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 时间尚早。
“陛下, 今日”韩让服侍着刘彻更衣,这衣裳一看就是出门时才会穿的。
刘彻神色不变“去不夜翁主府上。”
后又补了一句“不必声张,是私下去的。”
朝堂内外的事情告一段落, 刘彻也算是轻松了一些,能够有时间、有精力做原本就打算做的事情了他本来还有些在意陈娇的态度, 怕她惹出麻烦来,但因为陈娇提前知道,已经爆发过了, 反而再无什么顾忌。
韩让自然只会称是,让人悄悄准备好车架, 不会表露出天子身份的那种。
不一会儿, 一辆低调舒适的马车就踏上了长安官道。
韩让带着宫中的腰牌, 不夜翁主府的人并不敢阻拦, 因此刘彻得以顺利进入。一路上偶尔有人认出刘彻,纷纷拜到。刘彻对此满不在乎, 只让府中人领他去见陈嫣。
“陛下,翁主就在院中了。”奴仆声音有些紧张,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当今天子啊
刘彻站在门口, 听院中歌声现在还在国丧期的小尾巴上,严格意义上来说肯定是禁止舞乐的。不过院中也没什么舞乐,似乎就是随手敲打盆盆罐罐杯杯盏盏弄出的声音。
刘彻抬手阻止其他人进去禀报, 而是站在门口继续听着一开始只是试音而已, 待到乐音准了, 此间人才慢慢敲出调子来。
调子与刘彻平日听过的那些舞乐大不相同,有些古怪,并不符合如今乐曲的规则,肯定要被归类为民乐,甚至淫乐中去但谁在乎呢,都知道不合规则的民乐更活泼好听。
“长亭外,古道边”若有若无的歌声哀戚伤感,但又确实是美的。刘彻在外听了半晌,直到唱完,这才踏进院中。
“阿嫣的词赋与曲乐都很好。”语气是故意做出的轻松,就好像两个人以前一样,但其实两个人在刘彻的心思暴露之后就回不到以前了
陈嫣听到响动便站起身来,眼睛望向院门口。一见是刘彻,倒是没有特别的抗拒,刘彻因此还稍微安心了一些。但陈嫣有一种漠不关心的冷淡,这让他稍微安心之后又浮现出更大的不安。
大概是国丧期间,陈嫣的装扮素净、简单到了极点。
平常陈嫣就不会用很多首饰,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扮成了首饰架子了,到底是人扮首饰,还是首饰扮人。但她的装扮从来都不简单,她喜欢颜色漂亮而式样新颖的衣裳,至于首饰,虽然样数不多,但每一样都是珍奇之物,常常一件顶别人一头。
而今日,她身穿白色缟素,头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用来固定发髻,与头发同色的发针、小钗。
阿嫣瘦了很多,这是刘彻一眼看出的事情。本来就很纤细的小姑娘,这个时候更是透出一股子稚弱,让他神思恍惚了一下。
“阿嫣”刘彻下意识地踏前一步,看的更清楚了。
此时的陈嫣发髻绾的松散,一些碎发从鬓边散落下来,映着雪白的皮肤,无端端就有了惊心动魄的美丽刘彻忽然意识到,她曾经如骄阳一样不可逼视之时是美的,现在如残月一样忧郁、凝重时也是美的。
只不过前一种让他心生愉悦,只要看到她便世上再无忧愁,人间只有快活。而后一种,他明明不该一看再看,那只会让他呼吸都被对方拽住,但还是要一看再看。
这种陌生的、完全被人掌控住的感觉甚至让刘彻觉得烦躁,他想要摆脱这种感觉,但又好像无处可逃于是更加烦躁,反复与自己做着困兽之斗。
陈嫣并不知道刘彻在想什么,只是冷淡道“臣女拜见陛下”
她从来没有给刘彻好好行礼过,彼此之间保持的是一种很随意的态度,这一次她的姿态礼仪却是无可挑剔的本来她就是受过最严格的礼仪训练的,很多事情只是她不想、不习惯,而非不能。
刘彻很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脱口而出“不”
但在脱口而出后又觉得不太对,这个不是什么意思他不想要陈嫣如此,他想要陈嫣如以前一样,但他同样知道,这就是在强人所难,他们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或许阿嫣想通之后会好一些,他只能这样设想。
“阿嫣不必如此多礼”他上前要去扶陈嫣,但陈嫣轻巧地躲了过去。
行礼完毕,陈嫣站起身这下她的纤瘦更加明显了。刘彻眼中,她现在纤细单薄的像是一缕白雾,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消逝。
