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烽从来都没有交过好朋友,他想,如果朋友之间玩游戏,一定是要遵守规则的。
段语澈却对他的这个颇为纯真的回答有些愣,抬头看就坐在落地灯下面的曹烽,他那微微弓着腰、大手里捏着迷你拼图块的姿势,特别像一只温顺而安静的黑熊。
他忽然发现这个乡巴佬长得其实很顺眼。
段语澈忍不住笑了一声,丢给他一块拼图块,又给他一块巧克力:“这块拼这儿,算你找到的,你吃吧,别跟我较真了,这是豆腐夹心的,很难买的。”
是上回小姨过来带给他的,小姨知道他的乐趣就两个,一个收藏是拼图,一个收藏是巧克力。
听见“很难买的”几个字,曹烽顿了一下,还是说不要:“你吃吧,哥不吃。”
段语澈是回国之后,才知道中国人含蓄,有“客气”的习惯。
他理所应当地当他就是假客气:“给你你就吃,再来这套我要骂人了啊。”
曹烽便看着他,弟弟穿的睡衣,从脸庞到脖子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象牙色柔光,曹烽不敢多看,手指甲轻轻刮着拼图的厚纸板,然后说:“我们一人一半。”他剥开锡纸包装,很轻松地就掰了一半下来,把多的那一半分给弟弟了。
段语澈也没说什么,接过来吃了。两人又坐着继续找拼图块,期间多次传来曹烽饥肠辘辘的动静,他太尴尬了,极力想忍耐,可是忍不住,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声不吭地垂着脑袋,最后段语澈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副可怜模样,就说:“我有点饿,我们出去吃夜宵吧。”
“诶?”
“走吧,还没到十二点,还有好多餐厅没关门,你想吃什么?”
曹烽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兴起:“真去啊?那叔叔……”
“我爸现在还没回来,多半在喝酒呢,等他回来肯定都烂醉如泥了,别怕。我们出去吃了再偷偷回来,你不说我不说,他是不会发现的,再说了,发现了也没什么。”
“可是、可是……”他连着两个可是,提议道,“要不,要不我给你下面吃,或者蛋炒饭?”
“……那好吧,吃面。”
曹烽当真以为他饿了,抓了一大把面条下锅,他现在已经可以熟练使用这些厨房的设施了,从消毒柜拿出碗筷,然后从橱柜里拿出调料和干枞菌,熟练地泡水,丢进锅里和面条一起煮,在碗里勾兑调味料。
段语澈就坐着也不帮忙,他并不喜欢烹饪,以前在国外上学,他总被学校里的白人误会成女生,其实那些人内心很清楚他的性别,可还是会故意把他当女孩儿,只因为他长得不够高,天生体格比不上白人,不愿意带他踢球,而是让他去玩他的洋娃娃,上他的烹饪课。
他那时就很想长高,每天超量吃钙片、喝牛奶、运动,但效果甚微。
结果一回国发现,原来他并不是不正常,在江南地区,很多人这个年纪还不如他高呢。
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妈妈生病了,他一回国瞧见大家都挺矮,非常舒适,感觉空气都清新多了,妈妈问他喜不喜欢这里,他就点头说喜欢。
正当他想的入神的时候,曹烽的面好了,他端了一大碗给段语澈。
“小澈,尝尝看。”
面条卖相不错,闻着很香,汤色清亮,一层油光,汤面上海铺了几片菜叶。
“我吃不了这么多的,小碗给我吧,你多吃一点。”段语澈跟他换了碗,用筷子拌匀,随口问道:“你晚上在学校吃的什么?”
“吃了花卷馒头。”他说。
“……就吃这些?”段语澈一时无言,“连肉都没有,难怪会饿。”
曹烽解释说吃了肉:“中午吃了肉包子。”
段语澈:“……”
“那你在你们老家,总要吃肉吧,不然你怎么长这么高的?”
曹烽说吃,不过是自己打猎,所以不要钱:“有一回寨民一起猎了头野猪,全寨吃了两天才吃完!”
“有这么大。”他放下筷子比划给段语澈看,“有四百斤,桌子这么长。”
这种原始生活,段语澈想都没想过,非常好奇,又问他:“你们都用什么打猎?”
“用□□。”
“我们国家不是禁枪支吗?”
“是禁止,不过我们那儿不一样!”他黑色的眼睛放出光亮,显然很骄傲,“父老乡亲都靠这个活着,当地政-府尊重我们的风俗习惯,准许我们使用□□,我也有一把!”他说着有些遗憾,叹了口气,“但是我不能带走,我走的时候,只拿了我的弯刀。”
“打猎用的刀?”
