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举办年末宴的院子在不夜县城中, 而不是城外的栌山庄园这也是考虑到会热闹到晚上。宵禁上的事情通融一下也就算了,在城外还得让守城兵士开城门陈嫣一辈子守法良民, 实在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陈嫣在不夜县城中也有几座宅子, 不少也不是自用,而是有别的用处。比如今天这一座,本来就是举办活动用的,类似后世的企业礼堂。至于留给自己住的宅子,则在另外一处,说起来就在桑弘羊隔壁
这不是巧合, 而是当初买地建房子的时候就是一起的约好了做邻居么
所以桑弘羊说一起走, 陈嫣也就应下了。
陈嫣拍了拍绯红的脸,看向桑弘羊, 清了清嗓子“离这儿也不甚远, 咱们走着回去吧”
陈嫣在刚刚的年末宴上喝了不少,虽然都是一些低度酒, 她也有注意不要过量。但气氛那么好, 稍微有一点点过度,也是没办法的。
她现在人倒还清醒,走路说话也没什么不对,但脸上发烫, 胸口中也像是憋了一口浊气。
桑弘羊不像她身边的婢女, 这也要劝, 那也要顾。所以只是让她多穿一点儿, 整个人罩的严严实实了, 就和她结伴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当然,两个人是不会单独走的。桑弘羊有自家接送的马车,有僮仆。陈嫣就更别说了,跟了一大堆人
此时两个人结伴而行,并肩走在前面步行,其他人就只能跟在后面真有点委委屈屈
桑弘羊本来没打算邀请陈嫣一起走,虽然今天两人回家的方向完全一致,但两人平常见面颇多,实在没必要这个时候还要粘在一起,又不是少时小朋友了,离了小伙伴一刻也不行
之所以偏偏叫住了陈嫣,是因为桑弘羊看到了陈嫣的心不在焉。
今天的年末宴,陈嫣看起来真的非常开心,就和往年她参加过的年末宴一样。但桑弘羊这个最了解她的人看穿了一切,明明是众星捧月的中心,明明是众人追逐的焦点,明明她始终是笑眯眯的,可她就是不对劲
人在这里,但魂却不在。
桑弘羊并不是一个琐碎老婆子,什么事情都要管一管。但是陈嫣是不一样的,有的时候他对陈嫣比对自己还要上心他自己也觉得这难以理解,但没办法,这或许就是习惯的力量反正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于此了,也就再也改不掉了。
改不掉就改不掉吧与其说桑弘羊是认命了,还不如说他也根本没想过要反抗这个。
陈嫣的特殊状态也不止他一个人看到,刚刚宋飞熊也看到了。只不过宋飞熊是和自己老父亲一起来的,约好了父女两个一起回去。这个时候也走不开,只能暗示桑弘羊注意一下陈嫣的情况了。
两人的关系从来不好,也只有在事关陈嫣的情况下才能够这样默契了。
走在路上,冬日寒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本身脸上绯红滚烫的陈嫣觉得特别舒服就是身上的衣服、斗篷太厚了一点儿。不过她也知道现在冷热相激说不定就要生病了,这个时候一场感冒发烧就可以要人命,她可不想尝试鬼门关上走一遭所以在这上面非常配合。
“子恒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最后却是陈嫣先开口了。
桑弘羊还在组织语言,想着怎么问她比较好,陈嫣就先把一切说出来了她本来并不明白为什么桑弘羊要和她结伴而行,刚刚的酒精显然起了作用,她的头脑远没有平常清醒。不过等到外面清冷的空气一激,那点儿微醺立刻就消散了,于是前后一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桑弘羊分明是有话要和她说。
“你近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其实说是心神不宁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干脆说陈嫣是魂不守舍比较合适
今天陈嫣的状态算是最近一段时间最好的,恐怕是为了年末宴特意打起了精神。但即使是如此,她的不在状态也是清清楚楚的,根本瞒不过桑弘羊的眼睛。
“这个啊”陈嫣似乎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嘟囔了一声,却只是含糊而已。
旁边是打着灯笼的婢女,照亮了前面一点点路。陈嫣就盯着朦朦胧胧的灯笼出神,就好像那很让人着迷一样。
桑弘羊也不催她,就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陈嫣才道“子恒只有这个只有这个,我不希望你问我。你是知道我的,我绝不会骗你,也无法骗你所以别问了。”
不能欺骗,所以只能什么都不说了。
“这世上的人,即使亲如父母与子女,妻子与丈夫,依旧无法全然相知。子恒这一次就让我保守秘密吧”
陈嫣这样说着,桑弘羊的心不断往下坠。一半是因为陈嫣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们再要好再亲密,也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有些事是不能碰的。另一半则是因为陈嫣都如此说了,恰恰是因为这件事实在不好说。