陈嫣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黑沉沉的,让刘彻喉咙被什么噎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阿嫣你我像以前一样,好么”刘彻几乎是在用低声下气的语气在与陈嫣商量,他这二十几年的岁月里,还从来没有对谁这样服软过,就算是对自己的父亲孝景皇帝也没有如此
陈嫣的眼睛不再那么空洞,只是浮现出来的东西一样不是刘彻所希望看到的。她的眼睛没有动容,只有冰冷,以及淡淡的哀伤“陛下何出此言,过去不过是臣女不懂事而已,今后却不会了。陛下与臣女,本该如此。”
刘彻这个时候才明白,父皇曾经说过的,阿嫣性格类他,都是极固执倔强的一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今的场面他才真正明白,阿嫣一旦绝情起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可以给不相干的人分以温情,唯独对他,吝啬到不肯施予一分一毫。
她绝不会动摇,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根本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她聪明、有见识、对一切,包括刘彻本人都有足够的了解刘彻忽然意识到,阿嫣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对手了,两人之间的斗争可能会相持很久很久
陈嫣的眼睛冰冷,这在刺伤刘彻的同时,却让他更想得到她了。这并不奇怪,对于这位少年登位的天子来说,求而不得东西少之又少,曾经打败匈奴是唯一的,而他在此事上放了多少心力,其他人都看得出来。而现在,陈嫣也是了人心真奇怪,得不到的永远能最大限度地占有一个人的心。
被内心的情绪左右,刘彻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好好面对现在的陈嫣,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阿嫣你好生在家休养这些日子消瘦太多了过些日子,再过些日子,朕让人接你进宫。”
最后一句话他反复说着,仿佛在强调什么对自己强调。
上了马车之后,刘彻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车窗外的情景。刘彻忽然道“阿嫣要是像一般的小姑娘就好了没有那许多见识,没有自己的想法那般也就没有如今的事了。不然如宫中美人也不错,天子的权势足够让她心向往之可惜也不是。”
“女郎读书太多、太聪明,有时也不是好事。”
一旁的韩让并不说话,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这话是赞同好,还是反对好
果然,不一会儿刘彻自己就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罢了,还是如阿嫣一样,多读书,聪明一些罢若真是与他人无异,也不是阿嫣了。”
他喜欢她什么如果不是这样的她,他还会喜欢吗这样的她却是最难摘取的,可是那有什么办法,这是他自找的
刘彻想起刚刚瞧见的陈嫣,她依旧像是一朵花,只是不再是花开正红的烂漫春花,而是一株即将枯死的花朵。不再芬芳,不再无瑕可是她更美了,这种美并不因为外表,而是因为她的哀伤,因为她不爱他,以及他眷恋她
感情是可以改变人的认知的,所以民间才会有俗语情人眼里出西施。
刘彻怔怔然回到宫中,路经一处宫舍时,其中正在排演歌舞虽然国丧期间不好舞乐,但这本就是歌伎舞伎的工作,不可能平常不练功的。再者说了,这些人在士大夫眼中不过是贱流,不通礼仪规矩,因此就算出格也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而不会格外怪罪。
听到隐隐约约的乐声惆怅垂涕,求之至曙,刘彻忽然问道“在唱什么”
韩让立刻让人去打听,不一会儿有小宦官带来一此间歌女,回道“陛下,是宋大夫的神女赋。”
“宋玉的神女赋”刘彻一时之间愣住了,“是神女赋啊。”
刘彻接受的是最全面、最高等的教育,虽然没有多少精力放在文学艺术上,但基本的了解肯定是有的。宋玉的神女赋是真正的名篇佳作,他肯定是知道的。
