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关中天黑的很早,用过飨食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天就彻底黑了。陈嫣喝了一杯热热的羊乳,不一会儿觉得上下眼皮打架,由傅母益抱着去了西偏殿歇息。刘启作为还要工作的成年人留在了正殿,处理白天没有处理完的政务。
站在殿外的武士一动不动,宫人的定力却差一些。原地跺了跺脚,就着殿外幽暗的灯火看到黑色的夜空里随着呼呼的风飘的来碎玉一样的雪花。‘呼啦啦’,刮在脸上生疼。
宫外冷到了骨头缝里,宫殿内却是温暖如春的。公元前的西汉时期,取暖手段有限,就连暖炕都还没有得到应用,真正有效的取暖手段就是烤火而已——当然,除了在殿内多设炭盆,温室殿还有别的手段,只不过类似‘以椒涂壁’这样的手段到底有多大的实际作用,那就只能自由心证了。
不过只是烤火也足够了。
层层的帷幕将殿内分割成许多空间,同时也阻挡了温度散失和冷空气入侵。再加上足够数量的炭盆,也很暖和了。
天子刘启只穿了一身轻薄的丝绵袍就已经觉得恰好了。
殿内的宫人大多安静侍立在一边,注意着连枝灯里灯油的情况,一旦有灯油不够了,立刻要添油。
没有人敢打扰天子处理政务,整个温室殿安静地落针可闻。倒是木炭燃烧发出的轻微‘毕剥’声明显了起来——这也有专门的宫人负责,免得火星子掸在缫席或者屏风上。
处理完了上上下下的政务,只剩下一些少府的呈送文件了。一般来说少府说到的都是一些‘家事’,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天子都是比较靠后去看。
今日少府有两份奏章,刘启拿起上面一份,看过之后‘呵’了一声,不再去理会。这奏章上只说明了已经出嫁的平度公主低价买了少府一个漆器作坊——这有些类似清朝时的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手头上缺钱的时候就会找国库去借,然后这些人都在国库挂了不小的账目。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也没人觉得这是一个要紧的事。
然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遇到了硬茬子的皇帝,该还钱还钱,问题严重的抄家。著名的曹雪芹先生家族就死在这件事上面——虽然当时的曹家问题很多,这件事只能算是□□。
此时的少府也是如此,皇室成员,或者和皇室比较亲近的王公贵族,一旦有什么钱财上的不凑手,就会想到挖少府的墙角。低价买入一个手艺很不错的漆器作坊,回去继续运营,那就是躺在床上赚钱!
或者说,哪怕不低价买,就正常价格买,那也是赚的!普通人为什么不做这个生意,不是人家想不到这个赚钱,而是没有足够的技术和工人!这可是西元前的时代,真当技术人才遍地可见啊!
这种事情只是小事,平常也很常见。只不过相比起小吃小拿,这次平度公主手笔大一些而已。但说起来还是小事一桩,报告给皇帝知道也只是表达一下少府忠心,没有随便安排陛下资产的意思。
刘启也不是在意这种小事的人,随手批了就扔到一边。倒是剩下一份奏章让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是一份太医令的奏章,主要说明的内容就是根据曲台殿侍医报告,清河王的风寒已经痊愈。
清河王是天子的亲儿子,前头天子还亲自安排过药方,现在病好了,主管这件事的官员说一声是很正常的流程。
但看到这份奏章时刘启想到了陈嫣拿出来的药方...站起身来,往西偏殿去。
此时的西偏殿卧室已经熄了灯火,卧室外的灯倒是留了好几盏,都是守夜的宫人在看。这些宫人都得管着炭盆不熄,还得服侍主人半夜喝水或者更衣...瞌睡是不敢打的,不然一夜无事也就罢了,一旦有什么事谁都救不了!
这个时候主人倒不一定会惩罚,但上司绝不会放过!
刘启到西偏殿的时候这些宫人就正在添炭、添灯油,见到天子来到,一个个都深深伏跪。而刚准备出声问安就被天子阻止了,挥挥手,让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而卧室之中也是有宫人的,两个宫婢跽坐在床尾,照管陈嫣——防着陈嫣踢被子什么的。
两个宫婢当然注意到了外间的动静,见到是天子也很乖觉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低着头,跪着挪到了一边。
适应了卧室的昏暗后,刘启透过外间一点幽暗的烛光看到床上的大概情形。
陈嫣睡得很好,她没有什么睡觉的坏毛病。这上面刘启没有让宫中女史训练过,因为陈嫣好像从小就有很好的习惯,不需要掰正。
被子恰好掖在女童圆润的下巴下面,规规矩矩地仰卧,一双小手看被子轮廓是乖乖交叠在小腹上的。确定哪里都好之后天子才在床头的位置跪坐了下来,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孩子脸上的细细绒毛,在幽暗的光线里有着微微的光。
就像阳光下的细小灰尘。
伸出手本想摸摸孩子的脑袋,但又怕吵醒了孩子,于是手伸到一半又放了回来。
但还是吵醒了因为身体不好格外浅眠的孩子...陈嫣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舅舅...?”
