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多芳草。
颜异浑身包裹着水泽的气味, 醒来的时候昏昏沉沉。撑起身, 费力地回望一圈,难得地出现了茫然的情绪。
但在他自己意识到自己的茫然之前,注意力已经转移。
“你怎么才来啊”声音里面有一点点责怪,但因为实在是太秾丽多情了, 只会让人联想到蜂蜜之类又甜又粘的存在。
“你怎么才来啊”树下落英缤纷, 明明是不是这个季节的桃花开得红艳艳。树下站着穿青碧色衣衫的女郎,似喜似嗔地看着他。他不说话,于是又追问了一句。
颜异张口结舌他从来是不善言辞的那一个,但他从来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有的时候语言只会掩饰一个人的思想而已, 他不需要说太多话, 他会用行动办到一切。
但在这一刻, 颜异确实是有一定程度的懊恼的如果他能够告诉她, 他为什么才来就好了。
颜异觉得自己可能生病了, 头脑晕沉沉的, 浑身都在发烫。
女郎似乎发现了他的异常,走过来碰了碰他的额头, 满脸紧张“你生病了啊”
“没有”颜异听到自己解释, 解释的很慢, 但很坚定。虽然觉得自己可能生病了, 但他的本能与直觉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女郎怀疑地看着他, 围着他绕了几圈, 似乎是想看看他好不好。但这又怎么能看出一个人生没生病呢所以一双有些冰凉的双手碰到了他的手腕, 轻轻摩挲着。
“当真无疾么我看看。”嘟囔着, 女郎捏捏他这里,碰碰他那里。手指冰凉,与他越发灼烧的体温内外相激,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抓住了女郎的手腕,发现真的太纤细了,被他握在手中,与春日里的柳枝一样“女郎要庄重”
“咦我有什么不庄重”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女郎似乎一点儿不在意,反而靠地更近了。她有一双太过无辜明媚的眼睛,当这双眼睛只看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糟糕了。
从此之后,再也无法忘怀。
眼睛里是笑意盈盈,颜异的声音堵在嘴中,喉咙滚了滚,最终想好的说辞全都没有了。他只是
凑近了,嘴唇碰了碰那双眼睛烧的头更昏沉沉了。什么都是滚烫的,只有碰到她的一小片皮肤,有着一点凉意。
女郎一下就笑了起来,似乎是觉得有些痒,又似乎是觉得现在的情况很有意思。她仰起头来看他,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眼睛里倒映着他,流泻出一段春日里最明媚春光。
她说“噫公子你不庄重呀”
她是戏谑之语,但颜异知道,她说的没错,他是不庄重,应该说很不庄重。但他又亲了她一口,这次落在了额头上他可以更不庄重
“看来你是真的无疾,看起来好的很呢”捂住额头,女郎哼哼了两声。似乎是觉得有一点儿生气,转身就跑了。
颜异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浑身发烫,灼烧的呼出的气也是滚烫的,已经不具备思考能力的自己,只会下意识地跟着她走。另一半则是有理智的他,他会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自己一切举止。
前者控制了他的身体,后者只能做到旁观而已。
女郎并没有走远,她藏在了附近的水泽中,一丛丛芳草生长在水中,她就站在那里,长长的裙摆有一小部分撒在水面上,轻轻漂浮着。
颜异看到她手上拿着一束洁白的鲜花,他跟着她误入兰泽深处,衣衫下摆也打湿了。
女郎嗅着洁白的鲜花,拿给她看“好不好看”
然而不等他说什么,花就打在了他头上,花朵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头发,同时花香味扑了他一满脸。
水泽的气味越来越重了,和雨水的气味很像恍惚中他这么想,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女郎见真的打中了,又吃吃地笑了起来颜异这才知道,哦,原来她是在与他玩笑他没有任何恼怒,反而松了口气。说实话,如果她是真的恼了他,他还真没有办法让她消气。
他不懂这些。
然而他的不说话却被女郎认为是生气了,睁大了眼睛,涉过没过脚背的河水,抱着他的手臂。眨了眨眼睛“你生气了吗别生气啊与你玩笑呢”