但他不说话,那歌女又是第一次面见天子,一时紧张,便不等问询,继续道“说的是楚国襄王梦中寻访神女而不得的故事,如此便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大胆陛下跟前有你随便说话的地方”韩让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了,这话岂不是戳天子的心然而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迅速向两边使眼色,让人将这个歌女给拉下去。
刘彻没有说话,直到回到寝宫才道“方才那歌伎说的本不错,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哪儿错了呢”
“倒是有些像朕与阿嫣了,惆怅垂涕,求之至曙,说的真好,可不就是如此么”
韩让连忙跪倒在地“陛下可别如此说这如何能一般陛下是天子,凡是天下所有、心有所求,哪能有不得的再者说了,陛下与不夜翁主自小相亲,与那襄王神女本就不一样,如何相比如今不过是不夜翁主一时想不通而已。”
刘彻听了这话只是笑笑,没有说不对,也没有说对。
只是过后道“先准备起来,等国丧期再过去一些,便安排阿嫣进宫罢”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不赶紧抓住什么,就有可能什么都抓不住。哪怕只是留下一个人,也好过一无所有。
“唯。”韩让恭敬应下。
而就在此时,陈嫣在家中也不是之前面对刘彻时那样平静,怔忡了良久,她开始写信写信给自己直属的那些下属她都要进宫了虽然进宫之后依旧可以拥有产业宫中不少后妃在宫外是有产业的,只是要有合适的、可以托付的人。
但那到底不同,很多事情还是得提前安排的。
只是这封信实在是太难写了,陈嫣真的很难对这些相约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同伴说出自己新的安排她用理想、事业之类的将这些优秀的人才聚集在一起,结果呢,她这个领头的先要离场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她当时许出那些承诺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也正是因为真心实意,所以才能真正打动这些人现在要她背弃这些,实在是太难了
常常展开一份竹简,写了开头两句问好的客气话,就再也写不出来了,耽误半天功夫。
就在陈嫣照常和这信件互相折磨的时候,裴英来拜访了一次主要是为了瓷器和玻璃的事情他们之间除了这个,似乎也没有别的可以谈了。
瓷器和玻璃的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当然了,一些纸面技术的缺陷,又或者纸面转入实践中遇到的问题以至于最终出来的成品总达不到设想中的程度,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但在裴英的安排下,一切都井井有条,没有大的问题。
问题无法避免,能做到裴英这样顺畅,已经是上上签了要知道一项事业开头的时候总是千头万绪,各种之前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会一一爆出来特别是新产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业,这种连个前人经验参照都没有
由此可见,这个裴英确实是数一数二的人才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厉害的人根本不会搞出什么波澜壮阔的大场面,因为他们已经将一切问题消弭于无形了。
今次来,一方面是报告工作进展,另一方面也是商量接下来的工作。虽然陈嫣是将事情全权交给了裴英,但她还是有知情权的,不可能事情发展到最后,她什么都不知道吧。
两人说的也比较简单都是聪明人,本身就没什么分歧。常常点到为止,对方就很有默契地明白了。
“王先生、王先生翁主正在见裴先生呢”两个婢女显然是要拦住擅闯之人,但她们实在拦不住这位可是少年时代就能盗墓的猛人,现在看样子像个贵公子,实际上臂力很强的,比一般的武人还强
陈嫣本来在和裴英商量事情,忽然被打断,抬起头望过去是王温舒。
王温舒也算是陈嫣府上的常客了,他来的时候没有人会拦,甚至常常连通报都没有。刚才也是,外面的人就这样简单放他进来了,直到厅外,这才有婢女拦门这也是陈嫣的规矩了,她在和人谈正事的时候是不许打扰的,婢女们正是在执行这条规矩。
只不过她们真的拦不住王温舒。
陈嫣不怪她们,挥挥手,让她们退出去。然后站起身来看向王温舒“叔夜来了”
王温舒露出一抹讥诮笑意“是啊,我若是不来,恐怕就见不着不夜翁主了,不不,现在该说是陈夫人么成为宫中后妃,我等小民再如何能见”
