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躺下去,就立刻陷进了毛绒绒的包裹里, 周辅深瞧不见他的表情, 只能看到那搭在膝盖上一晃一晃的白皙脚踝,和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仙侠剧音乐, 但即使这般,他却仍像只心怀不轨的猫科动物一样, 固执地蹲守在狩猎范围内,就仿佛只要坚持等待, 接下来就定会出现什么能让他扑上去咬住咽喉的时机似的。
“师兄,我们既然已经赶走那妖怪就不要过多追究了吧毕竟这些村民也是被骗了,他们是无辜的,再说我们修道不就是为了斩妖除魔,维护天下苍生吗你怎么能”
电视剧的台词清晰入耳, 周辅深面无表情,但黑沉的眼底却暗藏一丝冰冷的鄙薄, 他对不感兴趣的东西一向视若敝履,平常连分毫目光都懒得施舍, 更别提生出什么感想来了, 但偏偏这会儿, 他却在心中一反常态的斤斤计较起来。
既然已经悟道长生,有了超脱凡俗的力量, 那再看寿命短暂愚昧不堪的凡人, 不就跟蝼蚁没什么两样吗谁会为蝼蚁着想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大爱无疆的圣人因此只要仔细想想的话, 就会明白这种仙侠剧里的正派立场从根本上就立不住脚。
他不明白这东西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周辅深站起身, 特意从江燃面前绕过去,然后走到落地窗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香槟。
而恰巧这时于景年饰演的主角也正式出场了,“不管有何苦衷,当年终究是我对你不起”
独有的嗓音刚刚响起,周辅深便立刻顿住,似有所觉的看过来。
那注视太过强烈,江燃甚至都没抬头,只是余光中感到几分模模糊糊的锋芒,都好像狠狠刮过他皮肤的锉刀般,带着无言的压迫。
硬着头皮扛了一会儿,江燃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手掌按下平板,视线越过腿间的缝隙看了周辅深一眼。
与此同时,周辅深也如刚解冻了一般,抓着香槟的手掌轻轻一转,瓶塞弹出的声响乍然响彻在室内。
随后是水流的哗哗声,通透的玻璃杯壁内慢慢升起半透明的酒液,周辅深端起来朝江燃走过去。
整个过程两人都保持着对视,江燃眼睁睁地看着周辅深屈膝跪坐在床边,探身冲他问道“我和燃燃一起看”
一起看刚才还说绝不烦他,现在就觍着脸过来卖乖了,周辅深这人就是不知廉耻为何物,说话跟放屁一样,而且还爱蹬鼻子上脸。
“不用这么勉强自己。”江燃在腿上摆弄了两下平板的位置道“强扭的瓜不甜。”
“要是我觉得甜呢”周辅深道“不争不抢得来的成果就没意思了,凡事总得竭尽全力才能尝到滋味,燃燃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再听周辅深强词夺理,江燃发现自己没有之前那么窝火了,而是意外地心平气和“我只记得当初我把这部剧的原著发给你看的时候,你让我去多读点书提高下鉴赏能力,结果现在倒好,我不勉强你,你自己倒主动了,在这种小事上是这样,对待你那些狐朋狗友的问题上也是这样,既然这些东西你一早就能为我割舍,那你早干嘛去了”
周辅深低头笑了笑,指腹摩挲着酒杯边缘,看起来逆来顺受,但一开口就并非如此了“我也想为你赴汤蹈火,做个遮风挡雨的英雄,但燃燃给我这个机会了吗你憋在心里这些怨怼,跟我吐露过一次了吗”
“有意思,周辅深。”
江燃也笑了,他偏过头来“四年来你容不得我有一点和你观念不同,凡事你都要求我按照你的节奏来,有次我只是突发奇想买块表,就是块表而已,对我来说样子差不多能看时间就行,你却像个力求把作品修造到完美无瑕的艺术家疯子一样,带我挨家挨店试了六小时,第二天又是六小时,不用怀疑,你平常就是这样总是把我当成你的所有物那样摆弄,然后现在你又告诉我,有些事我不说出来你就不懂”
