,其实呢陛下都未幸过仁明殿,她这皇后有名无实。”
明苏挑眉,这宫中背后嚼舌根,已嚼得这般厉害了
“你小声点儿”另一人有些怕了,斥了一声。
“怕什么陛下都瞧不上她,不曾承宠过的皇后,你可曾听闻过陛下根本就没将她放在眼里。”那人不止未消声,反而变本加厉。
明苏听不下去了,迈出一步,手腕却被身边那人抓住。她不解,转头看过去,那人摇了摇头。
“别说了。快走吧。”另一人话中带着嫌弃,似乎不想与她多言。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步履渐渐远去,不多时,林子那面便彻底没了声响。
身后跟着的那些宫人个个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一声。
明苏有些生气,她也不知这气是哪里来的,皇后如此讨厌,叫人在背后编排,她该觉得畅快才是,可她却真真切切地动了怒。
郑宓看着她,明苏眼睛漆黑,底下压着黑沉沉的阴云,仿佛随时便是电闪雷鸣。皇后抬了下手,身后的宫人全部退了下去。
这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上便只剩了她们二人。
皇后走近了一些,明苏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她。皇后无可奈何,只得站住了。
她们之间隔着距离,明苏这才觉得安心,可皇后的目光跟了过来,温柔缱绻,又仿佛有着无限的耐心,明苏被这样的目光包裹起来,她的心一紧。
“我不想侍寝。”皇后说道。
明苏点了下头,被不喜欢的人抱着睡,确实很别扭。但她刚一点完头,想起了什么,瞳孔倏然间收缩,她望着皇后,厉声道“娘娘慎言”
郑宓便果真不说话了。
明苏却满脑子都是那句“我不想侍寝”。她是皇后,皇后哪有不侍寝的。可她却亲口说了出来,就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明苏心乱如麻,只觉得今日不该来的,不该来赏梅,不该饮酒,不该由皇后送她。
她眉头拧成高高的一团,神色严肃地望着她。郑宓很想唤她一声明苏,而后亲手替她抚平眉心。
上一世,若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应当便是她至死都是干干净净的。在教坊中,有明苏护着,她的身子并未给过旁人。
那时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她在仇恨中,不想见明苏,不想听到明苏的声音,可她知道,她是害怕自己再也配不上她了,她怕亲手玷污了她们之间纯粹干净的感情。
而如今,她虽未承宠,却已是皇后。倘若明苏知道她就是郑宓,成了皇后,在名分上成了旁人的妻子,她会怎么想
只怕是更加厌恶,甚至会后悔年少时的倾心吧。
“我不会侍寝。”郑宓又道。
明苏眉心直跳,恶狠狠地望着她,大抵是觉得她不可理喻,她抛下一句“与我何干。”便甩袖而去。
她走得极快,不多时便消失在了石子路的尽头。郑宓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个没有了她的身影的尽头,心乱如麻。
复仇之事,虽艰难,但进展得还算顺利,她已一点点地将手伸向前朝了,将来必是更难,但她不怕,也会坚定地走下去。
可在明苏的事上,郑宓连自己都不知她要做什么。
她克制不住,想要亲近她,刻意地顺从她,甚至照着她的喜好,照着她们往日相处的痕迹,讨好她,若非她是皇后,她兴许还会不知羞耻地勾引她。
她那样渴望她,光是想着明苏会与旁人在一起,她会度过没有她的人生,便心痛难当。
可在做这些事,她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欺骗,明苏厌恶你,你却仗着她认不出来,换个身份与她亲近。若是她知道了,必会再也不与你相见。
天开始飘雪,不知何时方停,退下的宫人又回来了,为首的宫女上前道“已查过了,方才那二人是德妃宫中的。”
郑宓点了下头,也只有德妃宫中的宫人,方有这气焰。
“抬肩舆来。”她吩咐道。
肩舆就在后头跟着,闻言,连忙上前来。郑宓登舆,倚在上头想事。先想宫人们当管束一二了,这数月,她立下的宫规,皆是约束妃嫔的,倒是轻纵了宫人。
还有皇帝,他虽未曾踏足仁明殿,谁知哪一日就来了,得有个准备。
再来便是
郑宓思绪忽顿了一下,方才明苏分明是负气而去,她生气时总不爱理人,闷在心里,自己难受。
“折回梅园。”郑宓说道。
明苏回了府,遣退了侍从,独自将自己关在阁楼。
她一面心慌,一面却不住地想起皇后对她说的“我不会侍寝”。她这般郑重地说与她,倒好似在承诺什么一般。
“与我何干”明苏自语道。
她在桌后坐了一会儿,想起什么,自书架上将她的戏本子寻了来,而后翻开,一目十行地在中间扫过,接着执笔,将中间的某一处阿宓向殿下表达爱慕,殿下冷酷拒绝划了去。
六回便减作了五回。
明苏这才舒坦多了,凶巴巴地道“只要说五回你喜欢我,就原谅你,快回来。”
她搁下笔,将戏文又看了一遍,皇后的目光又冒出来了,不住地往她脑海中钻。明苏不傻,她知道的,她对皇后这般关注已是另眼相待了。
她也知道,是因皇后总让她想起阿宓。
可皇后是皇后,阿宓是阿宓,怎能混为一谈呢。
明苏又生出愧疚,总觉得对不住郑宓。她重新提起笔,在戏文上看了许久,“啪”地一声,将笔放下了。
不能再减了,五回已是很宽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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