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场初冬雨, 天地间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之前虽然也觉得冷, 但也就是清寒的程度而已。现在则不同,如果不是有必要,即使是穿的暖暖的、不用自己走路的贵族也不愿意出门了。
长安城宽阔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来来往往的, 都是为了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平常尚且如此,遇到雨水绵密的时候更加难以见人这时可没有雨伞、雨衣之类的雨具, 淋个雨在如今的医疗条件下是有可能出人命的
淅淅沥沥中, 有一辆行的不紧不慢的马车正缓缓地向未央宫西边宫门而去。看表面,马车挺低调的,没有什么过于夸张的装饰, 赶车的奴仆也没有豪门奴仆的光鲜与跋扈。但看赶车人的技术,以及马车的细节就知道了,车里乘坐的绝对不是普通人。
到了宫门口, 检查过宫籍之后,武士放行。
从马车里走出一个穿深灰色绕襟深衣和玄色大袖罩衫的中年男子,认识他的宫人纷纷请安问好。
“魏其侯”
来的正是魏其侯窦婴。
窦婴走过再熟悉不过的宫道, 因为下了马车之后一路都是有着屋檐的游廊, 倒是不用担心淋雨的问题了。
抵达了温室殿外, 早有等候的宦官上前“魏其侯可算是来了,陛下久候多时了”
窦婴是受天子召见而来, 自然不可能迟到,但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辩解这个。所以也只是笑了笑“劳烦内官了。”
“不敢不敢。”宦官也不可能在窦婴这样的重臣、外戚面前摆谱儿,立刻领着人往殿内走“魏其侯请随我来。”
等到往里走的时候, 左右看了看,这才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今日心绪、精神看着还好。”
听到宦官这样说,窦婴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在单独入内殿的时候朝着这名宦官拱了拱手,若不是早知道这位魏其侯是怎样人,甚至会觉得这前后根本没有关系。
窦婴在内殿外最后整理了一次衣冠,这才迈步进去。等到入目能见到天子了,这才深深拜倒在地“臣,窦婴,参见陛下”
刘启原本是在吃药的,放下了药丸,对送上蜂蜜水的宫人摆了摆手,只要了一碗清水。喝完后才道“窦婴啊你来了起来吧。”
见窦婴站起了身,又向自己跟前指了指“过来一些。”
等到窦婴跪坐在了自己跟前,刘启微微睁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你近日可好”
“赖陛下之福,臣近日还好。”窦婴忙道。说话的时候终于抬起了头天子真的瘦了太多了。
自从天子病重,他也曾在最开始的时候见过天子一两次。这一两次都是跟随太后来的,至于这个时候来未央宫拜见他只和在朝为官的同僚一起上过奏表,因为天子拒了,也就没有然后了。至于主动单独来未央宫他就算不算是个和光同尘的人也做不了这样的事。
这个时间,所有人都想确定天子的实际情况,可是又没有人想要冒出头来,也是为难了
这么长一段时间没见天子,他才恍然间惊觉天子确实大限将至了
此前虽然他早就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了,这甚至不是天子这次重病开始之时早在几年前,天子身体不好的时候就有准备这有什么奇怪的,天子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生老病死
这些年天子一直注意平衡朝堂,解决了不少功劳很大,然后又不够谨慎的重臣,为的就是不给日后的年少天子带来麻烦这本身就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政治信号了。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窦婴已经心中有数。
但心中有数是一回事,真正地对一件事有实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直到见到这个脸色苍白,精神不济,就连正常坐卧也成问题的天子,他才明确感受到,这个天下真的要换一个主人了。
过去支撑汉室江山长达十六年的皇帝,本以为还会支撑很久很久,久到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一个,现在也走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窦婴的一生是和当今天子联系很紧密的,等到他登上政治舞台,天下之主已经由文皇帝换成了今上。也就是说,他的政治生命一直都是在当今天子之下。当今天子的一举一动,都深刻影响着他的从政生涯。
更进一步,他的政治生命说是当今天子赋予的也没有什么问题。
