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前候命的婢女都是耳聪目明之辈,能从最轻微的响动判断出主人的需要。搁下漆勺的声音并不大,但作为一个信号很好地传达到了婢女耳朵里,先前送来杏酪粥的婢女清小步缓行,将耳杯和漆勺收拾进托盘,低着头一路倒退着小心捧走。
华夏礼节自古如此,位卑者不得直视位尊者,也不能留一个后背给人。
婢女清将食器送归到养室,仆佣清洗之后会有专人保管,放进耳杯套盒、漆勺盒里。趁着这个时间婢女清还与养室里的厨娘闲话了一会儿——不夜县偏远,除了翁主偶尔出门看海,她们甚至不能出门,也只能听消息灵通的厨娘说说闲话了。
厨娘豆儿将自酿的米酒倒入黑陶小碗中递给了婢女清,自己又倒了一碗,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婢女清略作犹豫,但最后抵不过酒香,“我就尝尝味儿...”
厨娘豆儿看破不说破,暗笑了两声,只管喝酒。小碗中的米酒饮尽,这才道:“听说翁主安排利做了守臧婢?”
虽说婢女都是侍奉主人的,但彼此之间也有分工。杂役婢女、劳役婢女就不说了,纺织、烹饪、农事都是分内事,说起来豆儿也属于这一类。相对而言,贴身服侍主人的侍女在生活待遇上要好的多。
《红楼梦》中副小姐一样的大丫鬟在这个时代是一样一样的。
不过即使都是侍女,也因为分工不同有一套自己的鄙视链。守臧婢算是站在鄙视链的上游了——专门替主人管理首饰等值钱珍宝之物,不是稳重可信的人不可能做这个。
“怎么?你也要去逢迎她?”婢女清撇了撇嘴。
豆儿嘿嘿笑了两声,不说话了。贴身侍女往往彼此帮扶,又彼此竞争,里头水太深了,她一个养室厨娘还是远一些的好!
就算想要去讨好谁也没必要说出来啊。
清觉得没意思了,放下黑陶小碗就要走,还是豆儿拉住了她,压低了声音道:“有件事要问女郎...听说咱们要回长安了?”
“不是咱们,”婢女清慢悠悠道:“你们这些人肯定是要留下的。”
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豆儿:“怎得,你还想着你那相好?”
豆儿脸色涨的通红,再也不说话了。
若将秦汉前后认为是古早时期,隋唐前后认为是中古时期,明清前后认为是近古时期,就会知道笼统概念中的‘古代’其实差别很大。都说古人保守,作风谨慎,其实那是近古时期的事情了。秦汉古早时期承先民开放风气,很多事情上大胆地让现代人咋舌。
比如男女关系上,从一而终这种事大家听都没有听过。
特别是像豆儿这种又是奴婢又是寡妇的,因为有奴婢这一层关系,就更是荤素不忌了——如果是一般女子,这种事情还得注意一下社会影响。可是奴婢么,真的有什么也不会有道学家出来说,毕竟认知里这等贱流怎么样也不奇怪。
典型的‘贵圈真乱’了。
豆儿原来是馆陶公主府的厨娘,原是因为陈嫣要来不夜县居住,馆陶公主做母亲的自然得早早安排好生活。生长在长安的大汉长公主自然而然地将不夜县看成是穷乡僻壤,为了不让自己女儿受委屈,厨娘等各种具有专业技能的奴婢都是成套打包来的。
只不过陈嫣来不夜县又不是不回去了,只是在不夜县度夏而已,等到夏天过去,她还是要回长安的。按照豆儿所想,到时候他们也该一起回去才是。
但事实上并不是如此,只因陈嫣来不夜县居住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安排的。今后每一年都要来此度夏,既然是如此有些人也就没有必要跟着回去,在专门兴建的庄园居住下来也是为了维持这边的运转。
陈嫣从小有不足之症,‘以医见’的郎中令周仁虽然不是太医,但却是受皇帝陛下信任的‘神医’,断定她的身体度夏最难,冬日反而无事。
每到夏日既要惠风和畅,又要气候湿润,拉拉杂杂一大堆的要求。听着有点像后世对江南的形容,只不过此时江南还没有开发出来,到处都是瘴气、猛兽、野人,不是好住人的地方。
这‘神医’还真有几分真本事,之前调养陈嫣的身体也很见效。他都这样说了,老刘家、老陈家还有什么不信的呢,立刻开始在大汉版图上扒拉合适的地方,最终选来选去选中了‘不夜县’。
陈嫣觉得要是自己的地理没问题,这里应该就是后世威海卫一代——山东的最东边嘛。
气候舒适倒不是吹的。
仔细想想,近代西方也曾经流行过疗养院,疗养院大多建在阳光充足、气候舒适的海边。在不夜县度夏对不对症陈嫣不知道,但总归是有利于调养身体的。
不夜县在大汉最东边,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别的有名的地方。陈嫣她大舅刘启都是做皇帝的人了,怎么可能小家子气,选定了这里之后大笔一挥,于是不夜县就成了陈嫣的封地。当然了,陈嫣不能插手这里的政务,只是拿个税赋收入而已,所以又叫做汤沐邑。
汉代的公主位比王侯,生的女儿和诸侯王的女儿一样也会被尊称为‘翁主’。只不过翁主不同于公主,大都是没有封地的...除非出现特例。比如说去年去世的舅舅梁王,他的女儿们作为翁主也分到了汤沐邑,那多多少少有些补偿的意思。
所以陈嫣获得一块封地也就不算什么了,没有人觉得奇怪——以‘嫣翁主’,不,应该改称‘不夜翁主’,以其得宠的势头来看这根本不奇怪啊!
