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小说:晨昏 作者:若花辞树
    皇后的目光与阿宓如出一辙, 望向她时一样的缱绻, 一样的柔和, 一样的爱护。她每每与她对视, 或沉湎,或自责不该沉湎, 却从未想过,为何全然不同的二人,会有如此相像之处。

    郑宓对上她震惊的目光,脊背微微地绷直, 口上却若无其事道“公主为何这般看我”

    话音一出,便似兜头一盆冰水彻头彻尾地浇下。明苏陡然间醒了,不对, 声音不对。她再观皇后的面容,便如第一回见她一般,仔仔细细, 角角落落地看。

    也不对,相貌不对。虽都好看, 却显然不是一副长相。

    明苏顿时颓了下去, 难道是魔怔了否则方才那一瞬间,她怎会冒出皇后便是阿宓的离奇念头。郑宓由着她看, 并不躲闪。

    明苏默然不语, 端着茶盏, 静静地饮。

    一旁举画的宫人还立着, 郑宓挥了下手, 示意他们先退下。明苏正收拾心情,郑宓见她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也就未开口搅扰。

    殿中倒外宁静下来,唯有茶水倾泻的脆响不时传来,是皇后亲自在为公主添茶。

    过了好一阵,明苏方有些回过神来的模样。郑宓这时方问“公主今日很是反常,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了什么难解之题”

    这一句是必要问的,殿下方才显然是心中埋了事,她待她一贯关心,此番却不闻不问,待殿下出宫之后,若回想起来,必会觉得古怪,以为她心虚,故不敢问。

    也不可问得过于细致,否则落入殿下耳中,便像是在试探了。明苏是很能记得住旁人待她好的性子。她这般关切一问,明苏必会愧疚。

    郑宓问完这一句,明苏果然如她所想,不怎么敢看她,语气也略略和软下来“无事,多谢娘娘关心。”说罢,她愧意愈盛,皇后待她如此上心如此关切,可她却拿那等耸人听闻的荒唐事去猜疑她。

    她有些坐不住了,便站起了身“趁着还有一日闲暇,儿臣去看看母妃,便先告退了。”

    郑宓起身送她,一直送到殿门外。

    以方才的话语来看,明苏只是对她与棠玉的不同产生了疑惑,只不知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怀疑,譬如怀疑她便是郑宓。

    皇后望着步履匆匆的背影,忽而觉得自己可笑,容貌不同,身量不同,声音也不同,分明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如何联想到一处去。

    借尸还魂之事,何等诡异离奇,明苏怎能想得到

    郑宓松了口气,可心中又难免遗憾。

    明苏离了仁明殿,便匆匆忙忙地往淑妃处去了。她到时,淑妃正取了本话本在看,见她突然来了,便将话本反扑着放在桌上,起身迎她。

    明苏魂不守舍的,见了她,先行了礼,而后自提了桌上的壶,倒了盏茶。淑妃哎了一声,劝阻道“这茶凉了,令换新的来。”

    话音还未落下,明苏便将盏中之茶一饮而尽了。

    大冷天里,冰凉的茶水,使得她五脏六腑都似被冰住了。明苏打了个激灵,脑子却清醒起来。

    淑妃招呼宫人,命将这壶茶拿下去,沏新的来,又望着明苏,责备道“怎这般急,凉水入腹太过伤身。”

    宫人很快便沏了新茶送来。淑妃替明苏斟了一盏,袅袅的烟气,淡淡的茶香,都使得明苏想到方才在皇后殿中的情形。

    目光相似,还有烹的茶也是一般滋味,还有也爱叮嘱她要多着衣,要少饮酒明苏的脑海中飞快地冒出许多念头,拦都拦不住,待她反应过来,她忙打住了,心慌意乱的,必是她想得多了。

    怎么也不会的,这分明是两个人。

    淑妃见她混混沌沌的,不知她是怎么了,也不敢问。自宓儿的死讯传来,明苏便不大一样了。她不敢提,怕明苏正沉溺悲伤,她一提,她便更难受了。也怕她想的是旁的事,她一提,倒让明苏又记起这一遭来,又伤一回心。