不同于现代人,现代人总会将自己的成功归结为自己的天赋、努力这些东西,而忽视了客观条件的存在。古代人则是容易走到另一个极端,将自己的一切所得当成是他人的赋予。
一个臣子,凭什么能够出头被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天子简拔日后诸葛亮一句先帝不以臣卑鄙算是完美概括了古代对于君臣关系的位置划分。从一开始,天子就是施予者的地位而臣子,的确有才没错,可是如果没有天子慧眼识英雄,那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份恩情,在华夏古代有个专有名称,叫做知遇之恩。
对于有着这样恩情的天子,臣子如何效忠也不为过所以华夏改朝换代的时候,其他人都可以投效新朝廷,如果前朝无道,称之为弃暗投明也没什么问题。唯独那些受过前朝恩惠,前朝天子对他们有过知遇之恩的臣子不一样
他们的这种识时务者为俊杰落到其他人眼里,更多时候也是一种嘲讽,甚至对于统治者来说也难免有这种心情。
毕竟,当他们位置转换,站在一个统治者的立场上后,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他们理所当然地也会想到那些自己提拔才能上位的大臣,希望他们能够学会忠诚。
所以说,窦婴表面上多么傲慢的一个人啊,实际上他对当今天子是从心底里感激的。当今天子曾经希望他能改改自己的脾气和政坛风格,行事更加谨慎,他自知做不到,于是以一种无声抵抗的方式应对天子。
而真正这样去做,由此坚守本心的窦婴就真的高兴了吗当然不是辜负了天子的期待,这本身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自我折磨了。在面对天子的时候,他始终是有一些愧疚的。
闲话了一会儿,刘启忽然笑了一声,然后又看了看窦婴“你和朕其实差不多大,如今看着却比朕好太多了”
他们从亲戚关系上算是表兄弟了,年纪确实差不多,刘启略大,但也大不了多少。刘启细细地看窦婴,摇头道“朕仿佛是一株朽树,外面看还好,其实是摇摇欲坠。你则不同,还生机正旺。”
“陛下”窦婴拧紧了眉头。
如果是别的臣子听到这样的话,说不定就要满心惶恐了。毕竟天子现在的情况特殊,谁也不摸不准他现在的心思。万一天子现在是心情不好,看不惯每个比他长寿的呢听起来很无厘头,可对于掌握着天下偌大权势的天子来说,当他们失去控制的时候,多无厘头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历史上不少有为之君到了晚年就晚节不保,干出不少荒唐事来此时的人不见得有那么多先例以供参考,但这种明摆着的事情,窦婴这种聪明人又怎么会想不通呢。
但窦婴并不担心这些事情,他对他这位陛下有着足够的了解年轻时候或许还有年少气盛之时,可年纪渐长,就真的没有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情了。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是经过考虑的,若是有些事看上去令人不解,那也是别人看不透罢了。
就如同当初对待周亚夫,多少人不解,甚至心寒心寒的是这样的功臣最终只能有这样一个结果
当初七国之乱,换做一般人谁敢带兵平叛又有谁能够带兵平叛谁都不敢去,谁都不能去,最终还是周亚夫去了。不仅去了,还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只这一件事就是能吃一辈子的功劳不说一辈子靠这个加官进爵,至少也要能保君臣善始善终吧然而没有。
可是窦婴知道,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当今一朝的好臣子,到了太子那一朝不一定依旧是好的,所以就得把这些人拣择出来
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天子又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做这件事,他是为了汉室江山当时处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是周亚夫,而是别人,比如说他窦婴,要面对的是一个结果。
对事不对人罢了。
对于天子忽然说出这样的丧气话,窦婴更多的是不解、是担忧当今天子这样的人都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了,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启伸手示意打断了窦婴即将头口而出的宽慰,目光越过内殿的屏风,看的很远。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悠悠道“窦婴啊你这辈子最喜欢的孩子是哪一个”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问倒了窦婴,虽然按照理论来说,父母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但在他所处的那般大家族里,亲情其实会被压的很淡。这并不是特例,而是真实情况。
