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陵邑别馆是一座相当精巧的宅邸, 当初建造的时候就是费了大心思的。这种精巧, 外面的人不知道, 只有到了里面才能了解。而陈嫣在入住之后进行了一些改造,使之更偏向后世成熟的园林风格。
特别是正院的玉堂居, 改动很大, 基本上是将唐宋园林的风格模仿了个七八成陈嫣尽力了主要是她想模仿个十成十那也做不到啊对于园林这种东西, 她只旅游的时候看过,另外还看了一两个纪录片。凭借着这么点存货,能弄出现在的玉堂居,已经是下面的营造给力又用心了。
此时正是春初,春初有春初的景色。新绿未至, 风雨凄凄,庭院朦胧在一层水雾当中。陈嫣应付好几位来客,跽坐地实在难受, 便站起身道“这样的雨中垂钓最好, 将我的斗笠与蓑衣取出来, 我去天波湖那边。”
天波湖是阳陵邑别馆中挖出的池塘, 与外界活水相连, 虽是人造, 但因为用心经营, 可比天然的还要漂亮, 也是别馆一景了。
“翁主,汝南董先生来了。”然而忽然进来的婢女,以及婢女身后的客人告诉陈嫣想休息想屁吃呢
“小人见过翁主”
陈嫣心里说不上开心不开心, 毕竟最近一些日子会比较忙碌是早有预料的。既想做出事业,又想无所事事、悠闲度日还是去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但长久工作而导致的倦怠依旧是存在的,精神不济道“你就是汝南郡董家的人啊”
汝南郡董家,说实在的,她还有些印象。当初泰和钱庄在汝南郡治上蔡开分号,那可是一场硬仗,几乎是把整个上蔡平了一遍这才做成了事情。这也是陈嫣在全国各地开钱庄的套路,上来先打服了,然后再谈合作。
这个时候大家就会好说话的多,甚至受宠若惊大概没有想到输家最后竟然还有出路。不过也有人腹诽,既然是这样,一开始还打生打死做什么哦
打还是要打的,不刺刀见红一回,地方上的地头蛇哪有那么容易心服口服到时候就算是以合作的方式在地方上办起泰和钱庄的分号,后面也有的是后患。与其后患无穷,不如一开始就干干净净
当然了,也就是陈嫣这种本钱厚、靠山厚的过江猛龙才能这么搞否则的话,和地方豪强做过一场,被人家教做人了,哪还有后面的事
董山来的时候还只是着急,这个时候却反而拘谨起来,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这个年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贵女平常遇到的这样年纪的女郎大多都是他的晚辈了,他自然占据着上位者的位置。说实在的,一开始计划要来求一个这般年纪的女郎,他是有些尴尬之感的。只不过家族大事当前,他个人的一点儿面子根本顾不上了
然而真等到到了这位贵女面前,尴尬什么的不存在的多的是见大人物的局促。如他这般,地方豪强大家族里的重要人物,在普通人看来已经是人上人了。可他们自己知道,地方上还好,可到了长安
不到长安不知道贵人多
人家根本不把自家这种商贾豪强放在眼里,动动手就能玩弄于股掌之上汝南董氏足够厉害了,可得罪了长安最顶尖的那一撮贵人,被迁入茂陵邑怎么办三年前当今天子的陵墓已经开始动工,相对应的陵邑自然也就兴建起来了。天下豪强哪个不怕就怕被召到长安,安置到茂陵邑
到时候自家死是不会死的,甚至能依旧保有富贵,但是脱离了原本扎根的乡土,这样的地方豪强家族又和死了有什么两样呢
权势确实是个微妙的东西,在为了家族奔波的这一段时间内,董山已经对这位贵女的权势与财富有了相当的认识。而在刚刚半天内,他又在潜移默化内进一步承认了对方。
这个时候年龄已经不是问题了,难道因为年纪小,贵人就不是贵人了手中的权力就不是权力了
“垂钓之事看来是不能了”正在董山满心想着如何说服这位不夜翁主时,却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抬头去看,却发现是个穿着锦衣华服,仿佛王孙公子一样的人物。一时之间脑筋急转,心中想着这会是哪个大人物能够和不夜翁主相交,自然不会是一般人物,至少也是侯门公子之流了。
王温舒啧了一声,扔下本来已经找出来的钓具,丝毫没有礼仪可言地坐在席位上。
