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宛丘(8)

小说:汉贵女 作者:三春景
    刘舜带着东西来找陈嫣的时候, 陈嫣正在读书。也不是什么正正经经的苦读,她现在出门在外,很多日常安排都被打乱了,只能说是寻了一部典籍出来, 姑且读一读, 没有真的认真做学问的意思。

    真的认真做学问,读书的时候是要拿着笔记下读书笔记的。现在她读书, 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读书而已。

    这种读书当然也不是纯粹提升熟练程度虽然熟练程度也挺重要的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读的多了, 很多原本的问题就自然而然不是问题了。

    刘舜来的时候没有大张旗鼓, 身边也只跟着一个抱箱子的魏子由。至于陈嫣身边的人,她读书的时候都在屋子外面的院子里,不想打扰她当然, 这也和她出门在外, 根本就没几个人在身边。

    朝想要进去通禀的婢女摆了摆手,刘舜自己接过了魏子由手中的小箱子,走进了房间见到的正是陈嫣正在读书的样子。

    陈嫣这个读书还不是默读, 而是朗读出声这种读书方法有点儿像是后世的朗诵, 抑扬顿挫、饱含情感,说是读,其实更接近一种唱的形式此时的读书人特意钻研的, 真要按照标准的一套读下来, 冬日都能出一身汗

    可别觉得不可能这有点儿像是专业的歌手, 他们如果认认真真、很有技巧地唱歌,唱不了多久也是一身汗

    这种诵读方法除了讲究,显得十分专业外,还有别的许多好处读一遍下来印象可比普通读书要深得多。陈嫣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不过读书这么多年,也逐渐习惯了。

    刘舜并没有打断陈嫣,就看着陈嫣读书的背影,站在原地不出声。

    直到陈嫣读书告一段落,喝口水润喉咙的时候才发现刘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扔下书籍,站起身来“舜表兄来了竟一点儿没察觉呢”

    陈嫣没问怎么没人通禀,这种问题也不需要问,肯定是刘舜安排的呗。

    “这是皇兄的东西,虽然他将这些东西留给了我但我觉得他私心还是想要将这些东西给你的。”刘舜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箱子,将其放在了陈嫣的书案上。动作间,他的目光投在了书案上被放到一边的典籍上,有些意外道“原来你如今还在认真读书呢”

    他注意到陈嫣的这册帛书已经很旧了,上面除了原本的黑色笔迹是原书内容,还有红色、青色两种颜色,这些都是陈嫣直接在原书上做的注释,详细又好认而她每回认真重学一遍典籍就会新做一些注释,时间一长,注释真是密密麻麻她这册帛书上的注释量恐怕已经超过原书了。

    而且这早就不是她最开始学这个的时候的书籍了,当初的早就因为记满了内容,存放起来了。

    “多新鲜呐”陈嫣像是听到了什么旷世发言,故意做出惊叹的样子。笑过之后才摇着头道“什么叫我如今还认真读书我一直都认真读书呢若不是如此,前两日我哪有脸说你读书上懈怠。”

    说实话,读书懈怠这个问题也不只是发生在刘舜身上远的不说,就说刘舜他们这一辈的亲兄弟们,特别是年纪小的几个,在刘彻成为太子之后才逐渐懂事等到他们稍微懂事,太子之位已经稳如磐石了学习什么,既缺乏某种内动力,外界也没了压力。说实在的,有些人恐怕还希望他们这些要去做藩王的皇子们蠢一些,少见识一些。只要不会影响到正常判断,成为一个祸害封国的国君,他们无能一些,更无能一些,这才符合某些人的期望。

    且先帝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也没什么精力像年轻时候一样关心所有儿子的学习情况刘舜这些人还真就是自觉的多学一些,不自觉的就随便了。既出了刘乘这样称得上学霸的,也有落到学渣里去的。

    刘舜的话,应该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勉勉强强混着吧。

    陈嫣读书好,这是刘舜从小就知道的事,毕竟她那个时候和刘乘基本上是以书会友。如果不是读书好的人,实在也做不到这一点。而后来,陈嫣跟着刘彻一起上学,教她的都是数一数二的学者,水平就更不用说了。

