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 城市华灯初上,临近某大学的夜市渐渐开始热闹起来,蒸腾的烟雾和乱七八糟的食物香气飘荡在整条街上。
露天的大排档里, 江燃捧着装关东煮的盒子, 随着几串滚烫的食物下肚,他浑身上下顿时熨帖无比,再加上这会儿鸡崽子因为去给他跑腿买东西而不在眼前,所以之前积攒的满腹火气也消散了不少。
此刻抬头望着四周人声鼎沸的场景,江燃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充满了迷幻。
倘若二十岁以前, 有人跟他说,五年后将会有两个男人为了你在公共场合大打出手,那江燃肯定不会相信, 甚至觉得被冒犯,但这种事却偏偏真的在他眼前发生了, 甚至情节还复杂到让人难以想象这大打出手的两个男人, 一个是他前夫最好的朋友,另一个则是连他前夫自己都不知道的私生子弟弟。
江燃扶了扶前额, 忽然感觉心力交瘁, 仿佛他越想远离和周辅深相关联的一切,这些东西就越是会纠缠不休地找上门来。
而就像在附和他的想法似的, 不远处, 鸡崽已经提着一兜子东西回来了。
跟聂稚心的狼狈不同, 他脱下那身沾满油污的玩偶服后仍旧衣冠楚楚, 再加上那副给江燃递上冰镇酸梅汤的乖巧姿态, 他看起来就如同某高端会所里的头牌公关一般,忙前忙后对金主殷勤备至。
不过这其中的区别是,该名金主自己点的东西不但不付钱,还需要公关倒搭。
“感觉好点了吗”任劳任怨的周公关语气关切,他就像上供似的把手里的东西整齐有序的摆放到江燃面前,而仔细观察的话,你就能发现这些小吃差不多是要跑完整条街才能买全的。
只是江燃对此并不怎么买账,他拿起酸梅汤豪迈地猛吸了一口,然后又将那只塑料杯子像砸啤酒般重重砸在桌面上,对鸡崽比比划划道“你以为你像现在这样装个怂,服个软,我就不会追究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了吗”
周辅深盯着那杯酸梅汤,眉间微皱“这东西里面含酒精吗”
“你少转移话题”江燃抱起双臂,身体后仰,两腿在桌下交叠“听着,我就不问你今天到底是巧遇,还是像个跟踪狂一样在跟踪我了”
“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在把玩偶服拿去送洗的时候恰巧路过。”周辅深抢着解释道,他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能倒打一耙“谁让你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那个男人难道都没钱请你上楼上包厢的吗”
江燃就知道他总有理由对付,也不跟他争辩,只挑眉“你是开车来的”
“嗯。”周辅深点点头,故作沉重道“不过现在车应该被交警拖走了吧,当时我看见你们坐在那里,连开车撞进去的心都有了,还能有心思在乎交通制度吗不过这不怪你,都是我想法不够成熟,也太容易冲动,所以无论受到什么处罚都是我应得的。”
江燃看他把违章停车讲得跟要蹲局子似的,便出言讽刺道“怎么说这么委屈是要我把驾驶证给你拿去扣分吗”
“不用了。”周辅深就跟听不出来他的语气似的,刻意有模有样地推辞道“男人就是该有担当。”
”你担当个屁”江燃闻言失笑,尽管不想承认,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有本事让他忍俊不禁。
可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夜市绚丽的灯光勾过他嘴角的轮廓,只隐约能分辨出一个寡淡的弧度“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明白。”
他没有花费太多时间给鸡崽做缓冲,直接便图穷匕见“这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面对面坐在一起了。”
周辅深猛然抬起头。
而江紧跟着,大排档里骤然爆发出一阵喧闹,瓶盖被启开,几只玻璃酒瓶碰撞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背景音就像是最好的催化剂,使露天棚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切起来。