这个时候董山又开始怀疑起自己之前的判断了,王孙公子当然也有礼仪不周、举止旷达的时候。但那不是因为他们做不好礼仪,而是不愿。而现在,这个年轻男子一举一动中的市井之气都在表明,他不是那种故作无礼的王孙公子。
或许他就是不熟礼仪而已
董山确实是见识不低了,他见过不少人,由此也养成了看人的眼光。王温舒在他眼里,有些东西完全被看穿了呢
王温舒也不在意自己被看穿,若说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向装一装,后来发现自己怎么装也不过是东施效颦,也就不管了。反正那些嘲笑他的人也只敢背后嘲笑,只要手中握有权力,那些礼仪纯熟的不得了的豪门子弟,反而要向他低头呢
说实话,这样大的变化,五年前的王温舒是绝对想不到的。
五年前和人盗墓,差点死在同伙手上,最后被千金医馆所救。养病期间他不愁吃穿,有时间去想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办。
如果没有被千金医馆所救,而是自己挣扎着活下来,王温舒或许会继续盗墓、劫道,人生走上另一条路。
但他偏偏被救了,这倒不是让他受到感动,自此成了一个好人说他是好人,那些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没有一个会认
只是他自此有了新的选择虽然诊治他的于大夫对他没有个好脸色,但并不是个坏人。病好之后他死乞白赖地要在医馆帮忙做事,不要工钱,只要管饭,于大夫也默认了。
就是在这段时间,他学了更多读写、算账的技能。
一年之后他被问愿不愿意去泰和当铺做工,他当然是愿意的。泰和当铺的名声很响亮,里面的学徒虽然赚的不多,但只要学出来,成为泰和号的正规雇工,待遇立刻就会好起来,即使是在长安这样的地方,也能让一个小家庭过上很不错的生活了。
进入泰和当铺之后,因为表现出色,两年的学徒生涯一过去,他立刻得到了提拔,可以在大掌柜张秀身边听用别看只是个跑腿的,可那是大掌柜手边,日后前途无量
也就是这个时候泰和分家,分出了泰和当铺和泰和钱庄,他被委任去到地方掌管一地钱庄
当时委任一出,整个泰和系可没少议论谁让他实在太年轻,经验太少若不是大掌柜张秀权威足够,恐怕议论声都要干扰泰和系的日常经营了。
张秀看重的是王温舒的能力,经验是少一些,但他有一股狠劲儿泰和是分家而不是新开辟产业,这虽然让地方豪强不是那么敏感,但该有的麻烦还是一样不少这个时候就该有足够心狠手辣的人过去
事实上王温舒也确实没有让张秀失望,很快就在地方上将泰和钱庄办的妥妥贴贴。后来蜀郡的钱庄分家出了差错,差点收不了场,也是急调了王温舒去解决。他这个人就是敢于下决心,敢于下手,而且一下手就没有分毫犹豫的。
去到蜀郡,雷霆手段下去,敢不服的就用打到你服商业战争的打。这个过程中泰和系其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他不在乎自家家大业大支撑地住,对方呢
等到蜀郡商界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一片狼藉时,对方也就只能乖乖服软了谁敢不服傻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因为他的这种作为,认识他的商贾背后都叫他狂犬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不过有的时候坏名声一样有用。之后再有地方开拓不顺的时候,就派他去。地方上听说是狂犬要来,还没有动手呢,胆气就弱了三分。
这个时候王温舒总算走进了泰和系的核心,又因为陈嫣对泰和系的重视,所以他也算是进入了陈嫣这一系的核心。
等到泰和钱庄的一期开拓计划完成之后,所有人都以为立下大功劳的王温舒会被委以重任。但没有想到,什么委任都没有,直接被叫到了陈嫣身边听用。
这个安排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好。说他好是因为这也算是天子近臣了,就和他之前在大掌柜张秀手下听用一样,一旦有机会,那就是一飞冲天说不好也很明显,不夜翁主和大掌柜到底不一样
