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栌山庄园处在一种非常奇怪的氛围里。
说这里反常, 好像又不是,一切井井有条、不慌不乱,似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这种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了
因为最近栌山庄园发生了一些事情,在这些事之后,还能够保持一切如常, 这是做不到的除非, 除非这里的主人刻意为之。
“咳咳、咳咳, ”轻轻咳嗽了几声, 陈嫣捂住了嘴一旁宋飞熊担心的目光几乎要隐藏不住了,陈嫣不是没有发觉,但她只能当作没看到。继续指着几样下面人送来的首饰对宋飞熊道“宋姐姐挑几件吧比外面送的要强几分, 勉强能用”
在封建社会,钱很重要, 但并不是最重要的, 这一点可以说是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说打造首饰的工匠,一般大贵族家里都专门豢养了这些人, 这些人的技艺比外面做首饰的工匠往往要好得多
这是因为传承, 也是因为各自的目的本来就不同。
这种大贵族家养的工匠, 来路都不简单, 很多就是少府卖出的,可能世代做一样的手艺不知道多少代了而外面的工匠, 没有那么长的传承, 除非是天纵奇材, 不然在这上面基础就差了一筹。
至于目的大贵族家养的工匠,目的就是做最好的首饰,做的不好就得挨罚。至于外面的工匠,表面上他们也要做最好的首饰,实际上不是,他们或者自己当老板,或者给别人打工,但最普遍都不是要做最好的首饰,而是最赚钱的首饰。
做好一点儿的首饰才能赚钱,所以他们会尽量弄得优质一些,但绝大多数为了利润考虑,不会去考虑最好。因为随着好到了一定程度,再往上走的时候,每上升一点点,付出的代价就是之前的数倍。
相比之下,贵族之家的工匠往往不惜工本,材料上也是紧着最好的选择没有了赚钱的目的,很多事情也就简单了。
如果是现代,这种办法不能用,因为工匠可能会工作不认真也就是古代了,工匠地位低,无论是靠惩罚控制,还是诱之以利,都是管用的。
这是年后新送来的一批首饰,陈嫣正在看着,宋飞熊就来了,所谓见者有份,陈嫣立刻就让她自己挑选几样。
宋飞熊看着这些精巧漂亮的首饰,又看陈嫣点评了几样,一切都仿佛最平常不过的样子陈嫣是一个很喜欢漂亮小东西的人,也很有自己的审美,这一点宋飞熊是非常了解的。实际上若不是如此,陈嫣也不可能曾经引领长安流行那么长时间现在也引领了齐地的流行。
凡是栌山庄园新出了什么东西,立刻就会引来整个齐地学习而栌山庄园新出的东西,基本上都是陈嫣弄出来的。
陈嫣闲来无事会摆弄宝石,会看新料子,和身边的人商量着做新首饰、新衣服。偶尔兴致来了,她带头做手工,和婢女一起穿珠子、做胭脂陈嫣是一个很擅长给自己的生活找乐趣的人,每次宋飞熊都能感受到她是在尽力让自己的生活过的有滋有味一些的。
现在的她看起来和那样的她没什么两样但宋飞熊知道的,这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陈嫣的眼睛里没有了平常的温暖、兴趣、兴致勃勃,剩下的更接近于一种行将就木的存在。
宋飞熊知道,陈嫣在可以维持一个和平常没有什么差别的样子,她自己是这样,身边的人也要这样可是如果真的一切如常,是没有必要这样的。正是因为所有的都留不住,所有的都将崩塌,所以才要假装若无其事。
仿佛这样,就能多留在旧世界片刻一样仿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刻意回避的那些就永远不会来一样。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该来的始终要来没有什么过不去,从来都是回不去而已
于是宋飞熊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嫣自欺欺人她该去让她清醒的,毕竟现在的一切都是虚伪,总有连自我欺骗都做不到的时候。真到了那个时候,受到的伤害只会更深,无论怎样,宋飞熊都是想陈嫣好的。
等到桑弘羊来的时候,宋飞熊终于是没办法了,他向桑弘羊求救她没有向这个男人低过头,这是她死都不干的事情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桑子恒你有法子的吧救救翁主你去救她只要你救了翁主,我日后只听你差遣凡是我能做到的,没有什么不能为你做的”宋飞熊站在院中游廊屋檐下,日光照在面对面的两人身上,地面上投下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影。
属于女子的那个人影低下了头,然后是眼泪一颗颗砸落在地面,泅湿了一小片地砖,那一处的颜色比别处更深了好多。
桑弘羊脊背挺直,脸色平静,仿佛什么都不能将他压倒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他这些日子就是在一次又一次地被挫败。
他和陈嫣再不分你我,也始终是两个人,他无法救她,甚至替她减轻痛苦,让她好过一点也做不到。
“我先去看看阿嫣”良久,他也只能说了这样一句,然后就匆匆离开,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只是不知道是因为无法回应宋飞熊的请求,还是难以面对此时此刻无能的自己。
桑弘羊来到陈嫣的小起居室的时候,陈嫣正在窗下摆弄一盆花,至于之前的首饰,早就已经被放到一边去了。
见桑弘羊来,陈嫣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子恒过来看看,这一盆玫瑰如何”
这个时候已经有华夏古代种玫瑰了,至于现代玫瑰那是选育和杂交的结果,她在这上面也没有太多研究,也就没有随便尝试。
