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 最近倒是有一桩奇事。”
颜产作为齐地名士, 平日的交往应酬还是颇多的名士毕竟不是隐士。
而他往来的人也大多和他身份相当,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或者同是学者,或者是官场上的人物, 再不然,也有可能是由姻亲关系联结起来的本地大族颜氏在琅玡郡传承十多代, 一代代嫁娶,随随便便也能织成一个庞大的关系网络了。
这一日他就去邻县赴约了, 这是一位与家中有姻亲关系的同辈人邀请的他。此人真论起来,也算是颜产的表兄。早些年出仕官场, 二十多年下来, 也在长安升到了一个千石官员, 不算高,但也不能算低了。
到了这一步, 再看看自己的年纪,自觉这辈子是无法奢望两千石了。又怀念家乡闲适日子, 向往含饴弄孙之乐, 于是便上了辞官的奏表。此人又不是什么重要到不可或缺的人物,再加上年纪在这个时代也算大了,于是准辞的文书下的很快。
如今他倒是无官一身轻回到家乡之后就各处见亲朋故旧,日子颇为自在。
其实前些日子他刚刚回来的时候,琅玡郡这边的故旧就为他接风过。只是接风宴上人何其多, 本地官员都来了, 也不能和一些格外亲密的朋友多说几句话。所以在加接风宴之后, 他又各处拜访起朋友来。
除了拜访朋友,一些格外亲近的,他还会下请帖请到家里来叙话。
恰好,颜产就算是此人的一个密友两人之间的亲戚关系并不算什么,真要说的话,琅玡郡有传承的家族,谁家又和谁家没个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呢主要是两人当年求学读书的时候就十分投契,这些年也从来没有断了联系。
此时他一邀请,颜产也就欣然而来了。
两人一见面,就说了一些琐事。说着说着,话题就变得很发散了,这也是所有朋友间的谈话活动都会经历的最后总是会离题千里,完全忘记一开始说的是什么了。
忽然,对方说起有一桩奇事,颜产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道“不知是何事,你这见过大世面之人也说奇”
那人呵呵一笑,然后神秘道“你这些年久居乡里,未出齐地,总该知道不夜翁主罢”
“她啊我当是谁”颜产一下明白过来陈嫣在齐地的影响力不是假的,或许普通的小老百姓并不知道道她,但是凡是上层一点儿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她的名字。哪怕是有些人人家和她没有交集,必然也会有一两个和她有很大交集的亲朋。
如此,不可避免地就得知晓她的名字了。
比方说,颜氏本身以田产为业,没有太多生意上的事。但就算是这样,他家也和陈嫣名下的一个小产业有合作。实际上,颜氏家有一块土地就租给陈嫣种花,成为花田了虽然从长远来看,买田是更加稳妥,也更加划算的方式,但想要用更少的成本,达到最大的规模,租其实更好。
再加上陈嫣也没有兴趣做超级大地主,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租就可以了。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她都是做长租的。
这笔生意和齐地许多地主都谈过,不少人也是愿意的。相比起租给零散佃户,租给陈嫣有好也有坏。坏处就是钱会少一些,毕竟批发和零售不可能是一个价格。好处则更多,第一,少了风险,第二少了许多琐碎事务。
别以为当地主就没有风险了,实际上风险还不小呢
一般来说,遭灾之后地主是有好处的,因为小地主和自耕农抗风险能力不够,灾年时候就得低价卖地活命。对于大地主,趁这个机会逢低买进,简直不能更好了但是,这种事情是有限度的,说白了,地主也得以来这块土地上的人才能活。
灾荒年间,收不上租子就是收不上租子,对佃户苦苦相逼也没有太大的效果,最多就是对方卖身给自己。而且真的逼到了绝境,这些佃户就会外逃,甚至跑到山里去当野人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真是鸡飞蛋打了。
而这种佃户外逃情况非常普遍,达到史书上记载的十室九空甚至不用十室九空,只要跑一半的人,地主就得头疼了因为种地的人会非常不够一般来说,一个地区的田地和种地的人应该保持一个动态稳定的数字,略多或者略少也有可能,田地多而人少的时候,地租会低一些,而人多而田地少,地租就会高的惊人,也算是市场操控了。
但,如果某一方出现断崖式的下跌,情况就糟糕了
田地是这个社会有价值的资产,可是一旦没有种田的人,那就只是一块地而已,不会有任何产出的地虽然这种情况很快会恢复,因为佃户会向地租低的地方迁移。但是这是有周期的,一年、两年且不说这其中地主的损失,光是等佃户重新躲起来的时候,自己的田地已经荒了,这就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了