    但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正像是现代社会里,大家读书的时候用功并不会引起多大的好奇,因为很多人都是这样。但要说离开学校之后还放了大量注意力在读书上,将其当成是一件顶顶重要的个人功课,这就很罕见了

    特别是做这件事不会有文凭,纯粹是个人想要这样做,更罕见了好么

    对于陈嫣的惊叹,刘舜无话可说,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只在一边站着。陈嫣也看到了他放下的那个箱子,但她没有急着打开,反而对刘舜道“说起读书之事,我又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虽然小时候的陈嫣和刘舜并不太熟,但和故人呆在一起依旧容易产生这种情况不断地追忆往事

    故人,不管过去是不是真的非常熟,但在时隔多年之后,这确确实实是一个能自己说一句,对方就能接下一句的人因为他们有着许许多多共同的经历,这都是谈话的谈资,以至于一旦起了头,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这就是故人的不同了,其他人除了将自己也变成一个故人,几乎是永远都追不上的。

    陈嫣想起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她曾经在年少时跑进刘舜他们课堂过,那个时候正好是夫子正在考校一众皇子皇孙。陈嫣进来了,夫子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反正她又没有大吵大闹影响别人。正好,还能考验一下诸位皇子,看他们能不能够专心。

    那一次的情况比较惨烈,夫子考的题目比较难,反正陈嫣是见证了很多平常显得无比靠谱的表哥们是怎样出丑的也就是那个时候陈嫣知道了这些哥哥们的水平真的很低

    出的那些题目远远称不上为难,不需要有人教,只要提前温习过书籍,会背书就够了。陈嫣那个时候还没有进学,正跟着刘启学写字呢,平日就照着这些典籍抄录就她来说,这些问题大部分她都知道

    除开一小部分题目是因为她的理解能力很强,和真正的小朋友是完全不同的,所以才能解答出来。其他就是她的基本功了她这样的竟然都算是好的了

    “”刘舜听陈嫣慢慢说来,他也记起了那一次的事。能记得起来是因为那一次陈嫣来了,那也是她头一次跑到皇子读书的地方。当时的刘舜对陈嫣的一切都很在意,她跑来了,他心里高不高兴先不说,至少记忆点是真的有了,以至于这么多年了也不忘。

    他记得那次兄弟几个好多都出错了他自己也属于表现的不怎么样的那一个。

    不理这个让他有些不自在的话题,刘舜回到原本的问题,道“你自小读书好,谁不知呢只是没想到,如今大了,你依旧这样用功。”

    少见的纯粹赞叹,并没有一丝一毫反讽陈嫣的意思。

    陈嫣不怕刘舜刺她,其实那不过是小事罢了,她早就学会了忽视别人的眼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他这样毫不掩饰地发出溢美之词,她反而无法应付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长日无聊,找些事做罢了。”这话也不能说是错的,陈嫣要是有稍微好一点的娱乐,她又何必整天去啃那些艰深晦涩的典籍,对其中只言片语挠破头皮

    “呵呵。”刘舜只是相当装模作样地笑了笑长日无聊,就拿读书当消遣,这是什么神仙约等于后世无聊的时候就做一套五三消磨消磨时间吧。不是没有人真的如此,只是这样做的绝对都是各自圈子里的传说了

    “那时舜表兄总是背不来枚乘的辞赋真奇怪,明明舜表兄背诵别的的时候没有错处。”陈嫣顺势回忆起了很多当年读书时的事情。

    她是没有和刘舜读过书,当过同学,能聊的东西稍微少一点儿。但到底是曾经那样近地生活过,彼此之间又有刘乘这么个关联点,对于对方总是有一些了解的。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半会儿还真停不了。

    话题一旦开始了,就不用指望能够一直专注下去。如果两个人只是漫无目的地闲聊,话题到底会怎么走这谁也不知道,只有一件事是能够肯定的,那就是不用多久,这个话题肯定会歪掉

    这个论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例外

    这一次依旧如此,一开始还是回忆曾经学习上的事情,很快不知怎得就转移到了上林苑行猎,还有那些灯火辉煌、衣香鬓影,昭示着这个国家逐渐丧失开国之初简朴风尚的宴饮。

    “说起来舜表兄真奇怪啊舜表兄还像以前一样,不吃姜”陈嫣想起一次宴会上,刘舜不小心吃到了姜,那脸色可难看了。虽然她知道有些人是不吃这个的,但那样讨厌的还是少见

    特别是这个时代不比后世,后世多得是各种香料,想要找个东西代替姜的作用,又或者压制姜味,并不算什么难事。此时数得上名字的调味料就那几样,姜绝对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种了。