“没有”“嗯”“没生气。”
女郎再次高兴起来她似乎总是这样,情绪变化的很快,让他根本捉摸不着。一会儿不高兴,一会儿又很快高兴起来。一会儿很有兴趣,一会儿又有可能漠不关心。
她拉着他的手走入兰泽深处,在他耳边央求道“你和我来呀”
她拉着他的手,轻而易举地带动了她颜异要比她高大的多,如果他不想的话,他是不会动的。
高大的青年低垂下了眉眼他觉得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是她的话,根本用不着央求无论她说什么,烧到头脑发烫的他都是无法拒绝的。
“就这样跟着我来了好乖啊”女郎秾丽的嗓音又喋喋不休起来,她笑着说“若我是水中精怪,欲引公子共沉水中,同游水府,公子也来吗”
汉代的水府其实就是黄泉世界凡人入水府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死亡。
颜异不说话,只是很认真地看着女郎如果是正常情况,颜异绝对不会答应如此荒唐的言语。当然了,如果真是正常情况,他本就不该陷入到如此荒唐的情境中。
但现在就是不正常,所以他看着她,忽然觉得如她所言也没有什么不可。
女郎似乎很爱笑,又吃吃娇笑了起来,倚靠在他的身上,直到笑够了才道“公子,不能同生,便共死吧若是共沉水中,便不用经历世事无常,算是至死不渝了”
她说至死不渝的时候睫毛都在微微颤动,颜异觉得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了水汽当中,每一口都是饱和的水以及草木的味道都快喘不上气来了。就是不知道这是因为水泽之中水汽太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人总是冲动型的动物,即使他人眼中足够稳重的颜异也是如此。更何况现在处于特殊情况的他,根本没有了平常的冷静。
在听到她似乎是玩笑,又似乎是真心的话后,他生出的是同样的感觉。
现在已经很好、很足够了,共沉水中,那便到死都是好的,又有什么不可呢
汉代人比较轻视死亡,一方面是上古风气还没有消散,普遍觉得人死是一件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另一方面也和此时的生死观有关,大量的汉代人相信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终结,反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死后世界才正要开始呢
“好”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衣带被扯住,一步一步,两人逐渐步入水泽深处,水深到了腰部。
女郎忽然一笑“公子怎么真随我来了”
不等他说话,便把他推上了一边藏在芦苇丛中的竹筏“来,与我来。”
不去管竹筏漂向哪里,顺水而下,轻轻滑过碧波,水汽弥漫,甚至看不清两岸风光。
哗啦,竹筏破开碧波时发出声响。
女郎半身湿透了,青碧色的衣裙贴在身上。颜异坐在竹筏上,她便靠在他怀中,交颈耳语“公子怎么不说话”
嘴唇不小心碰到耳朵,颜异神色不变,手却在女郎的背上轻轻摩挲着他的心已经乱了。
他的心里有火,与身体外的水汽相激。
芳草兰芷装饰了竹筏,竹筏顺水漂流,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乘坐竹筏的青年和女郎并不在意。
有一阵山风吹来,浑身湿透的女郎轻轻颤抖,小声说“公子我冷呢。”
颜异并不觉得冷,身体里的灼烧感始终没有消退他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暖和起来。但不要紧,对方在他陷入深深苦恼当中时就已经有所动作了。
青碧色的轻薄衣裙被剥下来,一双雪白的臂膀挽上了他的肩膀“公子好暖和”
一张冰凉的小脸正在他的颈窝不住磨蹭“抱抱我公子,你抱抱我啊”
颜异眨了眨眼睛,目光温和的不可思议
竹筏依旧在顺水而下,有青碧色的纱罗拖在水中,沉沉浮浮,仿佛这个梦境本身朦胧、潮湿、暧昧。
颜异在昏暗的内室睁开眼睛,眨了眨。平日干净清爽的房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混乱而潮湿。
他想起来了,昨日是发生了一些事情。
“公子早上也要水沐浴”正在厨房造饔食的阿珠有些不解了。
阿梅比她稍微懂一些,脸上立刻腾地红了起来,饶是她平常十分宽容体谅,此时也忍不住道“虽说都是卑贱之身,但魏女和果儿实在是昨日那酒,唉不说也罢”