王温舒手上捏着一书简,这是陈嫣写给他的信。很多信都还没有写完,而写完的那些也基本上没有送到收信人手中。只有王温舒是一个例外,他的信已经写完了,再加上他人在长安,送信过去立刻就能收到。
陈嫣有些心虚,说到底这件事是她负了王温舒这些人。所以她也只能道“对不住你们了,此事此事唉”
其实陈嫣有很有理由可以说,但她没有说,因为辜负就是辜负,难道就因为她有苦衷,那些就不是辜负了
王温舒见她如此就更加生气,将手中竹简摔了下去,冷声道“翁主倒是轻松,说入宫就入宫了,我等这些人算什么”
陈嫣肩膀也垮了下来,抿了抿嘴唇,将自己想了许久的考量说了出来“是我对不住你们,我名下的产业你们各自拿去罢,反正反正我今后也难真的经营什么了。总不能事儿是你们做了,东西还是我的。”
王温舒想过陈嫣会有各种各样的回复,但他绝没有想过陈嫣会有这样的打算他看的很清楚,陈嫣到底有多在意她的那些产业她在意那些真不是为了钱,如果是为了钱的话,她早就有了怎么花都花不完的金银。她只是,她只是真的对那些产业感兴趣,对利用那些产业改变这世间有兴趣
而现在,就这么给人该说她是大方好,还是没心没肺如果别人遇到这样的主家,恐怕会欣喜若狂,这可是天降的黄金雨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事但王温舒一点儿都不觉得高兴,是意外、愤怒,以及之后的惊惶。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打算什么都不要了,包括我们这些人这话王温舒没有说出口。
王温舒,字叔夜,因行事作风特异,时下有狂犬之称而犬类都是有主人的。没有主人并不能让他们觉得自由,只会让他们惶然无措,无所依凭。
“翁主是想甩脱我们这些人然后去宫中做自己的陈夫人翁主看来,我等这些人相比宫中的荣华富贵,恐怕没有丝毫分量罢”人在极端的情绪下总是容易口不择言,去伤害明明是最不想伤害的人。
其实他明明知道的,以陈嫣的身家、背景,用得着仰慕宫中一个后妃的荣华富贵么宫廷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是一个华丽的鸟笼子而已。
“够了”陈嫣可以随便王温舒骂自己、恨自己,但她无法容忍他将她对他们、对事业的心一并否认这种否认简直是在推翻她过去所有的努力、喜悦、梦想,这怎么可以
这几乎就是否定掉了她的人生
陈嫣的脸在窗外日光的映衬下有一种冰雪般的凛然,她一字一句地道“我是对不住你们,但也别这样说,这不仅仅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们自己难道你们当初就是信了这样一个人,然后将自己的命运也依附于此人之上”
“如果、如果可以,我难道就想如此”陈嫣的话带上一丝凄楚。
王温舒的气势彻底被陈嫣所压倒,下意识问道“那为何,为何”会如此选择呢
“叔夜,我没办法的,没办法啊此事不是我选的。”陈嫣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但这笑意并不是让人愉快的那种,里面是深重的绝望。
“皇帝要让我入宫,我有什么法子”
陈嫣这一句话比什么都更能让王温舒失语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去想事情是这样他到底是皇权时代土生土长的人,对于皇权本能一样畏惧让他连如此设想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一旦如此设想,事情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一刻自己的心思被剖析的明明白白,他甚至有一种深深的羞愧他不敢去想,所以来逼迫陈嫣做出选择,自顾自认为这是陈嫣的决定。事实上,陈嫣自己才是最绝望的当事人,这些日子她恐怕始终徘徊在痛苦当中。
也是这一刻,王温舒清清楚楚看清了自己的卑劣就像曾经的他对自己下的论断。只不过曾经这论断只是论断,他甚至没放在心上。而这一次,这种卑劣显灵了,以一种避无可避的方式。
他该怎么办,似乎怎么办都不行陈嫣面对天子的决定尚且无法可想,他自然更没有办法。
“唔离开长安怎么样”一直被忽视的裴旁观者英,忽然不负责任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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