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个东西是很妙的, 有的时候度日如年,有的时候又能数年时光弹指一挥间。
颜异在东莞县的这些时间大抵如此,有的时候觉得岁月真是难熬,有的时候恍惚间想一想, 似乎已经在这里呆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是秋天来到这里的, 倏忽之间, 已经翻过年去了。春夏秋冬都经历了一遍,然后就是他重回东莞县的第二个冬天。
“公子下雪了”仆从轻声提醒, 为颜异找来了厚实的皮毛斗篷, 又着手往炉子里添炭。
北方的雪,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不到, 所以大家对下雪就没有那么欢欣了。或者说,除了一小撮人,普罗大众是害怕雪的。下雪意味着气温低, 意味着没有足够保暖手段的人可能会死在这个冬天
相对于仆从, 颜异对于今冬的第一场雪都要触动大一些, 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仿佛扯絮一样, 他怔了怔。
“下雪了”
曾经有一个人,从第一场雪等他到最后一场雪而他终究是辜负了。
现在好一些的人家都流行用玻璃镶嵌窗户, 各方面的优点是不用说的。而对于现在的颜异来说, 玻璃窗只是让他明明看得见雪满天地间, 却是邈若山河, 永远都触碰不到的。
颜异垂下眼睛,走回了案前,案上放的是一些笔墨纸砚之类的。凝神半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颜异叫来了仆从,吩咐准备车马,要出门一趟。
仆从自然是惊讶的,颜异这一年多的时间,自从来到这小院儿,几乎就没有踏出过。偶尔出门,也就是在城外走走,但那是很稀罕的如今天寒地冻要出门怎么看怎么奇怪。
但无论怎么奇怪,既然主人吩咐了,就没有他们多问的道理。所以应声之后,两个仆从就去准备了。
其实颜异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这东莞县城中。
马车走的并不快,和街道上步行的人也差不多。但县城不大,既然目的地在县城里,那就决计花不了多少功夫。不久,马车停在了一小巷外面,这就不太好进去了。
颜异下的车来,身后有仆从给他举伞,挡住漫天的雪花。颜异接过散“在这儿等着吧。”
不用仆从跟随,他一个人走进了巷子。
巷子并不深,几十步就走到了底。但颜异走的很慢,所以花的时间很长。当他终于站在了巷子底的两扇小门前,他并没有动作,停了很长的时间,似乎是在思虑到底是要敲门进去,还是要转身回去。
终于,他还是伸手拍了拍门。
这座小院并不是无人,这里住了一家三口,一对老夫妻,一个寡妇女儿。不过这座小院儿也不是他们的,他们只是在这里看房子而已,他们也是别人的仆从。平常这座宅子他们只住前面的外院儿。
这大雪天的,听到有人敲门,也是很惊讶。他们在这里生活,与邻里交往并不多,更何况这么冷的天,谁又会来呢他们想到会不会是主家来巡查的人,便忙忙地去开门这里是主家的产业,虽然已经很久不来住了,每年还是有巡查的管事来看看。
主家产业众多,为了确定各个产业的情况,是有专门打理这一块儿的人的。
然而打开门之后,却不是主家巡查的人。老头有点儿犹豫“敢问公子”
后来一步的寡妇女儿这个时候也来了,忙道“阿翁,这位公子我识得,是女郎的故交”
寡妇女儿才是最早在这里做事的,后来主家不用这里了,其他的仆人或是带走,或是调往别处,最后只剩了她一个。再后来,也是主家给的恩典,让她把年迈的父母接到了身边,一起生活。
父母来的晚,自然没见过眼前的人。
老头没有多怀疑,眼前的青年虽没有大派头,也丝毫不见那些贵人的盛气凌人。但气度非同一般,一辈子都在豪门内做事的老头儿是看的出来的。主家的故交就该是这样的人,这是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颜异看了看寡妇女儿,似乎是想在记忆里找出这个人。过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想起,过去这个院子是有这么个人,只不过很少见她她并不在院子里侍奉,只是在前院打转,颜异没有什么机会见她。
“公子今日怎么来了女郎已经许久不来东莞县了”寡妇女儿还是很热情健谈的,不过她作为一个很普通的、一直呆在东莞县的婢女,显然不知道陈嫣和颜异之间复杂的故事。
甚至说,她都不知道颜异的身份。
颜异本想说什么,这个时候却什么都说不来,只是低声道“回了东莞想来看看。”
寡妇女儿却是另一套理解,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连忙道“原来是这样,公子快请进,别在外站着了,雪好大呢”