被阿梅抱怨的魏女和果儿已经被禁足了,在房间里不许出来这是昨天的事情,就等着今天再做处置呢
阿珠虽然比阿梅懵懂一些,但话说到这个份上,有什么不明白立刻也跟着脸红起来。
昨日魏女与果儿找到机会,在酒水中放了一些助兴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来东莞县之前夫人给的,让她们酌情使用。这件事夫人自然不会在信中告知公子却没有想到,这才来几日,就被用在公子身上了。
使用了之后倒是没有欲火焚身,就是难耐一些而已这很正常,在小说中常常出现的春药,仿佛无所不能的存在,常常被用来推动小说剧情进展实际上真没那么有用
如果是现代生产的药物,那倒是说不好。在不在乎身体会不会被损害的基础上,做出多厉害的药物都是有可能的,普通人也有渠道搞到。可要是古代,烈性药物或许有,但实在不多。
一般是统治阶级享用都不说了,关键是很伤身体啊
既然是夫人给的药物,亲娘怎么会害儿子所以这药物也就是助兴了,让人稍起兴致,可要是失去理智、非得发泄不可,那是不可能的。
喝酒后不久颜异就察觉到了有异,他身边的人他都了解,不会做这种事,唯独新来的魏女和果儿有问题。追问了几句,也就说得一清二楚了不是两人心理素质太差,经不住审问,只能说地位差距让两人没有太多可抵抗的资本。
公子是主人,她们是婢妾之流,生死性命都握在人手上。一件事被公子认为是她们做的,即使不是她们做的那又如何呢主人要降下处罚的话,难道一定要她们认罪吗只要没有死人,谁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颜异不是一个不讲道理、会屈打成招的人,但是魏女和果儿又不知道几经追问之下自然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不过两人显然不觉得自己有太多的错药物是夫人给她们的,现在使用虽然有些自作主张的意思,但也绝对算不上逾矩
“还不知自己错在哪儿呢”阿珠一边烧水,一边嘟嘟囔囔“就算夫人予了她们那物那也是备着公子有意之时使用如今公子什么都不知道,这就用上了弄得公子如此,公子不生气才怪了”
“公子平日最好说话不过,没有罚人的时候,今次却是因她们开了先例”阿珠撅着嘴,似乎是很生气的样子,但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她其实还挺高兴的。或者说,这其实是幸灾乐祸。
魏女和果儿的到来让她如临大敌,两年了公子对她和阿梅都没有表现出另眼相待的意思现在又冒出两个新人,比她们貌美,再加上刚来就和她不怎么和睦的样子怎么也没办法有善意吧。
现在见她们在博得公子的喜爱之前,先做了让公子厌恶的事情,她如何能不乐况且她对公子也有些了解,公子绝不是那种沉迷美色之人若真是那样,平日交际应酬,早不知道收了多少美人了
如今公子既已厌恶,未来也不大可能因为魏女与果儿的美貌就改变态度
这一点阿珠知道,阿梅只会更知道,她虽然不说话,也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意思,但心里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房中浴桶注满了热水,似乎是意识到内室发生了什么,阿梅脸色通红,脚步很快地退出了内室。
颜异换上一套新衫已经是两刻钟以后的事情了,披散着一头湿发出来,在阿珠替他擦头发的时候,忽然道“送回临沂。”
阿珠会意“公子的意思是送魏女与果儿回临沂”
“嗯。”颜异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阿珠开心的不得了,只是拼命按捺住这才勉强稳住的待到擦完头发,立刻满心欢喜地去传话。
听到传话,魏女与果儿立刻闹了起来,两人拼命哭求,非要见公子也是院子窄,两人就关在内院的房间内,一旦哭求,动静自然瞒不了人。
最后阿珠也拦不住两人,让两人跑到了颜异跟前。
两女跪倒在地,一头青丝皆是披散,哀哀道“公子便宽恕妾一回罢若是真送回临沂,夫人必然怪罪”
颜异神色不变,抿唇并不说话。
阿珠在旁立刻道“你等是欺公子好性罢了谁不知夫人宽和,怎么会因为此事就如何呢”
这倒是真话,颜家又不是那等豪强士绅,他家是儒门世家靠的是诗书礼义传家,靠的是名声维持地位若是名声不好,对他家的影响是很大的这大概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因为这方面的原因,颜家子弟都被要求谨言慎行,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都被长辈关在家里,免得出去抹黑家族至于家里的家风,要求自然也高,凡是都讲究一个宽和仁慈。
