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向来舒适,即使是夏日也有海风吹拂、满心和畅每日早起之时更是一日之中最惬意的时候, 陈嫣最喜欢在这个时间去海边散步, 一边散步一边背诵文章典籍古代文章都是有韵味的, 愈读愈有神随着陈嫣大声背诵,自然也是越来越解其中味,心中一夜的郁结之气也能尽数散去,一整日都因此精神抖擞
等到陈嫣做完了这趟早课, 这才返回宅中用些小食, 稍微收拾一下便去到专门上课的院子。
她来的时候并不算迟到,但老师公孙弘和同学桑弘羊都已经到了。
桑弘羊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貌似有些早起的精力不济, 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儿,只不过是少年人常见的贪睡而已。一见到陈嫣便精神起来, 笑着道“翁主又去海边做早课了起的真早”
陈嫣倒不觉得很早,理所当然道“日落就寝,睡到了时辰便自然足够了, 再睡不着早起一点儿也不辛苦。”
早睡早起真是一个宇宙级别的真理。
桑弘羊呵。
谁都知道早睡就能早起,问题是还不是有那么多人无法早睡, 从而更不能早起。或者一日早睡早起容易, 难的是一直早睡早起公元前的西汉在陈嫣看来自然是没甚娱乐活动,还不如早点睡觉, 可是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事实上没办法早睡早起这又是一件古已有之的事情, 在先秦时期, 最为有名的大概就是孔子的学生宰予了。所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其中的宰予就是这个宰予了。
孔子曾因为宰予白天不上课,而是睡大觉发出了流传千古的感叹朽木不可雕也这位宰予兄也因此闻名后世。
之所以白天睡大觉,自然不是怎么睡都睡不够,而是没办法做到早睡早起
不过这个问题大部分也只存在于上流社会,至少是稍微有点儿闲钱的,不然晚上不睡觉能干嘛数星星吗数星星也就是偶尔为之,哪能天天来
此时连弄个蜡烛、灯油的都费劲,天一黑,实在无事可做。
公孙弘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两个学生安静他倒是不太介意陈嫣来得稍晚一些,一则她并未迟到,二则她也不是玩儿去了,而是做了一趟早课。说实话,他自己也亲见过一次陈嫣做早课颇受触动。
说起来他刚刚开始读书的时候也是这么有精气神,海边牧猪,一边照看猪,另一边还得读书,看到精彩触动处,心潮澎湃如今读书的环境比之当初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原本的那股子精气神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既然你们都来了,今日便开始上课。”随着公孙弘宣布上课,桑弘羊和陈嫣肃然了神色,今天的课程就开始了。
公孙弘是儒生,儒生的标准教材有诗经、周易、春秋公羊春秋、论语、尚书等等,这和后世有些不太一样,比如孟子,原本是四书五经之一,但在此时孟子还远未达到亚圣的高度,并不受人重视,儒门也就没有将孟子放在重要位置。
而这些教材有很多也不是儒门的专有教材,像是诗经、周易之类,其实很多学派都会学习,算是上古贤人留下的共同财产,不同学派学了去,有各自侧重的解读。
当初公孙弘学的是这些,此时教给陈嫣和桑弘羊的自然也是这些。
陈嫣和公孙弘虽然年纪不大,但基础都已经打下了,公孙弘也就不必从头开始。所谓给二人讲课,往往是一篇一篇地教,但教的很深一个课题开始挖掘,就会追到很深入的地步,而不只是断句、背诵、释义这样。
今日说的是论语八佾一章,公孙弘接上回,开篇即道“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一开始只是说明这段的背景,牵连出当时的历史,然后又说起这句话所体现的孔子的思想精髓和本质。到了这一步,桑弘羊和陈嫣就不再只是听听了,而是会积极地参与讨论。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公孙弘所设想的课堂并不是如此,他也是第一次做老师,课堂情况自然是仿照自己曾见过的来。据说孔子当年会在课堂上和学生进行讨论,课堂氛围相当活跃,但这种情况在如今已经相当罕见了现如今的老师对于学生来说就是天,他们负责讲课,学生只负责听,课后提出问题,老师心情好,而且还挺喜欢这学生的话就会作答。