在她看来,这位是和自家主人交往密切的人人家来都来了,难道还能拒之门外吗就算是主人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她自作主张的。再者说了,人家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公子,不是坏人,也没什么可防备的。
颜异就这样进了院子。
寡妇女儿引着他进里院儿,拿了一把钥匙捅开通往里院儿的过道门“公子勿怪,这里院儿奴婢平常是不进的,只十天半个月洒扫一回。前日日头好,才刚刚洗晒过一回,回头就锁上了。”
门打开,颜异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属于回忆的另一个世界。
这里的一切都和上次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儿的区别,院子里的花木都一棵不少。这个时候白雪已经铺满,雪地上连一个印子都没有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就站在时间之河的彼岸,静静地看人事流淌,对岸的世界变化万千。
这一刻,颜异迟疑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踏进去。
带他进来的寡妇女儿却没有这种顾虑,请他走进去。先是开了正屋的门,又给颜异生炉子。不一会儿,炉子里的火生起来了,发出烧炭时那种特有的毕剥声,靠近炉子的这一块发出热量,逐渐击散着屋子里的寒意。
颜异扫视着屋子里的一切,书案放的好好的,书籍也安安静静地呆在架子上。在这个时候,外面的世界,纸书已经开始取代布帛书和竹简书了,但这里却不见一点儿。
这里不是别处,这里正是当初陈嫣设在东莞县城中的一个小小图书室曾经两人在这里约会过很多很多时间。不,不应该说约会,他们来这里的时候是从来不会约定的。只有巧合的时候才会遇上,你在这里啊你也在这里啊,明明是这样的。
明明是巧合才能遇上的,他们却在这里相遇了很多次。这里的奥秘并非心有灵犀这样的玄学,非要说的话,每次来这里分明都是想见对方了来的次数越多,就越有遇到的可能。
我想你千万遍
外面的天在下雪,阴沉沉的,即使是透光的玻璃窗也迎不进来多少光线。颜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取了火源去点灯。蜡烛被一支支点了起来,这间房本来就是阅读室,陈嫣当初是尽可能多地安排灯烛颜异点了一圈,室内果然亮堂堂的了。
颜异跽坐在过去自己坐的那个位置,打开搁置在一旁的文具匣,里面果然有笔墨和未使用过的布帛。
融了一些雪水,开始磨墨然而真等到下笔的时候,又好像没什么可写的了。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磨墨,好像是无意识做出这个举动的蘸了墨汁的毛笔拿在手上,在他出神的时候一滴墨汁滴在雪白的布帛上,黑色的圆点儿清晰可见。
颜异叹了一口气,手上终于动了。他写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首诗经的开篇之作。
曾经在这间屋子里,阿嫣与他抱怨。她与各地名士通信,其中不乏治诗经的大家。然而这些人的解读方式她实在不喜,别人或许会觉得那是大佬,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又或者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争了。
但她不一样,她是很认真,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明明是男女之间纯洁无邪之情,好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到了这些人口中,硬是要牵强附会到歌颂德行上”因为这是诗经的开篇之作,算是过度解读中最过分的。
颜异过去是不在意这种事的,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他是那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但这个时候他却赞同陈嫣了,因为那个时候的他才明白为什么这篇关雎会成为诗经之首。
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成为当事人才能明白。
正在写着呢,颜异忽然若有所感,抬头看向门口。