没有人会愿意接手这样的土地的,这就只比开荒强一点儿,但是开荒不需要地租啊
陈嫣长租土地,既替他们免了这一风险,也省了向零零散散的佃户收租的琐碎事务,事情确实简单了很多。至于那些佃户,给谁家做佃户不是做呢陈嫣租下了这么多土地,总是要种东西的,所以还是得用人。
齐地就是陈嫣的大本营、基本盘,她在这块土地上的经营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生活在其中的人很难有感觉,但是外界的人就能一下发觉齐地的经济这几年提振效果明显
而这些人又会有消费他们又不是自给自足的农业人口总之,带动作用明显,一切都仿佛是魔法一样呢
更何况,真要说零零散散分散在各地的、属于集团的雇工,可能还不止这个数
考虑到整个齐地的人口总数,这个带动作用已经非常强力了
所以,对于齐地上生活的人,如颜产这样地位比较高,也更能见到背后真相的人,陈嫣的名字就算称不上如雷贯耳,也算是耳熟能详了。
别以为这些传承很多代的大家族就会非常清高,实际上那是不存在的如果没有钱的话,谁家世家贵族的场面也撑不起来。而一旦没有了场面,就算是祖上再尊贵,再有名气,大家也不会当回事儿了破落户而已。
“若是这位不夜翁主,有何等奇事也不足为奇了。”颜产半是玩笑调侃,也半是真心地道。
一个人若是常常能够出人意料,他再做任何出人意料的事情也就是那样了,大家会觉得他不就是那样么。陈嫣现在的情况就差不多如此,对于颜产这样的齐地人来说,她已经神奇到了这个程度,还有什么可奇的
至于颜产语气中的调侃只能说,他还是有些看不顺眼这种事。
这个时代的女子地位比后来一些朝代可高多了,很多家庭女子也能成为顶梁柱,这种风气在齐地更加明显。一个家里男子耕种才多少收入女子负责养蚕纺纱织布,还要养一些鸡鸭猪之类的,这些反而是家庭收入中更重要的组成部分经济基础在不知不觉中决定了太多东西了。
不过,总体来说,这依旧是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所谓女子当家,更多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一种无奈的选择。颜产自己算是一个比较老派的学者,儒学又非常强调男女有别,各自得站好自己的位置女子就该温顺服从,主持家中内务,至于外面的事,那和她们无关
对于不夜翁主这么个人物,和他无关,他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对方以一个女子的身份还是一个未婚女子的身份做这些。
朋友听颜产如此说,也是一笑。而后却道“却不是说这位不夜翁主在齐地所为是奇,而是如今长安正在传的”
其实这个时候也没有谁能听到两人的交谈声,但朋友还是压低了声音“如今长安皆传,天子爱慕不夜翁主已久”
“这”这种事情离颜产实在是太遥远了,以至于听了之后他也没有太大的感觉,最多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既然天子爱慕,怎么不纳入宫中,反而”反而让人始终在宫外呢如果他所知不错的话,这位不夜翁主已经多年未回过长安了吧话说一个未出嫁的女郎,这么长时间游荡在外,这也是够惊世骇俗了
从这一点来看,世人倒是不死板。
那朋友摇了摇头,道“此事外人难以知晓,有人说天子故意不讲不夜翁主纳入宫中,仿佛孝文皇帝与邓通旧事。”
邓通当年是孝文皇帝的男宠,不过和一般的男宠不一样,邓通在经济上非常有才华所以借天子的权威,成为了富可敌国的富豪。从这个角度看,邓通就是一个佞幸而已,损公肥私,走特殊渠道发财。
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孝文皇帝可是自己宠妃穿拖地的裙子、用绣花的帐子都觉得不妥当的人,怎么可能纵容一个男宠挖国家墙角到这个地步
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邓通的财富名义上是他的,实际上是刘家的,刘家要收回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难道邓通还敢反抗
当初孝文皇帝被权臣和宗室迎进长安做天子,为了投桃报李,也为了坐稳皇帝位,给了这些人不少好处甚至连铸币权都许了出去吕后当政时期,铸币权本来已经收回了的。再加上之前吕后乱政,国家本来积累的一点底子也折腾没了这种情况之下,当皇帝的竟还不如诸侯有钱
当时的孝文皇帝不能硬扛,所以得走一些偏门通过邓通敛财,只不过是偏门之一而已比如铸币权是许了出去,但通过邓通铸币,让邓通的铸币在市场上维持一个很高的市场份额,这和国家拥有很大的份额也没什么区别。
后来皇帝换成了孝景皇帝刘启,一朝天子一朝臣,刘启当太子的时候就不太喜欢邓通,所以他一上位,邓通就完蛋了所有财产也归了皇家邓通甚至连一点儿反抗能力都没有,因为他之所以能够起来,本来的靠山就是皇帝他的权势来自皇家,如今动手的还是皇家,他能怎么反抗
