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主那边如何了”宋飞熊窝在暖桌旁, 动也不动,专注地撕掉橘子上的白色筋络。
天气冷, 室内有暖炕是挺好的,但这到底是公元前的暖炕, 而不是暖气,效果上肯定是多有不足的。所以陈嫣让人烧炭炉,上面放桌子, 然后搭被褥上去。这是南方冬天很常见的装备,也没有什么难度,但对于拯救怕冷星人真的很有用
要说坏处,大概就是习惯了这种温暖之后,就容易被种在暖桌旁, 根本不愿意动一动。
陈嫣很喜欢冬天的时候窝在暖桌旁,和朋友聊聊天,玩玩鼓捣出来的桌游。冬天日短, 一天很容易就混过去了。
偶尔不那么悠闲, 陈嫣也会和下手们搞炉边谈话, 说说过去一年的工作总结,谈谈未来一年的工作安排。很多事情就是在这样略带悠闲的头脑风暴中决定的,虽然事后肯定还要经过一系列的完善
往年这种场景都发生在长安,毕竟陈嫣一般在常年过冬。后来陈嫣离开了长安,就落到了栌山庄园这边这边本来就是她的大本营, 很多核心人物没去过长安, 却来过这里, 炉边谈话更加盛行了,甚至从原本一种可有可无的闲谈,真正变成了一种工作。
然而今年大家都准备炉边谈话了,没想到临到这时,陈嫣人不在栌山庄园这边了。
放在平常宋飞熊是绝对不愿意和桑弘羊同桌的,但没办法,桑弘羊前些日子派人给陈嫣送东西去了。宋飞熊打听过了,送东西的人就在今日回到庄园,到时候肯定有陈嫣那边的信。
所以不管桑弘羊脸色何等难看,反正她是蹭过来了她是笃定的,桑弘羊总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无缘无故就赶她走不是
事实也是如此,正好坐在她对面,正在翻看信件,以及陈嫣送回来礼物的桑弘羊是很不爽她来着,但也没有开门送客。
“翁主在红溪山庄,一切都好。”说到这里,桑弘羊顿了顿了,过了一会儿才道“不过今岁是肯定不回不夜了。”
两人自从相识之后很少有这种相对平心静气的相处了,宋飞熊小姐姐抿了抿嘴唇,抱怨道“不过是去琅玡散散心而已,原本的打算是避暑,如今却到了飞雪时琅玡郡有什么绊住了翁主”
只能说,平常会抱怨对方的两个人之所以能够平心静气,是因为有了共同抱怨的对象他们并不十分清楚陈嫣在东莞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只要用脑子稍微分析就知道了,必定是有事发生的
这牵扯住了两人的注意力。
桑弘羊很快翻阅完了信件,又看了看礼物。其实礼物没有多大看头,以陈嫣的身家,她送什么都不稀奇。而以桑弘羊的情况,收到什么礼物都可以坦然处之。
放下这些东西,桑弘羊忽然道“我打算去一趟东莞县我感觉不太好,翁主一定在东莞县遇上什么事了。”
陈嫣的来信和平常貌似没什么两样,她人在长安的时候,又或者在海外的时候,都给桑弘羊这边写过信。写信的内容一如既往,说说自己的现状,问桑弘羊以及大本营这边其他人的好,最多再谈些生意上的事情。
但是最近的一些信桑弘羊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真要让桑弘羊说哪里不对劲他其实也说不出来,但就是不对劲或许是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一种感觉
就像一个人如果心情低落,就算心中故作雀跃,也会在不经意间让熟悉的人感到哪里有违和。
桑弘羊可以说是陈嫣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朋友,反之亦然,两个人的默契、信任度不用多说如果说有一场考验是需要把命交给别人,两个人也是能互相交托的。
两人之间是过命的交情,对彼此的了解不可以说不深。
陈嫣又什么不对劲,又怎么能瞒过桑弘羊。
“琅玡郡那边么”宋飞熊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虽然她和桑弘羊两看生厌,但桑弘羊对陈嫣的了解她是承认的,桑弘羊既然判断需要去看一看,那就必然是有看一看的必要。
她唯一不认同的是为什么这次还是桑弘羊去
“我去前次去会稽就是你,此次我去”宋飞熊自认为自己对陈嫣的担心并不会比桑弘羊来得少。