    淑妃瞥见扑放在桌上的话本,便拿了起来,推到明苏眼前,笑着道“这话本还怪有意思的,你若不忙,便拿去看看吧。”

    明苏正想要寻些事来做,以免总想着皇后与阿宓的相似处,闻言,立即显出外感兴趣的模样道“让儿臣看看。”接过书,便翻了翻,翻了一轮,一个字都未看进去。

    明苏“”她有些生气了,气自己,皇后喜欢她,她无法给予相同的爱慕,但此事难勉强,她们并不相互亏欠,但她若因想念阿宓,便硬将皇后看做阿宓,那她便太对不起皇后了。也对不住阿宓,将旁人看做她,阿宓该多失望。

    如此一番恼怒生气,明苏总算定下心来,重新翻了一遍,大致知晓了,竟是讲述江湖中的游侠儿的故事。

    “没想到母妃喜欢这样的故事。”明苏笑道。

    淑妃也跟着笑了笑“楚家是以军功起家的,直到你曾外祖父,发觉升平日久,武将受轻视,便要你外祖父,弃武从文,可惜相较孔孟之道,儒家经义,你外祖父更喜舞刀弄枪,排兵布阵。曾外祖父无法,只得由他去,却将希望寄在了你几位舅父身上,这才使他老人家如愿了。你大舅曾在郑太傅门下求学,虽未能如郑太傅一般,学识不凡,但也在二十岁上做了探花郎,入仕为文官,你其余二位舅父稍差些,但也都是正正经经的进士及第。一门三进士,此事一度传为美谈。”

    外祖家的事迹,明苏自是有所耳闻,笑道“曾外祖父泉下有知,必是高兴。”

    淑妃点了点头,转口却道“但我却更喜武人的义薄云天,豪迈之气。”她说着低头看话本,“侠客间的意气,我看着,很是钦羡。年少时,还曾想过要闯荡江湖,做一惩奸除恶的女侠。”

    明苏一怔,母妃甚少提起自己的身,也不怎么谈及自己的喜好,以致她听了,有些意外,磕磕巴巴地道“原来如此。”

    她怎么看都觉母妃当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官家小姐,原来竟是如此热血心肠。只是这样一提,明苏倒想起来了,许多年前,她很小的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央着母妃为她讲故事,母妃讲的便是游侠儿们肝胆相照的仗义之事。

    可后来,尤其是这两年,母妃便变得内敛起来,举止言谈,都十分柔婉,也常读诗书,学着抚琴。

    这模样,倒像极了母后。

    明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母妃如今倒与母后十分相像,儿臣年少时,在母后膝下读书,便是这般光是叫她看上一眼,都觉被温柔包裹着。”

    淑妃冷不防听她提起先皇后,怔愣了一下,随即又是神色如常“兴许是太过想念她了,想得多了,行事便不知不觉地与她相像了起来。”

    明苏意外,她一直以为母妃与先皇后不合。年幼时,母妃要她亲近先皇后,说的缘由也是因先皇后学识渊博,能教导她。那些年,她虽时常出入仁明殿,但母妃却从未去过,有时去接她,也是等在仁明殿外一射之地远的拐角处,轻易不靠近。故而她更以为母妃与母后必是积怨极深。

    难道其中有内情吗

    但她并未说出来,她想,哪怕原先不合,如今人不在了,能想起的便多半是那人的好,想得多了,那些好哪怕原先只是五分,也变成了十分,便更怀念了。

    母妃兴许便是如此,母后亡故后,她再多不满也都不计较了。

    明苏这般猜想,也就未曾深问,又坐了会儿,她拿起桌上的话本,便告退了。

    她走后,淑妃在殿中坐着,坐了许久,方轻轻地叹息,却是什么都未讲。

    明苏拿着话本回了府。天色已不早了,她用过晚膳便去了书房。可平息下来的心,又开始焦躁。像是犹不死心一般,她的脑海中又开始浮现皇后与阿宓的相似处。

    这回更细致了。

    她竟回想起半年前,她与皇后在紫宸殿外初见的情形。

    那日日头很晒,她并未打伞,才初见的皇后便很不认生地与她道,暑气重,不打伞,公主中了暑气,又要难受了,且用本宫这顶吧。

    时隔半年,她不知怎么,竟将那时皇后的话记得清清楚楚。她还记得那时她便心生熟悉之感,因多年前有一回,阿宓也是这般,在她耳畔絮叨着,天热,不打伞中了暑气,殿下又要难受了。