觉得不公平那就不要读书了
这个时代的知识就是如此的宝贵,而且老师和学生两者之间地位极其不对等手握着知识的老师面对学生,那是占有绝对优势的,这可和后世完全不一样
而且也是由于知识的可贵,人们认可知识对一个人内在灵魂的作用父母生子女躯体,而教授知识无疑是一个人灵魂上的再生恩同再造并不夸张大概也是因此才会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样的说法吧
老师都已经教导学生知识了,那么学生在老师面前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这有什么问题吗
从此时的观念来看,毫无问题
而公孙弘的课堂之所以变成这样,完全是陈嫣的影响不说她曾经经历的课堂了,就算是在太子宫上课,以及天子大舅辅导功课、窦婴表舅开小灶的时候,她的课堂也是有问有答,讨论氛围空前的好的
她对于课堂的认知,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普通课堂能有的
那么,当两者矛盾的时候她怎么选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她更加适应的那种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她确实比公孙弘认为的好说话,但这不代表她会随便别人怎么来。第一,她觉得她已经适应了的上课方式更好不论是处于她自身的角度,还是这个时代其他学生的角度,唯一因此所累的只有老师,但陈嫣显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妥协的念头话说老师用心教导学生,这有什么问题陈嫣的思维决定了她在这件事上理直气壮。
第二,就算有必要和这个时代的其他课堂和光同尘,那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这是一种聪明没错,可真要事事如此,这人过的也是够辛苦的。
陈嫣表示想要课堂活泼一些、有趣一些、包容一些,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人会觉得有问题就连公孙弘本人也是如此
说实在的,陈嫣平常上课认真、学习勤奋,对他这个老师也有着发自内心的尊重对老师当然尊重,不论时代变迁,这一点是相通的。这样看起来,陈嫣就算是个普通身份的学生,也该是老师们都会喜欢的那种了。
哪里都好反而会让公孙弘有一种不适应的感觉,毕竟来做陈嫣的老师,得了许多好处,就做好了一些方面会不那么好的准备。
陈嫣这时候显露出一些任性这倒是让人生出了一种正该如此的踏实感为天子所爱重的不夜翁主,这样倒也寻常。
反正从陈嫣开始在课堂上和公孙弘这个老师讨论,而后桑弘羊也极有眼色地加入,课堂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桑弘羊翻阅着论语,忍不住道“儒家、法家、道家,这些道理竟是全然不同的了孔子之意,礼是国家之本天下莫重于礼。但老子却道礼者,道之贼,德之寇,而乱之首也。法家更是轻视礼,所谓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先贤们各有主张,倒是让人无从下手了”
说实话,这也就是这个课堂了换成是别的儒家课堂,说出这样的话,此时已经被老师赶出去了而这也是桑弘羊的聪明之处,他敏锐地看出了陈嫣对课堂的主导作用,所以他大可以畅所欲言
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陈嫣的权力在起作用若只是陈嫣的权力,桑弘羊尚不会如此胆大妄为。毕竟,陈嫣因为身份的关系,无论怎么说怎么做,公孙弘也只能接受,但他桑弘羊却没有这等好事真要是得罪了老师,就算没有大问题,也有的是小处的难受
桑弘羊早就在嘻嘻哈哈的时候看明白了,这课堂上的三个人,一个老师两个学生,上的儒家的课,老师也是儒生表面上是个儒门了,然而真实却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儒门信徒
公孙弘其实是实干派,儒家的学说对于他来说只是工具话说这一点倒是很对桑弘羊的胃口,因为他也是个比较实际的人。真要是一个整天唠叨礼教的儒生老师,他也会很头疼的