桑弘羊却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似笑非笑道“你真要去我记得研究所先前承诺过时间还够吗”
“怎么不够”宋飞熊回答的飞快,然而说是这么说,话中的外强中干却是清清楚楚的。
研究所一年到头都很忙,宋飞熊这个负责人自然也清闲不下来。不过真正麻烦的是,今年年初的时候研究所立了一个军令状,要搞出一套蒸馏设备来。
蒸馏设备本身并不难,此时就有陈嫣能酿蒸馏酒,也是依靠了此时就有的蒸馏器加以改进,这才做出了如今的样子。
但陈嫣一直都不满意现在的蒸馏设备,只不过是将就着用而已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蒸馏器的问题并不是她自己能解决的,在现代时她用过的可以用来蒸花露得到蒸馏器都是买来的看到镇子上酿酒人家用的老式工具,那也只是看过,借鉴着使用而已。酿酒还可以,搞点别的什么就很困难了。
真正想要发展出她满意的蒸馏设备,实现酿酒、香水等产业的规模化,还要看研究所他们可以完善和发展陈嫣那些零零碎碎的想法和知识点
这也是陈嫣一定要养规模庞大的研究所的原因她脑子里的东西,她自己都不能准确估值其实很多都是模模糊糊的知识点,一点儿原理而已这些东西如果不能进行研究,最终出现在现实中,那就等于是一文不值。
可要是能够弄出来,那可就价值连城了
她搞不定这些,一方面她不专业,另一方面她一个人精力也有限
好在她有钱,有钱就有钞能力她可以请来很多很多这方面的人才为她工作也正是靠着这些人,她对未来越来越有信心在离开长安两三年后,她越来越相信这一点
之前她虽然也自由,但总觉得身后有什么牵绊着她。就像一只风筝,就算飞的再高再远,身后也牵着一根线呢而现在,她真正自由了,眼界越来越开阔,敢想敢干的事情越来越大,她甚至在开拓一个海外王国虽然那离真正的王国还远的很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旦跳出原本自己给自己设的限制,之前的担忧、踟蹰似乎一夜之间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这种状态会影响一个人各个方面她过去还想着自己这辈子没机会见到工业化了,现在想想,如果只是蒸汽时代,也不是不可能走捷径的话,其实是有可能实现的。她这一生好好养生,运气好的话还有几十年好活呢
不过这就真是走捷径了历史上的蒸汽时代,那是各方面的积累都到了,一切水到渠成。而且当时也不只是有蒸汽机,还有很多其他的发明同一时代涌现文化方面也很繁荣,一批伟大的思想家诞生
但走捷径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是在知道蒸汽机原理的情况专注于此,集中一点办事而已。说实话,发展发展钢铁,等到材料上没有障碍后,蒸汽机并没有太难这里的不太难是相对来说的,中间需要的实验与研究肯定非常多,但相比蒸汽时代这个大的命题,就有些不值一提了。
大型蒸馏设备是年初的时候就许下的诺言,但这都到年末了,却依旧没什么进展。没办法,宋飞熊只能自己直接负责这个小组。
为了这个,估计今年到年关都不能休息。
宋飞熊很想说这种事暂时交给副手去做也不是不可以,相比起有情况的陈嫣,这些都是小事了,一时不去处理算不了什么。
然而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因为这种事都属于能做不能说的范畴。部门负责人做这种事可以,但名堂正道地说出来就显得有些不够政治正确了。更重要的是,宋飞熊知道自己的情况,并不适合做这种事。
桑弘羊可以把事情临时交给副手,自己出门甚至他出门也不见得耽误处理事情只要不是那么急,一些事情可以遣人送到他手中等回复。对于早就有一套自己做事流程的财务司来说,成熟体制使得桑弘羊更加自由一点。
宋飞熊领导的研究所就不一样了,这个部门的架构其实是高度扁平化的研究所内有很多研究小组,分别负责不同的项目。这些项目每一个都可以直接找到她这个大管家
这种架构一点儿都不成熟,更谈不上先进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研究所这种存在本来就不见得需要先进的架构