    十道菜里面有一半要放姜,这绝对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

    刘舜其实没有想到陈嫣还记得他身上这点儿小事儿,毕竟陈嫣还和他不太一样少时他们不相熟,但他其实是关注着陈嫣的,可是陈嫣对他可是真的不熟呢

    “这算什么奇怪你不爱用酱这才更奇怪吧”刘舜挑了挑眉,自然而然地还了回去陈嫣很不爱菜肴里面放酱这一点是很有名的,至于蘸酱,她就更少碰了

    必须要说的是,华夏的饮食文化,最早期的时候很大程度上都是酱的文化那个时候人将各种食物尝试着做成酱这既是因为生产力发展,有了剩余食物,需要考虑保存问题。也是因为生产力总的来说还很低下,哪怕是贵族也十分爱惜食物。

    这个时候甚至诞生了很多后世看来非常匪夷所思的酱料反正凡是食物,都有对应的酱。而每一种酱也不是叫某某酱这样敷衍,人家都很认真地取了一个专门的称呼。

    话说这也是上古时期命名的一个特点了,一物一名比如都是猪,一岁的猪、两岁的猪、三岁的猪、四岁的猪竟然都还分别有不同的叫法话说果然是没有带激素的饲料的古代呢,猪竟然能活到三四岁而不被送上餐桌。

    若说菜谱上的菜肴有一半都要用到姜还值得商榷,那么九成九都要用到酱却是不需要讨论的。

    陈嫣不爱酱,除了某些特殊风味的食物,她几乎从不用酱,这一点真的非常罕见了至少比刘舜不吃姜要罕见的多。

    “酱啊”陈嫣皱了皱鼻子,有点儿不感兴趣的样子“这种贮藏很久的食物总觉得怪的很黏糊糊的食物还是吃个新鲜原味最好”

    刘舜侧过头去,脸上几乎写着你高兴就好这样无所谓的话,他并没有打算和陈嫣争论这个干脆就不说话了。

    陈嫣此时正拔了一只钗脚比较细的金钗,捅着刘舜那个小箱子的锁头不是陈嫣路子太野,还会开锁。而是这个时候大多数的锁都比较原始,这个锁头也属于这种相当原始的。哪怕没有什么技巧,随便拿个什么去试一试,也有可能捅开。

    “真的开了”随着咔哒一声,锁真的开了陈嫣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今日运气不错呢”陈嫣将这个当成是今天顺利的一个好兆头,美滋滋地打开了小箱子。

    怎么说呢,里面的东西让陈嫣愣了愣能让刘舜特意叫她来一趟取,又是刘乘交给刘舜,然而却不是留给刘舜的东西,她早就知道不会是普通的。如财货那些,根本不可能

    按照她做的心理准备,箱子里出现什么都不应该觉得惊讶。

    然而真的打开了箱子,看到了里面简简单单,可以称得上朴素的物品,她还是惊讶了她本能地意识到,越是朴素,或许就越贵重对于她、刘乘、刘舜这样的人来说,财货上还有什么不足吗他们平常吃的用的,非最好的不碰

    那些都很贵重的样子

    如果这样的他们都对一些很朴素的东西珍而重之,这只能说明这些东西附加的一些价值彻底压倒了本身的价值。而一般来说,这种东西总会让人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陈嫣现在就是这样,她觉得原本好端端揣在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在不停地往下坠,有一种往下压的沉重。

    刘舜在一旁注视着,从陈嫣启开箱子之后他就一言不发了,仿佛自己不存在一样。事实上,他也确实觉得这个时候的陈嫣最好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些。

    陈嫣在最开始的惊讶之后,出乎刘舜意料的,并没有任何停顿。而是直接伸出手,将箱子里面放在最上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了出来。其中最最表面的就是最后放进去的那幅画卷。