甚至于这边的翁主府庄园也是皇帝陛下从自己的私库拨款,责令少府大匠亲自安排建成——少府主管皇室各种大小事务,本身就是一个小朝廷,而少府大匠是两千石的官员,负责修建皇家陵墓、宫室之类。
建个庄园什么的,大概这位少府大匠会颇觉受辱吧。
所以这座庄园才会如此的富丽堂皇!事实上,幸亏这个时代在建筑上还没有太多‘僭越’的规矩,大部分皇家能用的东西,普通人也能用,不然的话陈嫣这座翁主府很大可能是违制的。
见厨娘豆儿不再说话,婢女清这才出了一口气,转头用最不可挑剔的礼仪姿态离开。
豆儿狠狠出了一口气,嘟囔道:“还得意起来了!不过是一般奴婢罢了!”
养室里专做点心的厨娘瓦儿笑着道:“清貌美伶俐,又随翁主见到许多贵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再是奴婢,也成了贵人呢!”
豆儿听到这个却没有失落,撇嘴道:“不过是侥幸享用富贵而已,真当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就算是有贵人看中,也不过是御婢之流,难不成贵人还会拿婢妾做夫人?”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两人没有说的是,哪怕是后世‘通房丫头’一样的御婢也不太可能。这是‘不夜翁主’身边的婢女,谁能讨要?陈嫣又不是男子,男子之间才有互赠婢妾的‘美事’呢!
豆儿和瓦儿还在说,只不过说的逐渐低俗起来,无外乎谁又与外院的匠人、马夫,甚至是翁主府的长史、小吏私通,谁家的细君不饶人,打上门去了。这样的话当然不能让贵人听到,但仆佣们私下说起来是很常见的。
八卦果然有疗伤的作用,豆儿本来还可惜再也见不到旧情人了,如今看起来却气色红润、精力充沛,一点也看不出受过‘情伤’的样子。
“所以说,别看那女郎——”瓦儿正绘声绘色地说着一场‘捉奸大戏’,忽然像是被掐住脖子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豆儿还觉得奇怪呢,正要发问,这才发现养室外来了人。大约有四五人,打头的是一位穿褐色菱纹罗绕襟深衣的妇人,这妇人看着清秀柔弱,脸色却是沉着的,看到哪里就噤声到哪里。
压住喉咙口的惊叫,豆儿也没了声音,迅速低下头来。
来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翁主身边的傅母益!傅母自古有之,大多是跟在女公子身边的年老女子,负责教养女公子一些妇人之义。虽然同样是奴婢,却因为教养之责往往高出其余奴婢!
傅母益看上去瘦弱清秀,是个软弱可欺的妇人,实际上却最严厉!之所以会被安排一起来不夜县,为的就是她的这份谨慎严厉,还有就是她的忠心。
这个忠心指的是对陈嫣,事实上她的谨慎严厉也来自她的忠心——这些仆佣如果太过放肆,最终苦恼的还是陈嫣,所以她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替陈嫣考虑。
这样陈嫣是省心不少,馆陶公主也放心陈嫣离开长安,但对于其他仆佣就难受了。大家都知道不夜翁主待人宽宥,轻易不会罚人,可要是不慎被傅母益抓住了错处,那就呜呼哀哉了!
傅母益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扫了一圈,淡淡吩咐:“录,养室众人革去本月‘补贴’。”
养室众人再懊悔也不敢求情说话。
旁边一个跟着傅母益的小婢点点头,算是记下了,回头就会录在竹简上。
傅母益这才吩咐养室开始准备‘飨食’——这本是小事,用不着她出面。只不过她向来严厉,常常‘抽查’下面的工作,今天也是厨房倒霉,正好撞上了。
交待完这些,傅母益带着一起的小婢转往主院。直到内室之外才停下,门口守着的女婢想要说什么,却被她挥手阻止了。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原来内室正传来翁主的朗朗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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