财务司等部门,先进的管理很重要,所以架构上需要成熟,需要像一个精密的仪器一样运作。但研究所不是那么回事,研究所其实是因人成事的,一个好的研究人员才是研究所真正的杀手锏很多时候一个研究小组的工作就是围绕着那么一两个研究员来的。
对于这种部门来说,先进的管理与架构其实并不重要,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只不过这种适合的管理方式无疑很考验宋飞熊这个管理人员,她几乎不能离开研究所,必须时时刻刻留守在研究所,以解决随时出现的问题,完成和研究员的沟通。
而且,宋飞熊也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桑弘羊可以犯错,她却没有多少余地犯错。
众人都知道财务司很重要,身为财务司的负责人,桑弘羊在集团内部占据重要位置这无可厚非。再加上这些年的优秀成绩,他可以说是在财务司司长这个位置上坐的稳稳的。
但宋飞熊却不是这样的,很多人其实并不理解为什么研究所会有如此超然的地位
懂行的人都知道,研究所的每一个成果能够带来多大的利益但对于不懂行的、思维被禁锢的人来说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们眼睛看得到,知道新发明的好处,却不一定承认带来新发明的那些人就像历史上搞发明改变时代的那些工匠,他们是得不到多少实际好处的。在这些人的思维中,发明本身并不重要,只要随便找个工匠都能弄出来,这也不是真正有身份的人应该关注的。
反正固有偏见这种东西,其他人是不可能轻易改变的这个世界上最难的就是让另一个人改变想法并接受自己的想法
其他部门的怀疑虽然被陈嫣压的死死的,但怀疑本身不会消失,若有若无的探察目光宋飞熊都是能感觉到的。宋飞熊本身又很要强,面对这些当然只有更加努力工作了。
而除此之外,研究所内部也不算平静研究员算是比较单纯的了,很少掺活到职场斗争中,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何况研究所也不只是研究员,还有类似宋飞熊这种管家角色呢
由宋飞熊来当这个大管家,很多人其实并不见得服气
因为陈嫣也是个女孩子的关系,整个集团对女性算是比较友好的了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罢了。集团总体上是男性占据主导地位,中高层几乎全是男性,女性身影罕见,这是不争的事实。
男人对女人的轻视,因为陈嫣的存在并不会明面话,但这并不代表就不存在了
宋飞熊这个研究所大管家做的好也就罢了,一旦哪里做的不好,立刻就会有人说看吧,不过是个女人,或者果然是个女人,这种类似的话说起来轻飘飘的,但对于一直在努力的宋飞熊来说就有一些难以接受了。
她是很要强的,所以更介意这种事。
所以同样是工作狂,甚至单从工作轻重来说,在非攻坚期,宋飞熊的工作要比桑弘羊轻松一些来着。但两人在工作这个问题上,紧绷程度是截然不同的。
宋飞熊知道桑弘羊说的都对,也知道她确实不太可能去东莞县了这甚至不比当年争着去会稽
当年去会稽时,陈嫣的情况是真的很不好,她就算不顾全大局,大家也说不出什么来。但现在不同,陈嫣安安稳稳地呆在东莞县的红溪庄园,都是自家的产业,能有什么事呢
这个时候非要去一趟,知道的人不会说她什么,不知道的人又要说闲话了不少人攻击她以女性身份如此年轻就能做到这个位置,全靠拍老板马屁明明是真情实感,结果却能被人曲解成那样不堪的样子
但宋飞熊心里的不爽并不会因为自己对这些心知肚明就减少,瞟了桑弘羊一眼,冷哼一声道“你倒是悠闲自在原本以为你冬日无事也会回洛阳呢。”
财务司的工作确实很繁重,但也没有不让人休息的道理,所以每年冬天临近过冬节的时候总有封笔、封账的时候,每逢这个时候就是要放年假了年假还算可以,有半个月呢除了固定留守的人员,其他人自由安排。
半个月其实不够桑弘羊往返洛阳,但今年他有特殊情况,真的多请一些假,也不是请不出来。
桑弘羊去年已经订婚了订婚对象是门当户对人家的女郎他甚至没有见过人家一面,反正家中的父母已经相看过了,赞不绝口呢