刘启将孩子用丝绵被裹好,抱在怀里轻轻拍背:“...阿嫣安睡吧。”
闻到一股让人安心的檀木香气,本来就不怎么清醒的陈嫣不一会儿又睡着了——仿佛全心全意信任着父母的幼崽。
小孩子乖巧柔软的样子让刘启不经意间想起了好几年前的事情...那一日本身是平平无奇的,没有发生任何值得铭记的大事。但奇异的是那一天的种种琐碎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上天预示着什么一样。
一切都在向人间的帝王示意:上天早有安排。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还年轻,精力无限,春日里在上林苑纵马。饮马河边的时候却遇到一个从上游漂流而下的木盆,木盆里是鲜花拥簇的一个孩子...上百种的鲜花有异香,闻起来让人心驰神往。
忽然梦醒,之后天将破晓的时候有宫人来禀报,之前后半夜里他的姐姐馆陶长公主生下一个女孩子。
虽然觉得巧合,但天子此时并没有完全将两者联系到一起。说到托梦的故事,老刘家才是祖宗,高皇帝玩这一手顺的不行!而到了刘启这里,王皇后做妃嫔的时候就向外宣扬过儿子刘彻是梦日而生。刘启相信吗?没有人会去问天子这个问题。
一开始听说,当是后宫女子争宠的手段,只当是听个乐就是了。做到了皇帝这一步,因为‘近天’‘近神’,反而更容易看透这方面的虚伪。也因为如此,天子并没有因此生气,谁会为一件一笑置之的小事生气呢。
直到后来这个孩子送到了自己身边,刘启的内心才反复想起那个梦境——有些事情或许的确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刘启才会主动去看自己的小外甥女。一开始他的目的很简单,只不过想弄清楚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有奇异之处。
说实话,真正的奇异没有看出来,唯一可见的就是这孩子格外乖巧而已。
这孩子的小手没有力气,但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睛、全心全意的依赖——她是全然爱并信任着面前这个男子的,不因为他是大汉天子,不因为他拥有四海,甚至不因为这个男人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
只是因为她当他是‘父亲’,她是他的孩子,他是世界上最可亲可信的人。
天子刘启的一生经历过许多东西,好的坏的,真诚的虚伪的,老实说坏的可能更多一些——寡人,称孤道寡、孤家寡人,站在这个位置上,别人即使是好意也会下意识地怀疑为不怀好意。至于别人的恶意,坐在龙椅上,看每一个人都觉得是自己的敌人!
皇帝或许就是这种角色,拥有了一切,而又一无所有。
以至于他发现上天垂怜,送来这样一个全然爱他,不因为他是皇帝,甚至不因为他是‘刘启’的孩子,心中有一种接近于‘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当然是爱这个孩子的,因为这个孩子爱他,同时也因为这个孩子昭示着神明的旨意——若是他没有得到上天的认可,上天为什么要送来这样一个让他不再孤独的孩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启爱着他的孩子,这种爱难以消解,因为这份爱很大一部分是从‘爱自己’而来。
陈嫣象征着他的成功,在是他的孩子之外,也是他的勋章。
陈嫣拿出来的药方治好了刘乘,被太医们赞不绝口。而刘启很清楚,陈嫣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少府太医之外的疾医,而她所说的医书...有也好,没有也好,其实都是一样的。
没有这部医书,她是从何得知药方?有这部医书,她又是何等巧合才能找到?少府太医这么多,谁又不是当世的名医?他们未有知晓,却被一个孩子知晓了,本身就是神迹!
天子最不相信‘神’,因为他们离‘造神’太近,就像是巫婆神汉一般都不相信神神鬼鬼一样!但天子一旦相信这些,则比谁都偏执——身处漩涡中央,不是最平静,就是最汹涌。
怀里的孩子可比小时候枕头大小有分量多了,让刘启有一种安心感...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的孩子,总不会再被上天收走吧。
“...不会的...”天子轻声道,这个时候他不再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帝王,只是一个服从于命运,会犹豫不定的普通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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