“嗯,我们岜沙人,腰刀从不离身。”
“那你平时上学都把腰刀放在哪儿?”段语澈发现汤里的菌菇很好吃,就一直挑来吃,也不吃面条了。
“上学我就背着,回家就放枕头底下,也辟邪。”因为那是见过兽血的凶刀,开光的时候,放的是他自己的血,这把刀从出生起就跟着他,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放枕头下睡,他会觉得很安稳,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一个说法。
曹烽看见他喜欢吃野生枞菌,就一边从自己碗里挑给他,一边很高兴地说:“这是我自己在山上挖的菌子,没带多少过来,你喜欢吃,下次哥回家,给你挖一背篓!”
段语澈只是看着他的动作,有点别扭,说:“够了够了,我肚子都吃撑了,你吃。”
筷子曹烽吃过,在汤里搅过,然后又夹给他,这太不卫生了!
他知道曹烽可能没有这些习惯,也不好直接说,心里虽然不舒服,但还是宽容的。
“你这就吃饱了啊?还剩这么多呢!”曹烽诧异。
“饱了饱了,你多吃点,不早了,我先回房了,Goodnight。”
“哦……”曹烽脸微红,说,“你也……古德奈特。”
段语澈点点头,起身回房间,走了几步想起来:“对了,我……”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曹烽端着他吃剩的面在大口喝汤。
“嗯?什么?”曹烽抬起胳膊擦了擦嘴角。
段语澈嘴角一抽:“……没什么,我爸回来的晚,给他留个灯吧。”
不过都这么晚了,段述民这个点还没回来,肯定是喝多了,喝多了住酒店了,也是常有的事。
第二天早上,是曹烽做的早饭,有茶碗蒸和海带汤,甚至还包了饺子,味道比平日段述民给他准备的千篇一律的麦片、三明治牛奶,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
段语澈意识到段述民昨晚应该是没回家,就给他发了个短信。
直到中午,段语澈吃饭的时候,段述民才回消息,说是在酒店过了夜,今天忙完就回家。
他忽然又想起曹烽来。
不会又吃什么包子馒头花卷吧?
他知道曹烽为了省钱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低头发了条短信,问他:“中午吃的什么?”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曹烽回复,说买了包子。
段语澈:“……”
“你这半个月都这么吃的吗?这么吃不会饿吗?”他发消息过去。
曹烽回复说他买了四个包子,两个花卷,还买了豆浆,很丰盛。
学校食堂总是会排队,他觉得太浪费时间,排队吃饭的时间都能背十个单词了,所以通常他兜里的揣着一本的单词口袋本。
学校里的面点卖得不贵,实在饿的时候就去吃面,学校的面一份五元,加一小勺的肉臊,再加个芽菜肉包,一顿六块五就能解决了,有的时候他还会在食堂买白饭,白米饭一块钱一份,可以免费添饭。
总之怎么省钱、省时间就怎么来。
段语澈光是听着就感觉饥肠辘辘,心里琢磨着要不然下周带曹烽一起吧……可他和周泽亮两个人吃小炒一顿就要开销五六十甚至更多,可按照曹烽的消费习惯,怕是五块钱以上的消费都不能叫他。
想了半天,给周泽亮说了这件事,周泽亮建议道:“你不如让他去三楼自助餐,就在旁边,十块钱饭菜随便吃,挺适合他的。”
段语澈也觉得这个适合,整天吃馒头哪里有营养?
他怕曹烽没吃饱,吃完了小炒,专门去排队买了烤肠和卤鸡腿带回教室。
而曹烽夹着一本书,正在疾步匆匆地往外走。
“曹烽!”段语澈叫住他,注意到他怀里抱的书是一本《Windows黑客编程技术详解》,问,“你去哪儿?”
曹烽回答道:“我借了书,去图书馆还书。”
“我们学校还有图书馆啊?”段语澈一手拿着棒棒糖,把装着鸡腿的食品袋给他,“我买了没吃完,你不嫌弃就吃吧。”
如果他说是专门买给曹烽的,曹烽可能会让他自己吃,但如果说是没吃完的,曹烽通常都会接受。
曹烽低头一看,袋子里的烤肠果然有缺一块,看着好像被人咬了一口似的,实际上是段语澈掐了一小块丢掉。
曹烽真以为是吃剩的,半点不嫌弃,冲他露出牙齿笑:“谢谢弟弟。”
段语澈嘴里含着一块话梅糖,糖抵着腮帮子,问他:“你现在去图书馆,不用午休了吗?”
曹烽:“我前两天问过马老师,在图书馆签到就可以不用在教室午休了,不过要办图书借阅卡,报给学生会才行。”
段语澈有些心动:“图书馆凉快吗?人多吗?怎么办卡?”