“昭明,你来了”穿着火红色骑装的女郎解下斗篷,脚上的羊皮靴子跺了跺,发出清脆的踏踏声“昭明,我骑马来的呢雪猎实在颇有趣味,你与我出去吧,别看书了”
下雪的冬天,陈嫣是喜欢雪猎的。她骑术很好能不好么,先帝亲手放在马背上,世上最精通骑射的边郡子弟,甚至是归降匈奴将领教导。太子由什么人教,她就由什么人教呢
而且她还那么聪明是的,特别聪明,这是颜异一直知道的。
“阿嫣”
没有人回应,因为本来就没有人终究不会再有人与他一样巧合地在此遇到了因为她已经不想见他了。
颜异离开之后回到自己的小院,因为风寒的关系缠绵病榻半月有余。他的风寒算不上严重,但这个时候风寒的死亡率太高了,实在要小心,所以这些日子他更是连房门都不怎么出了。
颜守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身上的病还有一点儿没好全,不过精神已经不错了。
“你来做什么”颜异翻阅着手上的竹简,连头都不抬。
他少有这样失礼的时候,但面对颜守,他始终是无法平常心了他确实恨着颜守。他明白自己的恨是毫无道理的,如果要因为那件事迁怒于颜守,那他最该做的其实是恨自己、恨命运事实上,他已经在恨自己了。
或许,他只是无法在这件事上豁达、公正吧。
颜守知道自己在颜异这里不招人待见,但有什么办法呢,族长偏偏觉得他是知道了一切的人。一事不烦二主,很多尴尬的事情就都派他了,这样总好过让更多的人察觉到什么。
他这次来是来做一件族长再三嘱托的事情的。
“昭明族长说族长说想要为你在咱们临沂本地聘一位女郎”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
颜守知道他这次就是来做白工的,颜异是不会愿意的但是这个话没法和颜产说啊颜产并不是死脑筋的人,但是面对小儿女之事,总是想的太简单了他以为,时间过了一年多,颜异应该平复了才对。
这个时代是至情至性的,所以颜产不怀疑一时冲动下的小儿女能做出荒唐事来。但要说为了少年时代的一场因缘际会,由此把一生都付诸进去的,他是不相信的。
他终究觉得这太荒唐了。
颜守来了东莞县,并不是因为他和颜产是一个想法,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能让族长死心况且他也没有那个立场他非要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把颜异否定的回答带回去。
“昭明,你意下如何”颜守就像是在走程序一样,干巴巴地问道。
颜异终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低声道“兄长与父亲去说吧异这一生,已决意不娶了。”
虽然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可是真的听到当事人这么说,颜守还是心中一紧。然后就是脱口而出的劝说“你你又何必如此呢人这一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女郎入门,夫妇二人不见得要情深你来支撑门楣,她来打理内务。绵延子嗣、让伯父伯母也放心这样不好吗”颜守说的认真,这天下的夫妻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
“不用了”颜异没有说太多的话,他本来也不善言辞。
颜守皱着眉头“你还在想不夜翁主这又有什么用终究是没有缘分,哪还有可能呢”
“是我自己不愿的,与他人无干。”颜异没有解释,这本来也无法解释。
他们已经一点儿可能都没有了,但话又说回来了,爱一个人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难道因为对方没有回应,因为两个人一点儿可能都没有,所以就能不爱了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个世界上倒是要少不少的痴男怨女了。
颜异写了一封信,托颜守带给父母,他不想聘什么女郎,也不想将来还有这样的事找上门来。为了防止这些,干脆就一封信全讲清楚吧。
他已经见过世上最奇崛的风景了,至于其他的,便纵有万种风情,又哪里能入眼呢所以说,有的时候遇到世界上最好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意味着要用命去抵。
“昭明,你决意如此你可知如此一来,将来颜氏便要落入他人手中”颜守离开之前到底多问了一句,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多问。