都说天家无亲情,这话说的有些绝对,但的确有其道理。而放到公侯之家,也是有共通之处的
公侯之家,父子亲人之间以礼来进行约束,父亲一天之内和孩子接触的机会有多少而且大多数富贵人家孩子还很多,其中不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多少父爱被分成很多份也就没多少啦
没有什么交流,也没有什么精力,孩子还那么多,父亲和孩子之间能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呢。也就是嫡子、长子,或者母亲受宠的,这才能多得一点儿关注。只不过这种的话,又能称得上真正的喜欢吗
窦婴本人就是一个典型的贵族侯府家庭的家长,家中有夫人照料一切,包括教养孩子也就是嫡长子他算是用了心的,时时看顾。只不过这种看顾很多时候也是没有温情成分的,就和班主任关注班上优等生的学习情况差不多
至于女儿们,那就更是她们母亲的事了。
甚至窦婴本人是个天才这件事,让这一情况变得更加严重了窦婴足够聪明,聪明人很多时候具有的坏毛病他都有,所以在孩子身上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耐心的人,他教导陈嫣的时候表现出了非凡的耐心,堪称有求必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那是有特殊原因的。
一个,教导陈嫣也算是天子安排的任务了,自然不同这就像是工作,是不想做就能不做的吗再就是陈嫣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学东西、领悟道理什么的都很快,还没有触及到窦婴的忍耐底线。
而这些条件对于他府中的儿女,那就是没有的了。
仔细想了想,最终也只能苦笑“臣家中诸儿,大约最重的是夫人所出长子,然要说喜爱与否,这却说不上了。”
嫡长子当然不同,日后要继承家业、肩挑门楣的再者说了,当初等到嫡长子出生,这才有了第一次做父亲的感觉,多少也有些切实的父子之情吧。
刘启大约也是预料到了,脸上神情并没有因为这个令人吃惊的回答而有分毫变化。
就当世的人看来,父子之情、骨肉至亲,怎么可能这样平淡但让此时的贵族之家的家长来说,若都说真心话,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是这样的。
“朕原本同窦婴你一样的。”说到这里,刘启忍不住摸了摸陈嫣寄回来的书信。这些东西最近他都是放在床头的,就算已经烂熟于心了,还是时不时地要拿出来看一看,“直到抚养了阿嫣,才知道做父亲的感受。”
听到天子提起陈嫣,窦婴这才恍然如果是和阿嫣有关,那么天子的一切反常就说得通了。
“做父亲的人,总是希望能看顾孩子的,最好能看顾一辈子再长大,也是自己的孩儿。”刘启再次陷入了自己的情绪当中,语气飘忽道“更何况阿嫣还这么小她还是个女孩子,朕如何能够安心”
窦婴看到天子眼中似乎闪了闪,再也不敢看,立刻低下头了。
“所以朕才说羡慕你们这些人,还能再活十年二十年朕若是还能再活十年、不再活八年也是好的,至少能看着阿嫣出嫁。再不然五年三年的,可以看着阿嫣长大一点点,也能安心一些啊”说到这里,天子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笑意,有的只是一个父亲的椎心泣血。
于是每一个字都染上了血色鲜红。
窦婴本不是一个太过关心儿女的人,这个时候也心中发酸。如天子这样的人,他们一生中确实拥有很多很多,足够让世界上所有人羡慕。但在无比接近皇家的窦婴看来,天子也是近乎一无所有的那个人。
天子,称孤道寡,所以叫寡人
这种事在生命走到终点的时候才更加明显,因为人这一生生来离去的时候都是赤条条的,什么外物都带不来,拿不走。想来想去,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够陪伴一个人的也就是一点儿记忆了吧。
可对于天子来说,他们的记忆里除了自己治理的这个国家、权谋、战争等等等等,这些冷冰冰的,根本让人没有回忆、惦念的必要的存在,温情的东西少的可怜
窦婴所侍奉的这位君王性格刚烈,学不会妥协,所以当年才有了削藩,所以如今给太子收拾朝堂格局才会这般手起刀落,没有犹豫。而这样的人此时却软弱了,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连一点儿决断也无正是这样的前后大相径庭,才更加让人心酸地说不出话来。
说到底,天子也是凡人是人就会有软肋,一旦击中那软肋,他们并不会比其他人坚强多少。
而当今天子的软肋大概就是他的那个孩子了,即使那孩子甚至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刘启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无话可说了,叹了一口气道“有时朕也曾想,抚育一个孩子真是天底下最难的一件事了,比治理一个国家还难若是当初没有看顾阿嫣的事情,如今会不会心里好过许多。”