可这种氛围却丝毫感染不了周辅深,他僵硬着身躯,浑身的烟火气忽然尽数褪去,整个人与嘈杂廉价的场景格格不入,就好像已经没有多余的思绪来维持演技似的,语气不经修饰便硬邦邦地问出口道“什么意思。”
“我马上就会向大盛递交辞呈。”江燃道“这份主播的工作我不会再继续做下去了。”
周辅深这才缓过劲儿来,他一下想到之前在耳机里听到的江燃的那些话。
那种即将失去一切的恐慌又涌了上来,他是真的怕了,他怕江燃一转身就再也不回头。
“是因为我吗”周辅深喉结艰难地动了动,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再做任何让你感到困扰或者难过的事,真的,再给我个机会,我发誓我会改。”
“这跟机不机会的没关系。”江燃叹口气“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周辅深咬牙“我想听你说我爱听的话。”
“但是我这里就只有两个选择。”江燃自顾自道“假话就是,我现在好声好气哄着你,但等回家后我就会把你所有联系方式拉黑;至于真话就是对不起,我不能再跟你继续相处下去了。”
“为什么”明知答案可能不是他想要的,周辅深还是固执地发问“为什么非要这样你明明就对我有感觉。”
说到此处,他顿了下,然后语气突然变得舒缓,他想用一贯的言语暗示让江燃产生动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江燃,每天见到我让你想起周辅深是吧而更糟的是你还发现自己竟然有所动心,所以你就想通过逃避”
“我是因为”
“因为”江燃陡然提高声音压过他,随后深吸口气,目光移向结着水雾的酸梅汤“我发现我对你的感情只是想玩玩那种,而不是真的想共度一生,所以为了避免给双方造成不必要的伤害,我觉得这种关系就到此打住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杯子的冰块上下浮沉,就如同周辅深的心情,他突然感觉自己仿佛是第一天认识江燃,就好像曾经他是靠什么魔法药剂才迷惑了江燃,而在那层效用失效后,这个曾经对他百般依顺、温柔缱绻的青年,终于爪牙毕现,轻描淡写间就能吐出这种形如冰锥般刺骨的话。
“你以前总说周辅深不在乎你的感受。”他道“但你现在也在对我做同样的事。”
用伪装的身份说出这种话,周辅深这个男人不仅仅是不知廉耻而已了,他简直就是无耻至极。
只是可惜江燃并不知道,他的瞳孔微微颤动“随便你怎么想吧。”
说着他拿起车钥匙准备起身,但这时候周辅深却开始长篇累牍地道歉“对不起,一切都是我太过贪心造成的,但是跟你相处这些日子,真的给了我一种错觉,就好像我们是热恋中的情侣,不过现在梦醒了我知道我没资格去插手你的生活、你的人际交往,我不应该想占有你想到发疯,我更不应该背着你去调查你和江泽的关系,调查他们的资金来源是因为签了对赌协议”
“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我呃等等等你知道我和江泽你说他、他签了什么协议”
江燃刚抬起的身躯又坐了回去,一时间连脱出口的话都语无伦次,显然周辅深这招打得他措手不及,而且看他脸上崩裂的表情,就能够明白他方才好不容易构建起的防线终于宣告破功。
只见周辅深抬起头,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再给我一次机会。”
江燃“”
事实证明,再坚固的城墙也怕死缠烂打,尤其是在城墙已经破开一个口子之后。
僵持了半晌,江燃终于泄气道“好好吧”
危机终于解除,周辅深马上就开始贪得无厌“所以我现在可以从备胎转正了吗”
啪嚓,江燃劈开手里的一次性筷子,眯起眼“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周辅深“”
“继续说刚才的问题。”为了缓解郁闷,江燃夹了一大坨烤冷面就往嘴里塞,含混道“江泽签了什么东西”
“对赌协议。”周辅深向他解释道“江泽还算有点门路,他找的投资方想拿下一块地皮,刚好就可以用当下正热的电竞项目当审批条件,所以他们算是一拍即合,只不过对方也不是白给他投这个钱,除了大半地皮的归属权之外,对方还要求战队必须保证每次都能够杀进半决赛,而如果达不到这个成绩,那么每年损失的利润就要江泽自己来填。”
“这种条件江泽也敢签”江燃惊讶地瞪圆眼睛,拿起醋瓶子往碗里倒,同时腮帮子里还嚼着东西“是他太天真了,还是我见识太少低估他们了”