而桑弘羊呢,他是个法家爱好者就算跟着儒生老师学习,也不忘研习法家典籍。缺少老师的话就和陈嫣一起讨论不懂的地方,真理越辩越明,他们都是有思想的人,慢慢也能有些意思
要是两人讨论也不能有个结果,还可以等着陈嫣写信陈嫣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往长安送一次信。其中主要是积攒了一段时间的、给天子大舅等人的信件,现在她正式读书了,向长安那边曾教过她的博士们讨教也是顺手的事情。
课堂上的最后一人,陈嫣可能是个杂家,什么都学她不只是对哪一家都感兴趣,更让人不解的是,她好像哪一家都不怎么讨厌后者可能比前者更加少见
有这么三个人的课堂,桑弘羊才真的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从心底里在意老师公孙弘最多也就口头训斥,实际上却不会因此真正厌恶他。
果然,公孙弘见桑弘羊公然在儒家课堂上唧唧歪歪,拿出了儒法道三家的说法,而不是直接站到了儒家这边,也不过就是责备的看了他一眼,实际上的行动一点儿也无
桑弘羊嘻嘻地笑了起来。
陈嫣心里同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关于这种争论,也不是桑弘羊第一个提出,各家道理的争论其实很早很早就开始了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拿出来说而已比如说一个纯粹的儒生,他当然是坚持自己的道理的,自然也就不会产生疑问。
陈嫣举了举手,示意自己要发言,然后才道“吾只说些拙见只是一家之言而已”
先打了个预防针,陈嫣才接着道“道家持的是道义,认为人与人之间以道相交,大到国家也可如此。只是后来失道,不得不转向德,以德来进行约束。而等到德也无用后,又有仁仁无用,最后则求于义,这一切都不再了,国家才用礼去约束,所以说道家轻视礼,因为这是等而下之才去选的”
儒家想要通过礼教来治理国家已经够理想主义了,而道家其实比儒家更加理想主义,至少从这个方面来说是如此
“法家则不同,法家认为礼不足以约束人了,或者说天下失礼所以要行法才可以对于一个人的功劳要奖赏,对于一个人违法乱纪要惩罚,所有人都在法的限制内,于是天下太平这样的法家怎么可能不轻视礼呢”
公孙弘对此但笑不语,因为他儒生的身份,他现在最好就是不要发言和自己这个学生太过对着来不好,而且公孙弘也不觉得她说的有什么错。但要说赞同,那也是万万不能的,他毕竟是还是一个儒生啊
桑弘羊就自由的多了,手支着下巴,眨了眨眼睛,好奇道“所以翁主也赞同法家”
陈嫣想了想,觉得桑弘羊这个问题也不是不能回答,于是点点头道“若只是单单说这个,我偏向法家一些上古时期民风淳朴,人口也少,道家的道德仁义已经足够。可到了周天子时,疆域辽阔、人口众多,人也不能如上古时一般了,用礼来规范才能保证上下尊卑,保证国家权威。而到如今,礼也不够用了,须得法才能约束。等到日后,连法都不能约束的时候都会有,所以也不必拘泥。”
其实这就是一个时移事易的问题老子崇尚的是上古时期那种小国寡民、鸡犬相闻的状态,那个时候用仁义道德治国够用了。而孔子主张克己复礼,西周时期的政治状态是他认为最完美的。然而现实是时代在变化,哪有能够从头用到尾的一套施政理念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解。
桑弘羊来精神了,问道“翁主不觉得今后能回归周天子时,甚至尧舜时的天下”
呃按照古代君主和读书人们的理想,大概都想过回到西周那种井然有序的局面,致君尧舜更是梦想中的梦想。
后人觉得哭笑不得,但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是真心这样想的咩
别的问题陈嫣或许会留些余地,但这个不用,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干脆“不能”
还补充道“光阴向前,如同水往低处流,乃是天道,如何能变如今的人怀念上古尧舜之世,但真要回到那时,恐怕又是不肯的了尧舜之时水患频繁,大地之上猛兽众多,人与兽争生机住的是粗陋房屋,连砖瓦都没有”
说实话,陈嫣一开始说回到尧舜时期大家不肯,桑弘羊和公孙弘都是要反驳的,但随着陈嫣说出后面的话,两人沉默了。看起来都是很普通的事,大意就是说,上古时期人们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谁愿意回去