“是”桑弘羊刚要吐出那个名字陈嫣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至少猜测的方向是有的。刚刚要问陈嫣,那是为了引出接下来的话。他关心的是陈嫣现在的状况,至于某人,他原本一点儿也不在意。
“子恒别说出来”桑弘羊了解陈嫣,而陈嫣也一样了解桑弘羊。桑弘羊能够猜出她现在在为什么如此心不在焉,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太阳每日从东方升起一样,一点儿也不用怀疑。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阻止桑弘羊,在他什么都还没有说的时候。
要说为什么不愿意他提起一点点,一方面是因为有点儿难为情,她始终是想保守一点儿属于女孩子的秘密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自己也在逃避,在这个问题上她不愿深想,不能深想啊
桑弘羊停下了脚步,与此同时,陈嫣也停下来了。借着微弱的光,他看她得到脸就在夜色月微光中明明灭灭其实说到这个地步,他已经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才这样魂不守舍的了。但是,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难以理解。
他想说值得吗,但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出口。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即使他们两个再彼此了解,再相依为命,再决心在这动荡的人间并肩作战,依旧改变不了他们其实是两个人的事实。
一个人的内心尚且会为了一件事打架,彼此纠结的时候不是没有,换成两个人无法完全理解另一个人,这简直是必然的,只是过去的他始终不承认而已。又或者说,过去没有机会将这一点展露出来。而现今,随着颜异这个不确定因素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是的,就是颜异,陈嫣这些日子的心不在焉全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桑弘羊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只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减轻陈嫣受到的影响是另一回事,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同路所以才说桑弘羊并不在乎陈嫣是因为什么才这样失常,他在意的始终是陈嫣本身的心理状态。
从第一场雪下下来,陈嫣就开始等待,这期间桑弘羊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她也正是因为这,他才更能明显地察觉到陈嫣的心理状态转变。一开始的期待,再到后面的不安,再回归正常,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忧虑
桑弘羊觉得这不太对,陈嫣被这件事影响地太厉害了,远比他想象的受影响的多。
他应该劝她什么的,无论什么都好,但看到陈嫣深深看着他的神情,他终于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躲过了她的目光,转头看向道路前方,重新向前走了本质上来说,他们是互相驯服了的一对生灵,她无法拒绝他,同样的,他也无法拒绝她无论什么要求。
哪怕他平常会经常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但那只是装模作样而已实际上,他对她的忍耐几乎是无限的。
当陈嫣的目光里出现了一抹近乎于哀求的深色,他还怎么接下去说这要他怎么说就在刚刚一瞬间,他的理智只能做到两件事,第一,压制住自己,不要杀到临沂去找颜异,然后把人给绑来。第二,别掉眼泪,那太丢人了。
现在陈嫣的问题在于颜异迟迟未至,而陈嫣应该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这是当然的,如果一切真的顺利,颜异怎么会拖慢这件事的进度他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来找陈嫣。
琅玡郡到东莱郡,路途并不远,他这个时候本该到的,就算不到,也该在路上了整个齐地都在陈嫣的掌控之中,特别是交通这一块,她更是了如指掌,如果他已经在路上了,她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问题在颜异,但又不只是颜异没来如果是这样,桑弘羊立刻能快马加鞭把人带来。至于因此惹下的祸事、颜氏一族的反抗、甚至颜异的想法,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他管他去死啊桑弘羊本质上就是这样的人,商人世家出身的他精于算计简直就是本能对于不在意的存在,他一向冷淡到冷漠