曹烽挨个回答他的问题:“有时候会开空调,基本上没有人,办卡要一周。”
段语澈有些失望:“居然要这么久,办卡的时候你怎么不叫我。”
“上周马老师通知了的,我以为……你不会感兴趣的。”弟弟连作业都要他帮忙写,怎么可能愿意去图书馆看书?
段语澈又追问他图书馆有没有沙发,能不能睡觉,曹烽说没有沙发:“有学习桌和椅子,不过可以休息,很安静,而且不热。”
段语澈当即拍板决定办一张借阅卡,不为别的,就冲图书馆会开空调这一点,就比教室强一百倍。
过了一周,他的图书借阅卡终于办了下来。
段语澈还没去过校图书馆,根本不知道在哪,是回了教室,找到了曹烽,跟着曹烽一起过去才知道的。
校图书馆在另一栋楼,段语澈没来过这栋楼上课,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不过图书馆在二楼,占据了一整层楼的空间,挺大的,藏书量也多,连曹烽需要的编程书籍都有满满一排几十本。
一进门,段语澈便感觉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凉爽,和外面的暑热全然两个世界。
果真开了空调。
图书馆管理得严格,在管理员那里登记了班级、姓名、卡号,才被允许进去。
阅读区挂着许多幅印着名人半身像的名人名言,和教室差不多,每张桌上都立着一块硕大的招牌——禁止喧哗。
倒真如曹烽所言,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安静,好像除了曹烽,全校都没人知道可以中午来这里午休了一样。
只是桌子和椅子看起来都不太舒服,感觉还不如教室的课桌椅。
段语澈忍不住问他:“你每天中午都在这里看书?累了怎么办?”
“跟我来。”曹烽拉过他的手腕,朝里走去,中途拿了两本书,接着走到了最里面,转弯,两排高高的书架中央是一条窄窄的过道,图书馆的地砖是浅米色的,走在上面有一股凉意。
“这里都是农业养殖类书籍,很少有人会来。”曹烽说着脱下校服外套,坐在了地上,还把外套铺在地上,让段语澈坐,“我看书累了就靠着墙睡一会儿,调一个两点的闹铃。”
下午是两点十五的预备铃,两点二十上课。
段语澈迟疑了下,没坐他校服上,把校服抱了起来,说没事:“反正是校裤,我也不怕地脏。”说完他就想到了,最近家里的衣服,好像是曹烽在洗……
曹烽说地上凉:“垫着坐舒服一点。”
段语澈笑着说凉一点正好:“我不怕凉就怕热。”
书架之间的缝隙并不是很宽,两个人都靠墙坐着,几乎是紧挨在一起的,双方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头顶就是窗户,透着窗外丝丝缕缕的阳光,段语澈伸手把窗帘拉上,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
《养猪高手谈经验》
曹烽看的则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双语版。
段语澈随手翻看着这本《养猪高手谈经验》,甚至还认真地看了好几页,但书上的内容着实无聊,看了没多久就打了个哈欠,关上书,他像蚕宝宝那样往下一缩,头顺势倚靠在旁边的书架上,扭头看着曹烽说:“明天我一定要带张毯子来睡觉。”
曹烽低声问:“困了吗?”
段语澈轻轻地点头,从兜里拿出手机和耳机插上,他也不避讳把新手机拿出来让曹烽看到,他知道曹烽是不会告状的。
戴着耳机,从上次没听完的歌单继续播放。
正午时分的阳光从窗帘缝隙摇晃着洒在身上,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安然静谧的光更使人感到舒适疲倦的了,段语澈只是靠着书架,闭着的双眼接触到摇曳不定的光,就感觉乏困了。
呼吸放慢,在巴赫的宇宙之外,聒噪的蝉鸣声几乎听不见了,段语澈睡得很快,可这样的姿势,怎么可能睡得舒坦?
睡梦中,他抱着手臂,又觉得有点冷了。脑袋从硬邦邦的柜子边沿向后,靠在墙上,过了几秒,咕噜一滚,咚地倒在曹烽的肩膀上,好像有点痛,皱了下眉,把脸颊整个压在他的肩上,接着又过了几秒,弟弟整个人几乎缩进他怀里。
曹烽浑身一僵,呼吸凝固。
片刻,微风翻动了待在他手上十多分钟也没有翻过的书页,吹拂起段语澈的短发,柔软的发梢搔在曹烽的脖颈处,是一种牛奶巧克力的味道,胸腔里,仿佛有个部位被温暖了。
飞鸟集上写:“它变得小了,小得宛如一首歌,小得宛如一个永恒的吻。”
可曹烽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在文字上,哪怕泰戈尔的文字再美好、再如何吸引人,心飞走了,也就看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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