“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周辅深注视着他“不管是多么无理和阴暗的请求,我都想让你亲口告诉我。”
“”江燃一时哑口无言,他觉得不可理喻,抓了抓头发,道“你非要逼我变成那种模样吗成天为一点小错追着对方不放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也别逼我变成那样。”
说着他手指便点在屏幕上按了播放键,完全就是一副不想再多谈的架势。
周辅深见状,堆积在喉咙口的那些话也只能咽了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不合时宜的情绪,他太想把这些情绪都对江燃倾泻出来了,以往是他拿乔不愿意说,可事到如今却是江燃不想再听。
可这不代表他不会在心底反复咀嚼酝酿那些不甘与落寞,尤其是在听到屏幕里的欢声笑语,和触及到江燃略微舒展的眉头后。
“我真的说过让燃燃多读书这种话吗”他突然问。
江燃瞥了他一眼,不假辞色“这种混蛋话你从来就没少说过。”
说完他继续盯着屏幕。
“好看吗”周辅深就跟不长记性似的,转瞬便把江燃方才的讽刺抛在脑后,抬手勾住江燃耳边的发丝,道“我还没见燃燃什么时候这么心无旁骛过。”
“还行吧,剧情一般。”江燃如实回答,偏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我就是想看于景年。”
周辅深手上的动作一顿。
江燃就跟没察觉他的僵硬似的,看着屏幕上意气风发的青年道“不觉得他跟你当年有点像吗第一次在电视上翻到他演的那部刑侦剧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所以后来每次你让我伤心的时候,我都会翻出这部剧来看看,就是想找到从前我喜欢的那个影子,想起咱们恋爱那会儿,然后说服自己继续坚持下去。”
“”
像我。
他像我什么
“我”是什么那只是一个被伪装出来的人格罢了。
周辅深觉得自己应该失笑然后感叹江燃太傻,但他却笑不出来,即便他早就做足了一切心理筹备,只要能和江燃复合,他什么都豁得出去,其中当然也包括做个江燃喜欢的“周辅深”,但等到真把这份事实明晃晃摊开在面前了,他却又一时无法弄清自己是个什么感受。
毕竟本来“感受”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就是虚无缥缈的。
他曾觉得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也弄不懂活着的价值,人就像飘在虚空般身不由己又无拘无束,直到遇上江燃,爱情让他脚踏实地爱让他尝到了喜怒哀乐带来的瘾头,有了方向,但也让他逐渐变得不理智、变得狭隘、变得庸俗平凡。
证据就是他一直明明知道该如何说话和做事才能讨江燃欢心、达到目的,但却越来越难以实行这一点。
就好像现在,他以为自己可以为了江燃连所有自尊、脾气都抛却,但实际却不是。
在周辅深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他攥着酒杯的手掌渐渐收紧,上面绽出条条青筋,杯壁内的酒液泛起不堪重负的细小颤动,突然间啪嚓一声炸响,酒杯刹那支离破碎。
“呃”
酒水混合着玻璃碎渣飞溅的到处都是,江燃瞬间抬手捂住眼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溅了进去。
“江燃”周辅深如梦初醒,看到捂着眼睛的江燃,一股巨大的恐慌忽然笼罩着他,他迫不及待地抬手去触碰江燃。“乖,让我看看”
颤抖又不容置疑的拉下江燃遮挡的手臂,还好,下面并没有出现鲜血淋漓的场景,只有江燃微眯着的泛红眼眶。
本该是松了口气的,但不知怎么,后怕和慌张褪去后,残留的情绪却慢慢扭成一股隐秘的晦暗,像毒蛇般缠绕着附在周辅深跳动的心脏旁。