对下人奴仆向来是严厉而不苛刻,相比此时普通的家主人,绝对是仁慈的代表了。
魏女和果儿却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放宽心,反而求得更哀切了她们很清楚,夫人宽和是真的,但这份宽和仁慈也不过是让她们不会因此事受到太重的惩罚而已但现实是只要她们这次失败回家,这就是最大的惩罚了。
夫人说不定也会恼怒她们自作主张、办事不力,将她们卖出去这个时代的家伎婢女之流和物件没有什么差别,所以买卖这些人可算不上不宽和不仁慈而卖掉她们,再去另一个地方,那就不见得有颜家这样的好主家了
颜家家风井然,对奴婢也不苛刻,不管是真心还是假装,至少颜家的好心让家中奴仆婢女都比普通奴仆婢女生活不止好了一点点。这一点,魏女和果儿是很清楚的。
再不然,就算没有卖掉,依旧如过往一样在颜家做家伎,两人也是不愿的。此前没有机会接近公子也就罢了,如今喜从天降,能名正言顺地亲近,还没怎么抓住机会呢,这就要被送走了
两人如何甘心
其实两人如今也有些后悔昨日的孟浪行为她们不应该这么急切的至少应该等熟悉一些公子的行事,让公子多了解她们一些,至少对她们稍微有意的时候,再做行动两人甚至认为,正是因为太急切才造成了如今的结果不然的话,情况就相反了
她们本来想的是,公子有了兴致,那必然是要解决的那么谁能解决呢要么阿珠阿梅,要么是她们。她们并不把阿珠阿梅放在眼里,一个是她们生的不如她们,男子谁不喜欢容色好的女郎呢即使是公子也不应例外才对。
另一个,阿珠阿梅已经在公子身边侍奉两年了,到如今却始终不能让公子对她们有一丁点儿的意思。那么临到如今,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由此,她们很自信公子起兴之后会亲近她们却没有想到,公子竟真的忍了下来。
若不是昨日公子的反应和正常男子无异,她们恐怕也要怀疑公子是不是某些方面有所欠缺。
“公子便留下魏女和果儿吧。”阿梅出乎意料地劝说道,就连阿珠也以震惊的眼神看她。
颜异看着阿梅不说话,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阿梅不去看拼命向她使眼色的阿珠,坦然道“魏女和果儿经过此事必然也懂公子是甚行事了,不会再犯错。若是送回临沂,到时夫人说不定又要送人过来,又要麻烦一回。”
阿珠也不笨,只是之前的欢喜冲昏了她的头脑而已这时也明白过来对啊这两个人经此一事,一则,公子不喜欢她们了,二则,也会懂事起来日后也就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了。但送回去,夫人就要再送人过来,谁知道到时候送来什么人
若是讨了公子的喜欢想到这里,阿珠立刻担忧起来。
本来阿梅以为公子是懒得麻烦的性格,这件事既然已经平息,这么处理也没什么不好的。她这样一说,自然也就这样安排了。
却没有想到,颜异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却摇了摇头“送回临沂。”他甚至没有过多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坚持。
阿梅被那一眼看的心惊,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她忽然想起了自家这位公子的性格。看似是最温和不过的人,沉默寡言,从来不难为人但他的行事作风实际上是很坚决的那种人很多时候不说话,不是不会说,也不是不忍说,而是不必说。
付诸行动就够了
有着这样行事作风的人,怎么可能是一味的温和之人更不存在耳根子软这类弱点了。
“是”阿梅不敢再劝她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公子看透了。
正在此时,常跟在颜异身边的小僮仆走了进来,恭敬奉上一封帛书“公子,华家识得的那位刘女郎送了信过来。”
颜异良久不说话,直到僮仆,还有阿珠阿梅等人都奇怪起来,这才伸手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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