大掌柜是专门办事的,跟在他身边,肯定是看重的意思,将来总有机会自己出头。但是大老板就不一样了,大老板背后总揽一切,可也有很多务虚的部分,谁能肯定这是为了将来委以重任这才拉到身边的
说不定就是不满此前王温舒的粗暴做法,借此机会撸掉王温舒身上的职位,然后又不愿意赶走他,为他人所用这才弄到身边,算是吊着对方
陈嫣要是知道这些议论,那都是要笑的她哪有那么多精力玩那么多心眼儿真要是觉得不想用这个人了,好聚好散就是了要是她因为对方为他人所用就忌惮起来,那将来就不要做事了因为这是可以预见的,她将来会遇到各种棘手的对手,到时候要怎么办
将王温舒放在身边,完全是因为惜才。
此人确实很有才,但行事作风实在是太不加收敛了。不是说狠一些不好,陈嫣还没有不通到那个地步,开拓新地盘这种事本身就是一条流血之路王温舒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这种时候就该用他这样的人。
但在别的情况下,这种作风就未免不适用了。
当然,陈嫣可以一直派他去做急先锋,反正还有很多新事业需要开拓但陈嫣不想这样用一个人,那样就不是像用一把刀一样用一个人了,而是真的在用一把刀。
对方有自己的才能,如果在出刀的时候也能学会在必要的时候将刀收回来。陈嫣能够收获一员大将,对他自己也更好一味的靠着莽猛狠一往无前吃饭,这是不能长久的。
王温舒很聪明,很快就明白了陈嫣的意思,这个时候原本的紧张和防备就没有了。很难说他这种完全不在乎礼仪的做派不是一种试探试探这位不夜翁主的底线在哪里。
陈嫣对礼仪什么的其实不太在意,只要没有恶意,也不影响到正事就可以了。她自己当然在长久的训练中掌握了种种繁琐的礼仪,而且身处她那个圈子,也不可能因为偷懒的想法就乱来。但王温舒不同,她对他当然不会有这种要求。
不过王温舒也不是真的就不通礼仪了,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找来通礼仪的人教导过自己,他人聪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若真正经守礼,也颇能唬人至少不是真正的内行看不出什么差错。
但这也说明,若真是内行,那真是一眼能看穿的拙劣。
礼仪这种东西不只是死板的规矩,更是一种随机应变。当一个人从小训练,走出、吃饭、喝水、说话,无数琐碎小事早就和礼仪融汇在一起了,所以既是处处守礼,又丝毫没有刻意为之的感觉。
后天紧急培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底和自己的本能隔了一层。而一举一动都是生搬的礼仪规范,这未免就显得呆板了。到了后来,王温舒索性不再管狗屁的礼仪,这样反而无人敢在他面前议论。
相比起礼仪,王温舒更难理解和触碰的其实是另一种东西。
礼仪虽然难,但王温舒能懂。而且他自忖,只要时间足够、自己下的功夫足够,花个几年的时间,自己也能同那些生来就是王孙公子的人物一样。但有一种东西,他连边都摸不到,始终觉得邈若山河。
玉堂居很漂亮、很舒适,这是每一个客人都会称赞的,王温舒在阳陵邑别馆呆的久了,也常常呆在这里,关于这一点他也赞同。
园池、花草、藤萝架、游廊、假山、小楼、小亭王温舒清楚这是好看的,但是在好看之外让他说出个所以然,那真是半个字也没有。
半个月前陈嫣曾在玉堂居招待了她的一位老师,早就名扬天下的魏其侯窦婴。
魏其侯几年前就卸去了一切官职赋闲在家,可以说是很有空闲了,他本身就是陈嫣的音乐课老师,从那之后就更有大把时间教导陈嫣。
陈嫣邀请老师来别馆做客,其实是有些让老师散心的意思窦婴有报效朝廷的夙愿,这样赋闲在家并不是他所愿的,只是时事如此,他又能如何呢这两年国家稳定,然而中央朝堂之上永远少不了争斗。
天子也登位五年了,不可能一直按照先帝那一套做事,自然要有自己的班底。再加上太皇太后、太后参杂其中,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窦婴也只能算是这一波动荡中的牺牲品。
魏其侯也很喜欢陈嫣设计改建的玉堂居,两人弹奏乐器、讨论四时之景,又说到先贤颂景的名篇、人造景与天然之景之间的关系总之就是这样那样的讨论。