此时朋友说孝文皇帝与邓通旧事,颜产是一听就懂。
真要说起来,陈嫣的财富也确实非常巨大,巨大到根本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少钱不过真要对比邓通的话,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儿内情的人都会想也不想就摇头邓通和这位不夜翁主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然而这位朋友自己却先摇了摇头“只不过这也只是猜测罢了,若如我所见恐怕此事并非如此。”
“哦这是为何”这下颜产是真的好奇了。
朋友想了想,透露道“若真是如邓通一样,不夜翁主发迹未免太早再者说了,邓通当年一切皆在朝廷掌控之中如今不夜翁主可是如此就我观之,朝廷是拿不夜翁主无法的。”
他没有说的是,如果朝廷使用暴力,直接搞掉陈嫣,然后没收财产这种操作主要是这种操作用在陈嫣身上可能性太低。
陈嫣又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她这个位置的女性贵族,只要没有叛国、谋反,一般的谁会如此对付她们另外,陈嫣的产业不知道比当初邓通的大了多少,也复杂了多少牵连到的各处利益群体不要太多哦
这种情况下牵一发而动全身,纵然有不少人看她不顺眼,但更多的人却是会帮她说话的这和当年邓通倒台,竟无人说话,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朝廷无法掌控的力量,将这位不夜翁主比作是邓通,未免就有些不恰当了。
说到此处,朋友轻轻一笑“不夜翁主如今这年纪以一位未嫁女郎来说已很大了,不过以不夜翁主的身份和身家,倒是不愁没有好夫婿。虽然堂邑侯去世,不夜翁主尚且得守孝,但依旧有人私下探问其婚事就是多等几年也是愿意的。”
“然而,凡是私下探问过的,陆陆续续都被廷尉报出有不妥之处,最轻的是申斥,令其闭门思过。重一些的,连爵位也无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朋友似乎也觉得这些人家实在是撞枪口上了,倒霉啊
“不只是如此,只不过此事一出,各样消息就传了出来还有当年不夜翁主尚在长安时一些旧事当年不夜翁主也有过有意结亲的人家,然而无论是何种年轻才俊,竟是一个也未成此事就有陛下的手笔。”
“当年孝景皇帝驾崩,大行之前还曾托付天子照看不夜翁主,此事天下人皆知如今看来,孝景皇帝未尝没有此等意思呢”
说到此处,朋友抿了一口温酒,道“虽不知天子为何让不夜翁主流落在宫外,但陛下对不夜翁主之心确是人尽皆知的,此事在长安并不是什么秘密。呵呵,如今大长公主府正是长安最炙手可热之处了”
说着,朋友的话题又歪了,歪到了长安有哪些人家非常重要。如果能走通这个路子,个人的路不知道会顺畅多少。颜产因为嫡子颜异已经出仕,而且正在仕途的关键期,说不定很快就要去长安了,所以听的非常认真。
颜异的家世非常不错,在齐地,只要儒家稍微有点儿影响力的地方,他都会被人高看一眼。但是去了长安,这个出身就算不了什么了
别说他们颜氏了,就算是孔氏,不也在找出路吗此时的曲阜孔氏可还没有后世那样牛,那个时候是流水的王朝,铁打的衍圣公
因为真的很关心这个问题,所以颜产特别问了很多。朋友也知道他这是为了自己嫡子,于是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哎呀若是如此便实在是感激不尽”虽然彼此之间有一层亲缘关系,做到这个程度并不奇怪,本来他们这些人之间就是你帮我我帮你的。但对方能够主动提起,还说的这样干脆、肯定,颜产自然是非常感谢的。
说完了此事,两人又说了些别的琐碎事。朋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样,道“我仿佛记得贤侄尚未娶亲罢”
颜产也是叹道“确实如此那孩子少时就有异人说过,不宜早娶,没想到竟拖到了如今。”
“得早作打算啊”朋友如此道,然后就笑了“只可惜,我家女儿、侄女竟没有适龄的,若要从旁支中寻,又配不上贤侄,不然我们两家还能结亲呢”
朋友见他似乎真的很为这件事忧虑的样子,便宽慰他道“此事也无须如此担忧,贤侄本就是男子,不比女子花期短暂再者说了,贤侄何等品貌风度他那一辈中,我从未见过胜过他的配何等女子都配的”
说到这里,朋友仿佛是玩笑一样道“就算是那位不夜翁主,也是一样”
只是玩笑之后很快又道“那位不夜翁主啊真要说起来确实不是一般人物,本来也是何等惊才绝羡之辈也能配。只不过如今众人皆知天子之意,恐怕再也无人敢娶了就算有人敢娶,天子又怎会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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