颜异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颜守其实是知道的,颜异曾经可以命都不要如果他的命只是属于他的,他早就什么都不在意了。既然是如此,颜氏将来继承到哪个庶弟的血脉手中,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颜守走了,颜异的病也好全了。他常常呆在窗前,看着外面世界的银装素裹,忽然他希望春天能快点儿来了其实对于一个将自己困在小小宅院里的人来说,外面是春夏秋冬对他是没有区别的。非要在乎这个,只能说是他不想呆在院子里,有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春天来的时候,颜异骑马去了城外,这里的溪河流水淙淙。这个时候还是早春,摸一摸河水,可凉了于是他后知后觉是了,还没到时候。
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宅院中,静静地等待。
直到春光鼎盛到了极点,也就是要盛极而衰的时候,他才重新出了门。
果然,这个时候的城外有水流处就不一样了,往来着许多装饰着花朵彩绸的小舟和竹筏东莞县五月五会赛舟,不过不同于南边的习俗,这里都是年轻女郎掌船的所以赛舟,也是大家赛美。
姑娘们心里是很在意的,凡是想要去赛舟的,往往会提前很多日子就操练起来。
颜异走过一条又一条的河道支流,与很多很多的姑娘擦肩而过,中间却没有回过头一次。
姑娘们见到颜异,许多都欢欢喜喜。无他,这实在是一位漂亮的君子
本来颜异就是一位美郎君了,从小他寡言少语也没让见过他的女子偃旗息鼓。见到他,总是容易想到光风霁月一类的存在,如何让人不喜欢呢
而如今的他,还每时每刻都被命运折磨着这当然不会折损他,恰恰相反,这种东西往往会打磨一个人,让一个人呈现出惊心动魄的魅力。不得不承认,痛苦本身就有利于美丽,这是一直以来的真理。
不少姑娘们以为自己遇到了游走于山间的神仙中人,纷纷抛出花朵、手帕、水果。这个时候的白姓信奉神仙巫术,特别是山野之间,遇到好看的、气度卓然的人如此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
当初陈嫣在水边,这里的姑娘一样围着她唱神女赋呢
姑娘们抛来的东西颜异没有接受,也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只是一个格外大胆的女郎,却是冲了上来,笑着问“郎君家住何方”
这不只是打听住址,这分明是想着结成姻缘了。
看得出来,这应该是本地大族的女子,而且还颇为受宠。所以她才能眉目之间无忧无虑,由一众女郎拥簇。这个女郎让颜异想起了自己记忆中越来越鲜明的那个姑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有相像之处。
但也就是这样了而已,颜异的心中就像是一潭死水一样,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颜异摇了摇头,不说话,没有去看女郎的失落神色,他很快离开了这里人心真小,他甚至有空隙这样想。
这还是陈嫣当初说的。
“人心是很小的,一个人同一段时间只能爱一个人如果爱的够深、够真,说不定一辈子也只能爱一个所以我最厌恶娥皇女英的故事。这对舜帝的妃嫔,妃嫔就妃嫔吧,为什么还要杜撰出情深来”
“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有第三个人怎么行”
“反正我心里装不下第二个人”陈嫣的眼睛亮晶晶的。
“你呢”
“吾亦是。”颜异当初是这样说的,但那只是年轻人情到浓时一种自然而然地话语流露。或许是有些体悟的,可要说真正理解,却是现在的事了。
世界上的事可真妙啊在失去爱人的时候才越发理解爱。
颜异在这个春天即将衰败的时候看到了最好的春光,沿着水流不断下溯。中间遇到了很多很多人女郎,她们都是在为赛舟做准备。她们或许不是个个花容月貌,但不得不承认,她们是明媚的,是青春正好的,在这个年岁里都有自己的动人之处。
但是颜异从头走到尾,终究只能茫然若失他想在这里找什么来着找回那一年春天差不多时候见到的姑娘那定然是找不到的
而除了她之外,这世上也没有另一个女郎能让他唐突失礼了
他除去鞋袜,撩起衣裳站到水边,是当年的地方,他再三确定了的,这么点儿时间还不至于使这里发生什么变化。但是他从春末在这里等到夏初,往往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就是没有当年那一场初见了。
初见时,她的红裙拖在水中,映红了小半河流。
他终于是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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