王温舒早听说过窦婴的名字,虽说窦婴如今失势,可他的本事又不会因此而改变。出于好奇和别的原因,王温舒换上了仆从的衣服,就为了在旁当个围观群众。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些漫无边际的闲谈,从陈嫣在庭院里的造景,以及音乐,发散开来。似乎没有什么主旨,就是兴之所至,随便漫谈。
他们话中的每一个字王温舒都知道,但合在一起之后的东西是他完全不了解的。
王温舒当然受过教育,但是他的教育是很粗糙、很不成体系的最早那一点儿底子就不说了,还是后来在千金医馆才真正学了一点儿东西,但依旧是应用性大于理论性,基本上都是一些有用的知识。
而后学徒生涯,这个时候学的都是钱庄经营、商事之类,不过他也有在学徒之余自学。因为他在这个时候渐渐明白了学问的作用,表面上看起来很多学问根本没有用到的地方,但实际上一个人的高度正是由此前积累的学问决定的
后来他地位提升,更不用说了,甚至专门花钱找老师教导。
他学东西的时候很杂,什么都有涉猎,但什么都涉猎不深,算是个杂家吧。或许有的人会对他的学习方式嗤之以鼻,但他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样已经够用了。
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学的要差。那些饱学之士又如何呢有几个人穷经皓首之后学到的东西是真正有用的学到最后,根本就是迂腐
但是在这一瞬间,他确实感受到了某种失落他和他曾经向往成为的人还是不一样的,即使他现在和那些人一样锦衣华服、珍馐美馔。其中的差别远不是他过去所想的财富、权势,而是一种更加看不见摸不着,也更加顽固的东西。
王温舒现在去看玉堂居,其实还是一样的。他知道这里漂亮又舒适,但让他理解淫雨霏霏中青铜铃铛微动,其中的审美趣味。又或者地板裸露出漂亮的木纹,而舍弃了外漆,这是怎样的偏好。
这都是不能够的。
他当然可以听完别人的谈论,然后人云亦云,也不会有什么错处。但那样骗不了自己,他自己清楚自己对这些东西是个什么感觉。
王温舒扫了一眼他刚才丢在一旁的钓具,其中还包括陈嫣的斗笠、蓑衣之类。这些东西和市面上所有的完全不一样市面上的斗笠蓑衣一般都是渔人所用,普通人下雨的时候很少出门,用不着。而有钱人家有马车,也淋不到雨给渔人所用的东西,能精巧到哪里去
一般都是渔人自己制作,挡雨的功效是有的,可难免笨重、粗糙,至于外观更是不能强求。
但陈嫣所用的钓具不同,都是她自己设计,然后让工匠试制。出来的成品轻便、好看,看着依旧是蓑衣斗笠的样子,但又截然不同。
让王温舒觉得不解在于,陈嫣总是喜欢在一些小事上亲自参与。设计钓具和雨具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她还会自己做小手工,自己折花之后插瓶装饰,自己下厨烹饪。如果不看她在外做的那些事,她是一个真正的富贵闲人,喜欢最精巧的享受,乐于钻研。
让王温舒去钻研这些东西他从来没有这种念头,也做不到。
“董家也要借钱”陈嫣微微一笑,最近她见了不少这个目的的人,不过她还是有点没想到。汝南董家是出了名的保守,财富积累的速度或许不算快,但胜在稳扎稳打。
这样的家族来找她,看来长安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些她当然听长安那边的人做过报告,但真正深有体会,可不是依靠一两次报告就行的。
王温舒不知什么时候也端正了坐姿,并让人拿来笔墨之类的文具在陈嫣身边听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默契也有了一些。至少从陈嫣的神情中他就知道,这个董家要帮只不过怎么帮就大有讲究了。
正在此时,陈嫣转身,胭脂红的襦裙裙摆轻轻巧巧转了一圈,荡漾出好看的弧度,好像吹了一口气拂在心上。
“叔夜,你来和董君谈。”
王温舒摩挲着手指,垂下了眼睑,仿佛若无其事。,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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