不过即使是现在的玫瑰,也有一些不错的品种她记得她在上林苑就见过人工栽培的玫瑰,可见现在的鲜花栽培虽然比不上后来一些朝代,但还是有市场毕竟造景的时候花草树木还是用的很多的。
这盆玫瑰也是新育出来的,相比起过去的玫瑰,香味不见得突出,但花型花色很好看这也算是研究所那边的失败产品,因为他们要搞的是强香、多花、生存能力比较强的玫瑰,现在玫瑰可是精油的原料之一,一直没有停下这方面的研究
虽然是失败品,但也不是一点儿价值都没有,比如说造园就用得上这种漂亮的花。不过,这点儿赚头几乎等于没有,因为这个时代能造园的始终是极少数,再考虑到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存在,这生意做不了几笔,根本没必要弄。
相比之下,留着日后杂交试验、继续育种,以及拿来讨好陈嫣还比较实际。
陈嫣果然喜欢花型有点儿像现代玫瑰这让她很有亲切感。
桑弘羊不说话,只是走过去看花,花朵粉白,确实非常好看。
这个时候窗外的光忽然刺眼了很多,陈嫣抬头看向窗外原来原本半遮住太阳的一片云移开了,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大地之上更温暖了。
确实也到了该温暖的时候,算算日子,这也是春回大地的正常时间。原本蛰伏了一冬的绿意迅速从土壤中钻了出来,如果陈嫣这些日能出门的话,就能看到外面的点点新绿了。
然而温暖的阳光并不能让陈嫣更好,相反,她的脸色一下惨白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桑弘羊知道陈嫣最近这些日子咳嗽不停然而疾医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给陈嫣开一些止咳的药剂吃着陈嫣的病症虽然是身体上的,但大家都知道,解决的要点并不在身体,而在她的心。
虽然已经见惯陈嫣咳嗽了,但咳嗽的这么厉害却是第一次桑弘羊手忙脚乱地给陈嫣顺气,对旁边的婢女大声道“愣着做甚去请疾医来”
其实请夏侯老先生过来也没什么用,这一点陈嫣自己心知肚明。如果夏侯老先生,或者其他的疾医有办法,现在她也不是这样了。
但她没有阻止桑弘羊,因为她知道这是桑弘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如果不让他做的话,他的懊悔与痛苦就能将他吞没她何德何能,能让大家这样真心待她呢她知道自己根本无以为报,只能尽量在别的事情上配合了。
其实,最好应该好好养身体,只要她好好的,就是最好的回报了但是只有这个现在是无法做到的。
人类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陈嫣的手帕捂住嘴,桑弘羊的一只手在帮她顺气,另一只手则是被陈嫣的另一只手抓住了袖子力气很大,很难想象,这些日子瘦了那么多,虚弱了那么多的陈嫣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就好像这是她最后的生命力了一样。
“阿嫣”
好不容易咳嗽平息了一点点,夏侯老先生来了,桑弘羊被请到了屏风之后,等着看诊结束。
诊病之后夏侯老先生走出屏风,看到桑弘羊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说什么呢一开始还有可说的,到后来情况都是一样的,大家都知道了,确实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桑弘羊走到屏风之后,陈嫣这个时候没有咳嗽的那么厉害了,但是间或还是会咳嗽一两声。
陈嫣的目光始终是注视着窗外,并没有因为桑弘羊过来而看向他。
“子恒我少年时听过一个故事”
桑弘羊嗯了一声,却没有说更多的话了,因为他知道现在的陈嫣可能并不想听什么,她需要一个人听她说。
“冬日里,母亲给孩子用雪堆了一个人,以陪伴只能独自在家的孩子。雪人陪着孩子说话、玩耍、做一切可以做的事情,但就是没办法进屋陪着他,因为一旦进屋,雪人就会化成水。”
“不过没关系,孩子可以在院子里和雪人一起但这样是不够的,冬去春来,大地回春,冬雪只能化去留不住的始终留不住”
说到这里的时候,桑弘羊分明听到了一声抽噎,然而再看,陈嫣的脸上一丝水迹也没有,没有眼泪,或者说只是眼睛里没有流泪。
“我从未如此地想要留下一个季节这有什么可留的呢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仿佛是日升日落一样,都不过是自然道理。没有人能够让他们更快,同样,也没有人能留下他们。”
“但如今我总算知道了为何总有人要勉强不能勉强之事,,,许多事都是如此,知道其中的道理是一回事,自己愿不愿意认清事实又是另一回事。”
人总是会保护自己,自我欺骗其实也是一种,仿佛只要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就真的不用去面对那些刻薄的命运。
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陈嫣忽然想起这句上辈子她最喜欢的外国诗歌忽然觉得用在此刻自己的身上,竟是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
“春日已至已经很温暖了”陈嫣说。
“是”桑弘羊听到自己这样说。
陈嫣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像是一缕随时可以被掐断的轻烟“真的不会再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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