其实就算江燃瞎掉也没关系的,他照样会把他照顾的妥妥当当,甚至为此甘之如饴,因为他能想象到那副画面的美妙。
周辅深有一瞬的失神,不知不觉间,他割伤的手掌抚过江燃的脸颊,在上面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记。
“把手拿开”或许是还没从眼睛的刺痛里缓过劲来,江燃这会儿的烦躁攀升到了极点,一把便挥开他的手。
周辅深的手骤然被打到半空中,他就那样高举着,殷红的血液顺着小臂的曲线淌下来,看上去颇为骇人,但周辅深却没什么反应,方才那种阴暗的想象如同甜美的毒素,短暂麻痹了他的神经,但现在江燃眼底的不耐又仿佛一剂猛药,将他拖回冰冷的现实。
他忽然发现自己可能甚至比不上那些被他轻视的、爱好死缠烂打的离婚男人,因为不是谁都能坦然面对前任爱人的漠不关心。
“燃燃不要动,我去拿东西来清理。”周辅深说着就转身走了出去。
江燃扫了眼他流血的手掌,欲言又止。
转眼太阳已经西斜,床上混合着鲜血酒液和玻璃碎渣的床单早就被撤换掉,换了新的,但周辅深显然对这些业务不是很熟练,再加上两只手都有伤,于是这么点活儿一直被他折腾到天际泛红,期间江燃一直窝在旁边的沙发椅上冷眼旁观,等好不容易周辅深收拾完了,还没歇个脚,他又张口说饿了。
闻言周辅深毫无怨言,立刻马不停蹄地奔向厨房,江燃想想也跟着下去了,他在客厅听着那些锅碗瓢盆手忙脚乱的动静,自己则在趁此机会到处转悠了一下,可摸索了半天却仍旧一无所获,只是在玄关发现了一个摄像头。
江燃警惕的后退两步,悻悻的返回沙发旁,百无聊赖之下,他只能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播了几下,可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个台,内容乏味,就好像特意隔绝了所有他想关心的消息一般。
于是最后江燃只好又捡起平板电脑,继续追那部仙侠剧。
没了周辅深的干扰,他这次倒是看进去了,浑然忘记了时间。
瓷器接触玻璃桌面的声音清脆,周辅深将最后一盘菜摆在桌子上,手刚抽离,就见盘子边缘被染上了一抹殷红。
他刚想抬手擦掉,临到了却是迟疑了一下,改用筷子夹起盘中的肉片蹭掉那抹血迹,做完这个举动他平静的放下筷子,随后麻木的紧了紧绷带,抬起头目光望向沙发里只露出个毛绒绒脑袋的江燃。
“燃燃别看了,来吃饭。”他温和的唤道。
不得不说,这一幕看起来真是温馨,如若单抽出来,应该可以参加二十四孝好丈夫的公益广告竞选。
但可惜生活不只是一个片段,人也绝非只有一面。
“燃燃”没有得到回应,周辅深加重了语气。
然而江燃充耳不闻。
他聚精会神的盯着屏幕,直到几秒后,冷酷的声音突兀出现在头顶。
“别看了。”
江燃手里的平板骤然被抽走,那动作说不上粗暴但也绝不温柔,江燃原地停顿了一会儿,片刻后才把目光转过去“装不下去了”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周辅深冰冷的脸上重新染上谦逊温柔的颜色,半嗔半笑着道“燃燃还要把我想象的多坏,明明像我这样爱你的男人,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江燃没有心思跟他对峙,放下鸡崽抱枕就要去吃饭。
没有争吵和反驳,却在周辅深心底忽地点燃了无名之火,他突然伸手按住江燃的肩膀,将他压回沙发上
“燃燃既然这么想看的话,倒不如看看这个。”
说着周辅深在屏幕上点了两下,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江燃还没反应过来,周辅深就把平板重新递了过去,上面播放的俨然是两人以前做爱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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