“我也不清楚,关于电竞赛事的这方面你应该更懂,不过我倒是恰好知道如果他们破产后,怎么操作才能把俱乐部的经营权转到你的手上。”
这话周辅深其实都说得算是谦虚了,因为他完全有能力把ian俱乐部收购下来,然后再将其当作礼物转到江燃名下,但他明白那样绝对收获不来江燃的感动。
所以倒不如只做个顺水人情,这样才能让彼此的感情进展更自然些。
思及此处,周辅深支着下巴,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江燃,里面饱含宠溺“当然你要是觉得麻烦,我还认识好几个喜欢喝得烂醉再开车的司机可以任你差遣。”
江燃面无表情“再说这种话,待会儿坐在醉酒司机副驾驶上的人就是你。”
周辅深道“我以为你会很想看他下场凄惨。”
“我当然想让他付出代价,毕竟如果不是他,妈妈也不会”江燃摇摇头“但不是用那种过激的方式,更何况做了龌龊事的人是他,我又凭什么这样偷偷摸摸地弄脏自己的手像他这种人,让他无声无息的死在某个车轮下都是便宜他了,真正让他感到折磨的,应该是身败名裂,又被千夫所指吧。”
他语气听上去很平静,但周辅深却能听出翻涌在下面的阴沉波涛,这或许就是真正的江燃,远没有他外表看上去那么柔顺烂漫,在那副风平浪静的表皮下,其实一直埋藏着受生活百般淬炼的坚韧根系。
或者换句话说,江燃虽然扎根在容易滋生黑暗的土壤中,但却永远心向光明。
不知怎么回事,周辅深突然升起想要把江燃揽在怀里的冲动,他想确认这个人是他能触碰到的,可还没动作,江燃就像未卜先知般警告他“如果你还敢不经允许就随便碰我,那今天就绝对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
周辅深不悦道“现在被教育的戒备心特别重的女孩都没你这么多规矩。”
“那是因为她们没遇到一个爱穿玩偶装跟踪她们的变态。”江燃没好气地答道,说着,他感觉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便没再理会周辅深,拿出手机扫了眼,然后神情便陡然变得十分古怪。
“怎么了”周辅深好奇道。
“没什么。”江燃满脸黑线“只是你和聂稚心打架的视频火了。”
说罢就将手机举给他看。
只见摇晃的画面里,黄色的大鸡崽子一个前扑,便先把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气质型帅哥按倒在桌子上,各色菜品哗啦啦摔了一地,场面上来就十分激烈,但可惜的是,接下来的动作戏却没有保持住这个水准。
明明是两个大男人,却跟菜市场互相撕扯的老太太似的,各种低端打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鸡毛撒了满地,而更损的是,视频发布者还给配了个背景音乐,就是那段知名的古早玛丽苏街舞偶像剧的名场面。
你们不要再打了这句话每每出现,镜头就会切到旁边试图拉架的江燃身上,尤其最后江燃把鸡崽子拖走那一段,弹幕几乎全是欢声笑语,简直让江燃不忍直视。
可当事人鸡崽子看着看着居然也跟着笑出了声。
“”江燃愤怒“你还笑得出来就不嫌丢人吗”
“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周辅深理所当然道“远古时代雌性资源稀缺,两个雄性为争夺交配权打得头破血流那都是常有的事,而我最后怎么看都是那个被雌性青睐的雄性,所以真正丢人的就只有那个被挑剩下的人而已,我为什么笑不出来”
被他一套歪理说得气不打一处来,江燃怒火中烧道“因为你马上就要失去雌性的青睐了。”
这话一撂下,果然言出必行,接下来回程的路上,周辅深就被江燃无情的扔在某个公交车站,然后自己开着车扬长而去了。
ian俱乐部。
埃德加盯着电脑屏幕,鼠标来回拖动着视频的进度条。
这个文件夹里是所有关于闻于野的视频资料,他这些天已经研究了不下几十遍了。
虽然当初在闻于野面前,他将对方的价值一贬再贬,但实际上他心中却明白,就凭闻于野所表现出来的技术水准,只要他还能打,那不管多大年纪,都会有俱乐部抢着要他。
而相比之下,埃德加就不敢断言说自己有这个资本,甚至他都没把握保证在电竞选手那短暂的职业生涯中,有一天能够达到像闻于野这种层次。
太不公平了。
强烈的不甘萦绕在埃德加心头,就像一把利剑横穿他的肋骨,隐隐作痛。
