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拜师

    清早的曦光透过竹帘落在案头,桌上是一碗清苦的药。

    魏瑄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

    那夜他穿过烈焰,走出火海时,浑身衣衫都在燃烧,就像一个火人,把在场的玄门弟子都吓傻了。

    不知是不是出于报复,墨辞一脚把他踹进湖里了。

    那厮之后给的解释是,怕他身上的衣服烧光了裸\奔,在场还有女弟子,影响多不好。

    早春山间湖水寒彻,不知是不是由于极热极寒之间瞬息交替,加上千叶冰蓝被焚,使他心神震荡魂不守舍,于是就病了。

    墨辞说他这是胸中愁郁难消,相思成疾。思的是那株花妖。

    这病治不好,不如跟他下山去秦楼楚馆转上一圈,包治百病。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魏瑄心里清楚,若这是心疾,药没有用。

    但更有可能是那夜,十三道秘印和石壁后凶煞的黑雾在他身上相互铰力造成的。

    若如此,则药无可治。

    但他还是每天听话地服药。

    当苦涩的药入喉时,至少能冲淡一些他心头的苦味。还可在伤透肝肠之际,以药代酒,聊以慰藉。

    墨辞端详着他,见他低垂着睫毛,优美的眼睑弧线下两轮青黑色的淡影。

    “脸色苍白,形容枯槁,眼下青黑,你这是典型的欲求不满。憋久了吧”

    “咳,”魏瑄一口药噎在喉咙里,苦得撕心裂肺。

    墨辞弯下腰,好整以暇问“这回够苦了吧你这是过瘾了还是爽到了”

    魏瑄忍着咳嗽,又默默拿起帕子揩了揩嘴角,没有答话。

    齐意初看了墨辞一眼“有欺负师弟的工夫,你替我去取些山楂糖糕吧。”

    “他又不吃。”墨辞懒洋洋站起身。

    魏瑄刚想说不用,一看到齐意初淡定的眼神,忽明白这是要支开他。

    墨辞出去后,齐意初轻叹道,“原来你认识他。”

    魏瑄知道她说的是谁,也不隐瞒,问道“若没有千叶冰蓝,齐先生还有其他的办法为那位友人治病吗”

    齐意初坦言道“我通晓花木草药之理,但若要说精通医理,还需要询问映之。”

    魏瑄神色一黯。所以没有什么能替代千叶冰蓝。

    齐意初轻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是么”

    魏瑄睫毛微微一颤,遮过无数心事。

    乱世如黑夜,心魔如梦魇。

    那人是他荒寒枯寂的一生里,唯一鲜亮温暖的色泽。

    “他像乱世中的火焰,若燃尽了,便是长夜。”魏瑄轻轻道,“我想,留住他。”

    齐意初无声叹息,沉吟片刻道,“阿季,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要下山一趟了。”

    魏瑄立即反应过来,“齐先生是去找千叶冰蓝”

    他脱口而出道“我也去”

    齐意初莞尔道“等你的病康复了吧。”

    她说得委婉。魏瑄却心领神会,他心魔未除,不能下山。而且他那晚还经历了十三重封印和无间之狱的寒煞黑雾相互铰力,现在情况未明,更不能下山。

    之后的日子,魏瑄一直在宿舍里。

    因为他秘印已破,不适合再和普通的初蒙弟子呆在一起了,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危险人物,被隔离了。

    他的活动范围就只有宿舍以及宿舍前的一片空地。对外则宣称魏瑄因为那天的大火,受了伤,需要静养,让盛忠他们都不要去打扰。

    唯一被安排照顾伤员的就是他的隔壁邻居

    已是开春,墨辞把一大摞从藏书楼借来的书简扔到桌案上,叉着腰热得冒汗,“我是个文人,你把我当骡马使”

    魏瑄头也不抬,扔给他一块汗巾,“你不是会玄法吗”

    墨辞抹了把脸,“我主修的是精神力,又不是搬山填海术,我很娇弱的。”

    魏瑄埋头看书不想睬他。

    其实这些书他看起来颇为费力,其中很多精深的知识,是需要升级到破妄以上才能理解,他只是个初蒙,只能自己一点点推敲琢磨。

    墨辞大咧咧坐下,“你是想找代替千叶冰蓝的方法吧”

    墨辞随手翻着书,指出“这几本书破妄以上才看得懂的,你一个初蒙不会玄法,借来也没用。”

    魏瑄道“玄法的基础课程我还是学过的,即使一开始不懂,也能试着推演,大体知道在讲什么。而且,你既知我是何人,便该知道,卫夫子不会让我修玄法。”

    墨辞眨眨眼睛“我可以教你。”

    魏瑄心中微微一震,但是这个墨辞心机颇多,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他蹙眉淡淡道,“我不想学诱惑术。”