听到天子这样说,窦婴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此事不是这样的。”
“对啊,此事不是这样的。”刘启也跟着道,“朕也仔细想过了,若真是那样,朕如今该少了不少烦恼。可少了这些烦恼就好了吗若真的二者择其一,朕也宁愿如今这般,满腹心事。”
这听起来有些自虐了,但现实就是如此。现在的烦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让人不安的同时,其实也是让人幸福的。心中有一个要一直挂念、一心关爱的人,即使是为了这个人辗转反侧,也好过回忆起过往,甚至没有什么能装在心里,攥在手中吧
窦婴其实不能对天子的心思感同身受,但他是个聪明人,所以对这种事有着一双慧眼,以至于能轻而易举地看穿。
他回忆起了自己那个短暂教过一段时间的学生说实话,有些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真的是命运选择,命运安排,命运决定。
如果当初那个抱进未央宫养大的婴孩不是陈嫣,而是别的哪个孩子,也不会是如今的样子抱进未央宫只是一个开始而已,若是这孩子如普通孩子一样从小哭闹,天子也就不会亲近了。
天子亲近陈嫣,然后陈嫣的聪明、真诚、乖巧、善良,等等特质展现,这才让天子真正将这个孩子抱的越来越紧。这样说或许会有些功利,因为在很多人眼里,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不论这个孩子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爱着自己的孩子。
只不过现实总和想的有一些出入,如果没有看到陈嫣身上那些很好的特质,天子也就不会那样亲近她了,更加不会有后来的当成是自己的孩子当成是自己唯一的孩子。
然而在无数种可能里,陈嫣真的就是那种一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的孩子,恰好她来到了天子身边,最终造就了现如今的局面。
这是好事吗当然是好事,至少窦婴是这样想的。就算天子如今会因为这份对孩子的爱而伤怀与不甘,但相比真正的孤家寡人一辈子他比自己的父亲要幸福,比自己的伯父要幸福,比自己的祖父要幸福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
“窦婴啊。”天子终于还是调转了目光,重新投在了窦婴身上,说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日后太子当政,朕也没什么话留给你反正你也不听你不是不知道那些道理,那些聪明,只是不愿去做而已,这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天子的话让窦婴只能深深地低下头,这种对话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他和天子之间。
然后又听天子继续道“刘彻那孩子锋芒太露这当然是好事,刘氏天子向来如此,就连我当年也是那般只不过这样的话难免要吃些苦头,受些磕碰。你们这些人辅佐他,也记得要多一些担当”
听到这里窦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就差不多是托孤了最后一次叮嘱身边人而已。就算天子还能靠着太医续命一段日子,这样的话也不会说第二次了。
“是,陛下。”沉默了一小会儿,窦婴这才恭恭敬敬伏在天子榻旁,这是行大礼的姿态。
刘启很满意窦婴的这个反应,他最不喜欢的是都这个时候了还劝他不要多想,安心养病云云。他难道不知自己是什么境况事情都明摆着了,和别自欺欺人
本来窦婴以为的托孤之言到这里就应该差不多了,没有想到静默了几息功夫,天子又继续道“还有阿嫣,朕最不放心的就是阿嫣了这天下自有后来人,可是朕的阿嫣呢”
说着自嘲道“当初朕最不乐意旁人插手阿嫣的事,甚至还防着堂邑侯”谁肯把自己的孩子让给别人
“如今再不甘心也只能托付别人多多照看堂邑侯此人靠不住,朕绝不会将阿嫣托付于他窦婴”
其实这里面还有刘启自己都不愿意提的私心他知道就算将阿嫣托付给别人,别人也抢不走他的孩子。唯独堂邑侯陈午,他是阿嫣的亲生父亲,他害怕自己的孩子被抢走就是那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这是他既卑鄙又真心实意的私心
至于窦婴,他也不是完全信任的,他不过是刘启托付的人之一而已。
窦婴有些意外,在交代完太子的事之后,天子又再次提到了陈嫣似乎交代前事只不过是应该做的,而关于陈嫣,才是天子想做的。
这次再也没有沉默,在意外平复过来之后,他轻轻道“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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