    没有在意一旁的刘舜,陈嫣就这样自顾自地看起了这些东西很多事情她其实早就有预感当刘舜告诉他,这是刘乘让他保管,但他觉得应该交给她的时候,他就猜测过相关可能了。

    有些事情刘乘没有说,陈嫣也没有说,但是陈嫣知道,而且刘乘知道陈嫣知道。他们没有人点破,陈嫣不点破是因为刘乘没有说,而且她竭力地想要将事情维持在原本的样子。而刘乘没有点破,是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开口,一旦开口就什么都没有了。

    包括最后一点儿希望。

    陈嫣并不是傻子,特别是随着渐渐长大,这方面也开始放在了心上刘乘待她那样偏爱,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了这种情况,除非是出现在青春题材的电视剧里,不然是不存在当事人一无所觉的。

    现在预感实现了,随着展开那卷画,陈嫣的心就像是坠到了肚子里一样难受,有一种窒息一样的痛苦。眼前一阵模糊,嗒一声,一大颗眼泪便落了下来,染在了绢画上,一团陈旧的墨迹晕染开。

    难过归难过,陈嫣却不意外,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果然如此的感觉。

    “你怎么”刘舜一开始还只是看着,但看着陈嫣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根本不像是一般的难过,反而像是发什么急病了。这才坐不住了,去扶她的肩膀。

    陈嫣浑身都有点儿发抖,摇了摇头“没事儿我腹痛”

    腹痛这种事可大可小,刘舜立刻就要让人传召疾医小的话或许什么事都没有,普通人谁都有肚子疼的时候。大的话就说不准了,在这个时代阑尾炎还是绝症呢要是真的因为这个肚子疼,特别是急性阑尾炎,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陈嫣却阻止了刘舜找医生,嘴角勉强地弯了弯“真的无事这是因我心绪而起的”

    人的心情可以引起身体生理层面的不适,甚至病变,这听起来有些怪,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多得是例子。陈嫣在这方面就有点儿,每当她特别紧张、情绪特别低沉、压抑的时候,就会肚子疼。

    描述起来和痛经有点儿像虽然她自己是从来不痛经的。

    听陈嫣解释自己身体这方面的特殊,刘舜怔了怔,眼睫一瞬间垂了下去。

    “你你这又是何必阿兄活着的时候你对他无甚心意。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什么都不说了。如今人已辞世,都是无用的了难不成你如今改变心意了”

    “怎么可能只是,”陈嫣不去看刘舜,只是低着头,似乎正看着自己仅仅攥住的一双手,“只是心有所感、有所触动任何真挚的情感,本身都是很珍贵的。”

    刘舜却是笑了一声,他很少有这么语气温柔的时候,只听他仿佛娓娓道来一样道“我倒是觉得正好相反,不是所有情意都珍贵陈嫣,你该知道的,只有你珍视之人的情意才珍贵”

    “若是任意一人的情意都珍贵,那你不知道要腹痛多少回了有的人情意确实一钱不值,甚至会让人觉得厌恶呢”是很轻柔的语气,但说出来是最不留情的话。

    刘舜确实看穿了人类情感某些方面的本质,极端的自私、偏心、绝不会讲究公平或者同理心这些。爱一个人、真诚地爱一个人当然很珍贵,但对于被爱的那一个人,就只能是有的爱很珍贵,有的爱弃如敝履了。

    陈嫣沉默了下来,扯了扯嘴角她没有和刘舜辩论这个。

    有些干巴巴地道“原来你知道乘表兄对我”

    刘舜这下真的笑了,笑意里没有任何讽刺的、虚假的东西,他对陈嫣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大,但总是有人知道的,比如你,比如我你能察觉到,凭什么觉得我察觉不到呢”

    “也对乘表兄与舜表兄之间一直很亲密,应该知道的”陈嫣呐呐不能语。

    刘舜定定地看着陈嫣,缓缓摇了摇头,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对陈嫣的无可奈何“陈嫣,不是的至少并不只是因为我与阿兄亲密还因为我一直看着你呢”

    “”陈嫣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刘舜将小箱子再次往陈嫣面前推了推“这是阿兄交与吾的,既已交你,我对阿兄再无负担我不是阿兄,宁肯到死什么也不说,也不要最后一点可能也被你掐灭就算是死,我也是要死的明明白白的。”

    “你要不要嫁我,做常山国的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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