    墨辞道“不只是精神力,我懂的可多了,我是杂家。”

    魏瑄搁下书,“你为何要教我玄法”

    “我是守境以上,早就可以收徒了,只是以前我不想罢了。”墨辞道,然后他用哄小孩的口吻道“怎么样当我徒弟罢当我徒弟好处很多的。”

    魏瑄道,“如果师兄想成为帝师,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会为帝王,也不想成为帝王。”

    墨辞大方道“你能不能成为帝王,我能不能当帝师都是运数,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就算你现在告诉我,你有逐鹿天下之心,我也不信,现在,我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魏瑄来玄门,本来就是要修行玄法来化解心魔,只是卫宛对他严防死守,给他设置障碍,让他为了学玄法和玄门的升级制度磕到底,以达到将他困在玄门一辈子的目的。

    也许整个玄门,除了谢映之,就只有眼前这个人敢对卫宛阳奉阴违了。

    魏瑄道“师兄收徒,没有其他的附加条件”

    墨辞“当然有条件”

    魏瑄蹙了下眉。

    墨辞懒洋洋地往书堆里一躺“洗衣做饭扫地端茶倒夜壶。”

    入夜,魏瑄给他那位小师父洗完衣服晾在院子里,转身回屋,忽见幽冷的月光下,门虚掩着,无风微动。

    魏瑄想起屋子里还煮着红枣桂花养颐粥,莫非墨辞等不及了。

    他谨慎地推门而入。只见烛火的阴影中,拖出一道瘦长的影子,背光而立,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你是谁”魏瑄问。

    那人转过身,竟是五天前死于火海中的孙适。

    魏瑄愕然“你不是死了吗”

    孙适的嗓音透着被火焰燎烧后的沙哑,“秘术中有一道回魂术,想必季师弟不陌生。”

    魏瑄心中悚然,回魂术是禁术,乃秘术中招魂术的一种。前世萧暥离世后,武帝就曾经想要用禁术招魂,但是没有成功。

    “你来做什么”魏瑄戒备道。

    孙适哑声道“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来传递一个消息。”

    魏瑄警觉道“什么消息”

    孙适道“那夜大火中,千叶冰蓝没有被烧毁,而是转移到了一个地方。”

    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脱口道“在哪里”

    “葭风郡有一座枕霞桥,桥东有个泠雪草堂,千叶冰蓝就在那里。”

    魏瑄利落地起身就往外走。

    “慢着,”孙适在他身后道“你就不怕我骗你”

    魏瑄“你一个死人骗我作甚而且,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孙适点头,“但那个人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明晚子时,他在泠雪草堂等你。”

    魏瑄“知道了。”

    孙适奇道“你也不问我,他是谁”

    魏瑄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何必多此一问。”

    孙适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不会知道更多。

    魏瑄本以为孙适可能要被触怒了,但此时的他,倒比那晚上冷静很多。

    他看了看案上的书卷,问“你那么在乎千叶冰蓝,你是想给什么人治病”

    魏瑄并不想跟他提萧暥,转而道“作为你今天来传递消息的回谢,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孙适有点出乎意料,在案前坐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仅有一炷香,那我就长话短说。”魏瑄道,“是关于九年前的那场清鉴会”

    这桩旧事,是这两天墨辞这个话唠无意间透露给他的。

    九年前,春日,洛云山间梨花开得正好,浮云堆雪一般。

    薛潜匆匆避入山廊下的一处榆荫里,随后一道人影闪入,“师兄,都已经办妥了。”

    薛潜道“甚好,若事成,我不会亏待你。”

    “多谢师兄栽培。”

    “去吧。”

    明天就是清鉴会,如何在清鉴会上胜出,薛潜做了一点小动作。

    他之前已经调查过有资格参加清鉴会的破妄以上的弟子。玄门这些年虽然人才凋敝,但依旧不乏有能人,其中有两人对他夺魁造成威胁,所以他暗中使了些小手段。

    他布置完这些,恍若无事地闲闲步出山廊,缓带轻袍,风流倜傥。

    就在这时,守山门的弟子急匆匆找到他,“薛师兄,山门外有人要见你。说是你的兄长。”

    薛潜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他那个耕夫的哥哥怎么找到了这里

    这太不是时候了。

    明天就是清鉴会,这两天洛云山上贵客云集,薛起那副穷酸邋遢的模样若被人看到,简直是在提醒诸位师长们他那贫贱的出身。

    “说我不在,外出修行去了,归期不定。”

    那弟子面色犹豫,“但他说,令尊不慎摔伤病势沉重,他们已经到了山下葭风郡的客栈里。”