凭什么他花费了多少辛苦,接受了多少训练才终于有了一身引以为傲的本事,但结果呢突然凭空出现一个小主播,不光拥有他难以企及的天赋,还对每个玩家都梦想的电竞圈嗤之以鼻。
埃德加从没感觉这么挫败过,小时候,他曾试探着追问过江泽国内家人的事,得知他本来有个热爱游戏的小儿子,而每次谈及此处,江泽的神色都很黯淡。
但在发现他在电竞方面的天赋后,江泽这种黯淡就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每次看他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一项训练,他都会欣慰地说“不愧是你妈妈的孩子。”
哪怕并不认同这句夸赞的因果关系,但埃德加闻言还是会感到骄傲以及安心。
没错,尽管江泽一直待他如已出,有求必应,但或许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这份强烈的纽带,埃德加始终没办法把他当作真正的父亲一般信赖。
因此在懂事后,虽然遇到很多人都觉得他命好,说他遇到了好心人抚养,但他却觉得自己过得辛苦,总感觉自己是寄人篱下,时刻都在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而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他无法相信凭自己母亲这样一个女人,怎么能够让像江泽这样有家有业的成年男人抛妻弃子,跑到国外来抚养一个连生父都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呢
所以他需要一个可靠的依托来维持安全感,而这个依托就是电竞。
他对竞技水平的执着几乎到了着魔的程度,跟江燃可以将电竞当做工作来对待不同,埃德加将其奉为信仰,同时坚信自己的天赋与能力远超所有职业选手,哪怕是现在比不过的,将来也必定被他踩在脚下。
然而这个认知却被闻于野打破了。
埃德加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相信这个人竟然仅仅是个主播。
他更倾向于闻于野其实是某个退役的电竞选手,而在研究了好久游戏录像后,他心底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答案江燃。
只有这个退役大神的技术水平符合闻于野的表现,并且网上这样猜测的言论也不再少数,但究竟正确与否,他还需要进行验证。
想到这,埃德加关掉视频窗口,点开一个微信对话框,上面是他向某大盛内部人员旁敲侧击闻于野身份的对话,他上次就是从这个人口中打听到了闻于野的年龄,可当问及更详细的资料时,那人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不是我不帮你这个忙,而是我就这么说吧,原来管平台这边有个姓刘的领导,在有次部门聚会的时候,非要灌闻于野酒喝,人家不喝他还急了,反正最后是闹得挺难看,那领导甚至还放话说要让闻于野混不下去,但结果你猜怎么着第二天这个领导就滚蛋了,闻于野倒丁点事都没有。
仔细将这段话琢磨了好几遍,埃德加想到自己无意间翻到的关于江燃的一则爆料,说是江燃跟影帝离婚是因为傍上了大盛少东家。
埃德加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他当然对八卦没有兴趣,但如果闻于野真是江燃,那么这条爆料就能解释为什么闻于野会在大盛得到如此特殊的待遇了。
到了这个地步,心底的猜测几乎是已经得到了认证,困扰埃德加的那股不甘瞬间淡化了不少,毕竟被江燃比下去,跟被一个无名主播比下去,两者之间的落差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而且江燃作为退役选手已经妨碍不了他什么了,尤其在想起在世界联赛上那次略有惊艳的见面后,埃德加甚至有些不屑一顾的想,这个江燃明明有一手好牌,但却偏偏愿意跑去做有钱人的玩物,简直是自甘堕落。
然而此时此刻,埃德加没有注意到的是,他在为此感到释然的时候,其实心底已经承认了自己不如江燃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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