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子恒你别生气”陈嫣低声道,她看到桑弘羊板着脸,以为他是被自己伤心了。毕竟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彼此之间从来没有不能坦白的。如今这样,有一种划开线的感觉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有些事情真的不能说出口。
没有说出口之前,还可以引而不发。但是一旦说出口了,就再也没有余地了。
“非未生气”桑弘羊继续往前走着,他不敢侧过头去看陈嫣。他为什么要板着脸,那确实不是因为生气。他只是鼻子发酸,眼睛发涩,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得这样才能控制住自己而已。
陈嫣对于桑弘羊来说到底是什么这是一个很有意思,也非常难回答的问题。一般他们会将对方定义为朋友、知己,但其实这也不够准确,只是在排除了其他的关系之后,勉强这样分类而已。
实际上,陈嫣是桑弘羊的母亲、姐妹、女儿、朋友、爱人,很多身份混合了她曾经在很多地方引导他,当然,他也曾在另一些地方引导过她。他们互相照顾,彼此相信,理解、怜悯、温暖甚至是爱但又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男女之爱。
所以桑弘羊会向尊重自己的母亲一样尊重陈嫣,会像友爱自己的姐妹一样友爱陈嫣,会像保护自己的女儿一样保护陈嫣。会爱护她、理解她在她身上放置的情绪比放置在自己身上的还多。
他自己为一件事伤感、发愁,他自己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有问题就解决呗。但是换成是陈嫣就不行了,他受不了这个。
其实有些事情没什么的,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谁又能事事顺遂呢偶尔挫折、低头,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但是桑弘羊受不了这个,只要想到陈嫣有可能得向另一个人、向这个世界、向命运低头,仿佛是一头柔软的羔羊,被折损到那个程度他真受不了。
这比毁了他还难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生命其实是寄托在陈嫣身上的。而他自己的肉体,大概只是灵魂栖息的一个所在,并没有其他的更多的意义了。
所以他自己毁了他可以接受,但折损了陈嫣,这才真是要了他的命。
而现在,更要命的事情出现了他得眼睁睁地看着某些事情发生,自己却无能为力因为刚刚陈嫣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无论他们有多么密不可分,他们始终是两个人。而这,几乎决定了一切的不同,她始终无法让他插手这件事。
实际上,就算她默许了他插手,他也没办法插手有些事情除了当事人,其他人真的毫无办法。
桑弘羊是看着陈嫣走进城中宅邸的虽然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定,甚至陈嫣自己也还在坚持,不然她也不会让桑弘羊不要说出来,自己也不说了。但桑弘羊始终是感受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其实这也是从陈嫣身上看到的。
陈嫣自己或许没有察觉,但她的理智还在坚持的时候,内心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已经动摇了或者她注意到了,只是刻意视而不见而已。陈嫣是整件事的当事人、亲历者,她对于其中种种变化应该是最敏感的。
当她的内心开始动摇,这已经说明了问题。
桑弘羊或许不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但看陈嫣就知道事情可能要往糟糕的方向去了即使这只是一个可能。
“一件事,越是不想发生就越会发生”这是陈嫣曾经开玩笑和桑弘羊说过的,然后她又笑着解释之所以会希望这件事不想发生,本身就说明当事人内心担心会发生,为什么会担心那是潜意识走在了理智前面,分明察觉到了原本没有被注意到的危机。
所以不是不想发生于是发生,而是因为很有可能发生,所以有了不想发生的念头,最后还是发生了。
“阿嫣”就在陈嫣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大宅门后的时候,桑弘羊忽然叫她。