明年就要完婚,就算再忙,前一年冬日回老家看一眼,拜访一番岳父岳母的时间也该省出来罢
桑弘羊闻言却是轻轻摇头“不必,这假日留到日后成亲的时候再用,到时候还要回一趟洛阳不好为一件事要两回假。”
他说的轻描淡写,一点儿也不像是个要当新郎的人了。
如果陈嫣在的话恐怕会很有感慨与少年时相比,桑弘羊与宋飞熊小姐姐简直是倒过来了
当时桑弘羊才是那个不断挑衅的,而宋飞熊小姐姐因为家庭原因比较早熟,就算被他挑衅,甚至发展为后来的两看生厌,也是相对镇定从容的那一个。
而现在呢,只能说时光与成长真的是一个很有魔力的东西。
如果它们发挥了好的作用,那么一个个幼稚的男孩子都能成长为顶天立地、终究成熟的大人。而一个个天性比男孩子成熟的女孩子,则是会逐渐孩子气,越来越像个孩子。
当然,这都是表象,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罢了真正经过时光洗礼的成长,留下的都是一颗坚强独立的心。
“行叭反正你岳父岳母和未来夫人都不在意此事”宋飞熊无所谓的吃掉一瓣橘子,忽然皱起了脸“你也娶亲了,恐怕到时我父亲会催促的更厉害。”
宋飞熊的父亲宋高,农学大家,如今也在陈嫣手下做事。他绝对不是这个时代的家长,如果真的是家长,就不会让宋飞熊出来做事了甚至如今二十多岁了,还依旧没有嫁人,始终任她忙事业。
但宋高始终是一位父亲,还是会想要独生女儿嫁人的生儿育女,这是女子的幸福宋高始终逃不过这种传统观念,
其实宋高本人也很纠结,他的见识和胸怀告诉他,陈嫣是个干大事的人跟着她做事,自己的女儿也能度过更加精彩、更加有意义的一生,这样总好过一辈子庸庸碌碌
如果宋飞熊是个男孩子,宋高绝对会举双手赞成她跟着陈嫣混
但她偏偏不是个男孩子。
宋高的纠结源头在于,他的见识很高,胸怀也不是一般的男子所有,所以男女在他眼里差别并不大。他没有因为自己只有宋飞熊一个孩子,而她是个女孩而感到遗憾,也从来没有教她要像普通女孩那样柔顺单纯,反而很赞同她独立自强,学习一些东西。
于是女儿成长为现在的样子,他就左右为难了。
一方面,他的理智告诉他,女儿这样也很好。她可以如此独立自主一个人,为了事业奋斗,这可比禁锢在后院,一辈子生儿育女、鸡毛蒜皮有意义的多了另一方面,他的感情又告诉他,这样似乎不太好。不管怎么说,一个女人还是要有一个归宿的,不然等到年岁渐长,她再也没机会嫁人了,将来会有多寂寞啊
宋高确实有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的遗风,对很多事情的观念根本不像一个古人,洒脱又独特
可他在这个时代出生、成长、成熟,就算他再与众不同,也难免受到影响,内心深处逃不过这个时代的一些观念。不只是他,即使时光荏苒,再过两千年,依旧有的是人无法挣脱这些观念。
这样的反差让宋高没有逼着宋飞熊嫁人,但偶尔父女两个相处,总是少不了催婚。
宋高还挺希望宋飞熊能在集团内部一众高管中遇到合适的人的,这样彼此有共同话题,能够彼此理解,也比外面认识的男子好一些的。也因此,宋高对宋飞熊平常能够接触到的未婚青年才俊都有一定的了解。
这些未婚青年才俊中桑弘羊绝对是最扎眼的那一个,因为他的地位够高,本身的能力够出众,出身也不错反正桑弘羊也算是集团内部公认的黄金单身汉了不少人还暗中打听过他为了自家的女儿、妹妹、姐姐、姑姑、侄女儿什么的。
宋高知道女儿和桑弘羊处不来,也没有想过撮合两人。但比宋飞熊年纪还要小的桑弘羊都要娶妻了,可以想见,宋飞熊肯定免不了一顿唠叨。
对于宋飞熊的困境,桑弘羊自然不会有任何感同身受的情绪,两人死对头这么多年了,除了不会再公事上互相扯后腿,其他时候都是巴不得对方倒大霉的
桑弘羊格外假惺惺道“那倒是辛苦你了”
宋飞熊熟人不输阵,呵呵一笑“也不是那么辛苦,到底翁主没有嫁人呢父亲说起此事,我到底还有挡箭牌。”
“要是翁主嫁人了”话说到一半,宋飞熊自己先住了嘴,一边的桑弘羊脸色难看的厉害,比任何一次和她闹翻时都要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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