    这样一想,明苏心头重重一跳,跳完又很慌,皇后与阿宓相貌上一点都不像。纵是化妆,也不致这般神异吧

    更何况明苏呼吸一滞,何况阿宓已经没了,那几人为保命,不会骗她的,阿宓丧生在程池生的刀下,连尸身连骨灰都未得保全。

    明苏一瞬间似是入了狂,恨意铺天盖地,她的眼睛都赤红起来,想要将程池生凌迟,将他挫骨扬灰。头猛然间疼得厉害,她像是闻到了血腥气,是阿宓的血。

    阿宓是在容城外的林子里没的,她去过那片林子,是不是曾踏过她的丧生之地。那时她多害怕,她恐怕很牵挂她的安危

    明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骤然站了起来,大口地喘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目光落在话本上,她将话本翻开,竭力聚精会神地看,不让自己分神。

    她强迫着自己看进去了些。这话本写的是一心怀苍生却背负血海深仇的游侠儿报仇雪恨,驱除外辱的故事。游侠儿身世凄凉,学武途中也不顺当,中途还被人推下万丈深渊毁了容貌。他干脆寻了一位手艺人做了个人皮面具,又服药弄坏了嗓子,以另一人的身份行走世间。

    最后自然是他大仇得报,扬名立万。

    明苏知道她若去睡,必是睡不着,多半还会胡思乱想,干脆便看了一夜,将这话本看完了。

    而后她稍加梳洗,便去上了朝。这一日还算顺当,她心心念念要给阿宓报仇,自然不敢分神,忙于政务时,颇为专注。

    可当日回府后,她又开始将皇后与阿宓联系到一起了。她甚至将话本翻开,仔细地看人皮面具是怎么做的,还有那药服下是只能将嗓子破坏吗会不会有种药是能将嗓音变成另外一种的

    她翻了一遍,合上话本时,颇为嗤之以鼻,心道,如此荒唐之事,不过是说书人编来有趣,引人看下去的,她竟还当了真,仔细探究起来。

    真可笑。

    明苏你真可笑

    她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结果第二日,她还是将话本拿出来看,这回想的却是,兴许是真的,否则说书人如何编得出来这般离奇之事,平白编,怕是有些难。

    第三日,她便想,必是真的,世间这般大,能人异士何其多,做个人皮面具有什么了不起的。

    第四日,她翻书的手都有些哆嗦,若是阿宓带了人皮面具回来,设法取代了原来的皇后,入了宫,那便能解释为何她相貌不同,声音不同,可目光却是如此相似,还有其余那样多的相似处了。

    明苏知道她必是疯了,可她停不下来。哪怕只是一丁点微渺的希望,都足以使她浑身发颤。万一呢,万一真的是阿宓呢

    她克制着,不让自己显得异常,她寻了个理由入了宫,去见皇后。

    皇后已选了三名美人,皆是出挑之人,眼下正吩咐人去教导规矩,又专派了三名姑姑,为她们保养身子,指点妆容。

    明苏到时,皇后正忙着,她便坐在一旁看,她控制不住,只要一想皇后兴许就是阿宓,她便忍不住近乎贪婪地望着她。

    皇后忙完了,歉然道“我这边正乱着,连累公主久候了。”

    明苏忙收敛了她的目光,状似随意道“不妨事,是儿臣叨扰娘娘才是。”

    郑宓便笑了笑。

    这时当再说些旁的的,可明苏实在太期盼了,多等片刻都是煎熬。于是她道“娘娘面上沾了东西。”

    一面说一面探身过去,在皇后脸颊边缘抠了一下,并无异常,没有面具,她不死心又抠了一下,还是没有。

    明苏急得要命,心跳快得让她两耳轰鸣,她还想再试,手却被皇后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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