陈嫣下意识回头然而桑弘羊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陈嫣他只是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看着陈嫣走进黑洞洞的门口,仿佛就是此去一去不复返,掉进无底深渊。所以他得紧紧拽住她的手,非得抓住她不可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这一瞬间过后理智回归,他就知道这全是自己的错觉她只是回自己的住处而已,没有什么一去不复返,更没有什么万丈深渊。
“不无事”桑弘羊最后只能这样道。
陈嫣先是不解,然后就是恍然她其实明白了什么,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桑弘羊不必说,但是她什么都知道,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关系。
“我也无事”陈嫣没头没尾地道,还准备继续说什么,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于是伸手摸了摸脸
桑弘羊听见陈嫣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一点儿之前的忧虑。
“今晚又下雪了呢”今天白日是冬日难得的暖阳,所以今晚下雪确实是没有想到的。
陈嫣确实轻松不少,或许之后还会忧虑,但只要今年的雪没有结束,她就还可以有力量去等待别的时候她不好说,但就在这雪花正在飘的时候,她可以只寄托美好的期待。
隆冬雪下个不停,从第一场之后还要在北方大地存在很长一段时间。
在那一天的年末宴之后,又过了几日,集团这边也开始放假了,各处封笔除了一些轮班人员,其他人都回去过冬节了,陈嫣也和其他人一样过冬节。
这个冬天的雪似乎格外多,一场又一场,纷纷扬扬,好像永远不会停一样雪大到这个地步,甚至造成了雪灾,陈嫣有一段时间还忙着牵头赈灾,处理自己一些农庄的抗灾事务。
而除此之外,陈嫣都是安安静静地呆在栌山庄园,哪里都不去的。
看到她的人都能感觉她在等什么她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自己等待的人来,所以绝不轻易离开
“宋姐姐你说这雪会停吗”陈嫣看着窗外的雪花,忽然问一旁陪着她的宋飞熊。
最近一段时间宋飞熊和桑弘羊都很担心陈嫣,所以都是轮班来陪她的。
“雪当然有停的时候”宋飞熊想也不想就回答,而她这一回答,陈嫣的脸一下就白了一层。
“是啊哪有雪永远不停的呢”陈嫣低低地道。
即使是再漫长的冬季,再寒冷的风雪,也有结束的那一天。
在最冷的腊月末、正月初过去后,陈嫣分明感受到,即使还在下雪,也没有以前那么冷了雪也越来越小,一小朵一小朵,碰到掌心一下就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嫣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心脏一紧
“翁主”陈嫣身边的婢女担心地看着她,“翁主,回内室歇息罢,外面正飘雪,甚是寒冷呢”
陈嫣本来是在内室休息的,刚刚有歌伎唱曲,也算是一个夜间娱乐。她是听到外面响动,说又下雪了,这才出来的。在这之前,已经十来天没有下雪了,之前的雪化了个干净她总是担心这之后就真的没有雪了。
现在又下雪了,但她心里没有多少喜悦,反正真的意识到这应该就是最后一场雪了
对于婢女的话,陈嫣充耳不闻,她就呆在院中,哪里也不去。仿佛只要她眼睛没有看到,这场雪就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停下,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婢女无法劝动陈嫣,也不可能强拉陈嫣,着急的直跺脚
最终没有办法了,也只能给陈嫣换厚底带木屐的鹿皮小靴,换厚厚的大袄,披上皮毛斗篷,还戴了兜帽,还给塞了手炉。而陈嫣呆在外面,婢女们也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在这里,所以打着伞举在她头顶,替她挡风雪。
今晚的雪是真的很弱了,甚至下到后面已经不能算是雪了,温度不足以支持雪的形态,落到地上已经是水的形态了。
第二日,桑弘羊来陈嫣这里的时候见她站在外面,皱了皱眉头“正下雨呢如今的雨寒气最重,呆在外面做什么”
见到桑弘羊,一个个眼睛都熬红了,浑身也冰凉的婢女像是见了救星陶孺儿带着哭腔道“桑公子桑公子劝劝翁主罢翁主已经在院子里站了一夜了”
桑弘羊怔了怔,迅速转头去看陈嫣,一下掀开了她的兜帽这个时候陈嫣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而桑弘羊看到,陈嫣的脸颊绯红,摸上去分明是滚烫的
桑弘羊的手碰到了陈嫣,陈嫣像是这才反应过来,眼珠子动了动,眼睛亮的惊人。
“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呢”
“阿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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