    薛潜眉心一跳,他的运气太差了,老头子不早不晚,怎么就在这个时候摔伤

    看来薛起今天不见到他是不会走,薛起在山门前徘徊不去,迟早会被同修和师长看到。

    薛潜无奈,只好跟他下山。

    屋里仄陋阴潮,老爷子缩在窄榻上,满头白发蓬乱,形容枯槁。屋子四下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薛潜瞧一眼就想退出去,以免回去衣衫沾上贫贱的气味。

    老爷子伤势很重,薛起四处求医无果,听说玄门有很多高士,说不定还有救。所以才带着老父从老家蒲县长途跋涉赶来。但是,旅途颠簸,风餐露宿,到了葭风才找了间相对便宜些的客舍,老爷子已经奄奄一息。

    作为守境级的弟子,薛潜知道最好的方法是先输入真气于老父体内,再求助于精通医药的齐意初。

    但是明天就是清鉴会,他现在把输出真气救人,会影响他明天的发挥,高手对决,差距就在毫厘之间。再者,如果求助齐意初,玄清子也会知道。以玄清子谦和的为人,很可能亲自来看望老父。

    薛潜一想到风度翩翩的师尊见到他那粗浅的兄长,憨愚的老父,内心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这一面之后恐怕他和玄首之位就无缘了。

    他道“玄门不是医馆,兄长回去罢。”

    草屋外下起了雨。

    薛潜甩下一笔盘缠路费,抛下跪在雨中哀求的兄长和病榻上的老父,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连夜回山,立即告诫守山人,“再有人冒充我兄长来找我,一律赶下山。”

    第二天清早,天色微亮。

    薛起既知无望,便打算结了账回乡,老父说落叶归根,不能客死他乡。

    这时,客栈的小二找到他,“外面有一位公子请见老先生,说是给老先生瞧病的。”

    薛起蓦然怔了怔,发现今天店家对他的态度格外亲切,片刻后他就知道了原因。

    那少年几乎用华光照眼来形容了,薛起觉得神仙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少年彬彬有礼道“我可以进来吗”

    薛起这才发现自己竟看得愣住了,忘了让他进屋。

    客舍简陋,还充斥着一股霉味,薛起好几次惴惴地看向这位小仙师,却见他安之若素,眉目间一片清宁,把脉诊治开方子一丝不苟。

    而且他态度亲和,边挽袖配药,边指点薛起如何煎煮,还和薛起闲聊起家常,薛起惊讶地发现,他对稼穑农常之事,不仅懂,还充满兴趣。

    他说话也不像其他先生那么文绉绉拿腔拿调的,显得率性自然,“我以前随叔父在乡间种过地,真是优游自在的日子。”

    他年纪尚小,笑起来清澈如山空朗月,温软如细雨落花,好看得让人心跳都漏了几拍。

    不得不说,那少年虽未弱冠,医术却了得,才两天,眼看着老爷子的状况越来越好转,渐渐能下地走路了。

    到临别,薛起想日后答谢他,婉转地打听他的来路,他洒然道“我是外乡人,这几天玄门的清鉴会,来看个热闹。”

    另一边,玄清子无奈,这个谢映之,清鉴会也能缺席,从永安到葭风不过一日路程,他三天都没到。

    等到谢映之姗姗来迟时,清鉴会都已过半。

    卫宛责道“你可知这一届清鉴会的魁首很可能就是将来的玄首你却如此疏忽随性。”

    谢映之笑道“我闲散惯了,不喜争胜,师父知道的。”

    魏瑄道“那一届清鉴会,薛潜凭借手段,夺得了魁首。最终玄清子仙师却把玄首之位传给了没有参赛的谢先生。”

    不是因为晋阳谢氏的出身,而是因为他不争。无论出世还是入世,都明明白白。这才是明道以济世的玄门之首。

    魏瑄看向孙适,不像有些人,一辈子活得稀里糊涂。

    孙适定定地看着炉上火苗,渐渐地惨淡地笑了,笑出了两行干枯的眼泪来。

    “你以为我这些年的怨愤是为薛潜不,我是疑心师宗偏袒,是恨玄门不公如今,我也瞑目了。”

    他颤巍巍站起身来,叹道“果然,师宗还是师宗,早就洞悉了一切啊”

    他沉吟片刻,又转向魏瑄,“那是个陷阱,你不要去。那个人太厉害了,你会被他迷惑的,像我一样变成他的傀儡。”

    魏瑄道“多谢提醒。但我必须去。”

    孙适见他意志坚决,也不复多言,走向门口,经过那煮着红枣粥的陶壶时,忽然驻足,不禁低身深深吸了吸那甜香的气味,叹道“我苦修了十几年,都快忘了这尘世的味道了。”

    世事一场幻影。

    片刻后,墨辞推门而入,“刚才我眼皮跳得厉害”

    他揭开壶盖“谁碰过我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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