难道人就是为了吃穿住活着那可是上古先贤时期,只要想到能与先贤一个时代,就觉得心潮澎湃了
但偏偏桑弘羊和公孙弘都属于聪明又务实的人,他们自然清楚,那些愿意为了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士人就算了,至少占了天下绝大多数的小民是只为了吃穿住的如今的生活与上古时期的生活,选择哪一个并不是问题。
主要是此前没人会去认真思考尧舜禹这些贤王在的时候,小民的生活状况到底比现今如何。按照大家一贯的想法,那肯定是比现在要来的好啊那时候是禅让制,每一任领袖都是贤明而朴素的
他们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想着其他人,自己也没有什么享受。若是现在的帝王能够这样,天下人该过上多好的日子啊
由此就理所当然地觉得那时民众的日子比如今好过
然而,只要肯去想想就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上古先民的日子受限于时代,能好到哪里去正如陈嫣所说的,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大地上人烟稀少,估计就和现在的南方差不多,还有相当不适宜人生存的瘴气和猛兽
明白陈嫣的意思,就连偏好法家的桑弘羊也只能干笑了。毕竟,哪怕是法家,也是憧憬着上古贤王时期的。
干笑一两声,勉强从这种过于富有冲击性的发言里挣扎出来。桑弘羊打断道“所以翁主觉得人性会愈来愈恶”
桑弘羊从小随老师读书,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很出格的人了。出格到了什么地步出格到了他需要隐藏自己的想法,至少面对老师的时候得收敛着来。在老师那里,他可以是一个有些调皮、有些聪明、有些机灵主意的少年,但绝不会是离经叛道者
说到底,他的聪明不是假的,他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更好、更适应地活在这个世界。
到了陈嫣这里,倒是想什么就说什么了,根本不用担心别人因为他的话而侧目,因为在陈嫣的发言对比下,其他人的发言都可以算在接受范围之内了,甚至会显得朴素老成,233333
陈嫣也不想再深入这个问题了,便从善如流道“倒不是认为人性愈来愈恶,只不过觉得世人是越来越了解自身了。”
上古时候人们只要活着就用掉全部的力气和精神,哪有时间去考虑别的而时代变迁,人们开始发现自身原本只是活着就够了,现在能够活着了才发现这是不能满足的,每个人都想活得更好
所以才说人的欲求是没有止境的嘛
“人性本恶”随着陈嫣的解释,桑弘羊忽然道。
人性本善和人性本恶到底哪一个是正确的,其实从来都有争议,因为这实在是太对立了甚至这不是一个学派与另一个学派的斗争,学派内部也有可能出现分歧再加上无论哪一种观点都可以找到足够的支撑,真要讨论起来谁也不能说服谁啊
陈嫣说人只是越来越了解自己了,到桑弘羊这里,补充上人性本恶,其实也就是依旧在问是不是人愈来愈恶
这么理解其实也不是不能够,陈嫣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每个人想法不一,我大概不是这样想的,但也不是那样想的,我们求同存异罢就如同儒道法三家常有不同,但又何必说服对方呢”
话题在狂奔了十万八千里后竟然被陈嫣奇迹一样圆了回来就连一旁保持了沉默的公孙弘也觉得讶异了。
桑弘羊更是梗了一下,半晌才嘟囔道“翁主是这般想的可是世上哪一家的学者不想说服别家学者”
所以才有了一场场辩论,所以才有了学派之间的许多斗争。大家争先恐后地让自己声音大一些、更大一些,就是为了让自家的信念一统天下这种诉求简直就像本能一样强烈。
陈嫣笑了起来“这世上有一件最难最难的事情,难过愚公移山,难过精卫填海那就是将一个人的念头放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孔子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若是别人说了一大堆,就为了改变你心中的信念,你会愿意吗既然是这样,何必如此”,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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