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关上,无穷的石阶在眼前展开。在这死气沉沉的宫殿里,魏瑄简直能闻到无处不在的陈腐气息,从四面八方,无形的枷锁绞紧他的脚步。
他恍然想起当年出征时的那个傍晚,他离开这阴郁的宫廷,追逐着那人的身影,奔向铁马西风的疆场。终有热血,不负少年。
可嘲讽的是,他怀着一去不返的决绝,却没有战死沙场,兜兜转转,他终究又回到这牢笼中来了。
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又什么都变了。
他不再是当年的少年,溯回地里的风雪,前世回忆的摧折。纵然一腔碧血不改,眼底已是冷雨秋风,少年心已老,就如这暮气沉沉的宫殿。
走着走着,他发现路越来越狭窄,这不是去建章宫的路,倒像是去听钟巷的。
进了那条巷子,除了渺远的钟声就再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那是处罚犯罪宫人的地方,也是这宫中最阴森腌臜之处。果然,皇兄待他不薄。
宫灯映得老内监的脸泛着行将就木般的青色,恭敬道“陛下只召见了晋王,君侯,卫夫子,两位请留步。”
然后转向魏瑄,“殿下请随老奴来。”
将军府
萧暥以回家铲屎为由打发云越回府了。这孩子跟他去襄州打仗那么多天,家人必然牵挂,早点回家报个平安。
谢映之轻叹道“主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令人心折。”
“先生其实都知道罢。”萧暥道。
刚才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云越伪造文书后,大概是用了什么巧伎让他签字盖章。
但这种伎俩,他看不出来,处于连线中的谢映之会看不出来
但谢映之并没说破。说明他默认了这种做法。
谢映之缓缓斟茶,神情凝定,“若对晋王惩处太轻,北宫达就可以朝廷处置不公为由,煽动世族舆情,只要世族都站在他这边,他发兵南下也并非不可能,那不是造反,而是兵谏。”
“主公即使有魏将军助战,但面对北宫达百万之众,我们赢了也将是惨胜。届时中原遍地疮痍,不仅会给苍冥族趁虚而入的机会,更无力远征漠北,只能看着赫连因再次做大。”
萧暥点头,“现在还不能跟北宫达开战。”
谢映之道“其实此战打不打得起来,不在主公,也不在北宫达,而在于幽燕世族愿不愿意打。”
萧暥明白,他现在所处的大雍有点像汉末魏晋,虽然还没有形成门阀,但是世族的能量非常之大。
地方诸侯想要站稳,背后都要有世族的支持。譬如秦羽背后的雍襄世族集团,北宫达背后的幽燕世族。
原主就是因为没有世族的支持,一旦兵权旁落,就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之前因为北宫达的限田令,使得幽燕世族人心浮动,多生怨言,所以北宫达没把握在这个时候开战。而如今,他若借着杀子之仇煽动舆情,就给了他用仇恨凝聚人心的机会,倘若朝廷此时再对晋王从轻发落,那么,这把火就能烧起来了。”
“先生所说,我懂。”萧暥道。
大局面前,他作为主帅必须心狠。
就像谢映之说的,阿季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生于乱世,长于战火,少年瘦削的肩膀,迟早要在烽火狼烟里,磨砺成铁,淬炼成钢,负起这天下的重担。
只是每当他脑海中回忆起魏瑄,就不由地想起那年秋狩猎场,向他奔跑,扑进他怀里的少年。
晨曦中,满山红叶霜染,魏瑄墨澈的眼眸里流淌着一夜星河。
幽长的听钟巷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沟渠。魏瑄正要踏入,一只手静静按在他肩头。
“定罪以前,晋王仍是臣子,不是囚徒。”魏西陵的声音透过重重夜色传来,清寒冷冽,“一国之君召见臣子,岂在偏狭陋巷之中”
卫宛也当即道“陛下此举,不合礼法。摆驾听钟巷更是有份。大雍朝还没有天子在听钟巷召见臣子的先例。”
“这”内监面色僵硬,“请两位稍等。容老奴先向陛下禀报。”
随后朝身后的小宦官使了个眼色。小宦官飞奔而去。
魏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是瑶华宫。
他了解皇帝。果然,皇帝不在建章宫,也不在听钟巷,他这个兄长根本没想召见他,给他申辩的机会。
瑶华宫
“他们敢抗旨岂有此理”桓帝烦乱地一脚踢开木桶,洗脚水洒了一地。
几名宫女吓得赶紧匍匐在地,“奴婢该死,陛下恕罪”
“他们一个个都要对朕指手画脚,还拿不拿朕当皇帝朕处置不了那些乱臣贼子,连自己的弟弟都处置不了吗”
“陛下息怒,”贺紫湄款款上前,抬手屏退了宫女,
“晋王不仅是陛下的皇弟,也是君侯的侄儿,卫夫子的弟子。他们要维护晋王也在情理之中。这一年来晋王都在江州和玄门,此番他闯下大祸,他们也难辞其咎,他们这是一起来宫中请陛下宽宥的。”
桓帝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牵过她的素手,“还是你心思通达。”
“此刻君侯的三千军队正囤于兰溪,陛下也不宜过于严苛。”她悄声提醒道。
桓帝脸色又沉了下来,阴声道,“替朕更衣,摆驾建章宫。”
贺紫湄道“陛下,臣妾还有几句话要说。”
廊下的药炉传来轻微的沸声。
谢映之挽袖提起药壶,“小宇且放宽心,魏将军陪晋王进宫,能保晋王无恙。”
对,有西陵在萧暥心中忽然就有了安放之处。他一定会保阿季周全。
谢映之将一盏微苦的药端到他面前,“小宇一路劳累,喝完药先休息罢。”
“我不困,我路上睡过了。”
谢映之微笑,“马背上”
萧暥忘了两人一直连线中。
谢映之监督他喝下了药,遂回到奏案前,展开竹简,“小宇休息罢,宫里有什么消息,我就叫醒你。”
萧暥哪里睡得着,他看到旁边的檀木案上有一棋盘,便就上前摆弄起棋子来。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等消息。”
相比干等,找点事做。时间就没那么难熬了。
片刻后,萧暥左手和右手正在棋盘上战得难解难分,他当五子棋玩了。忽一抬头就见谢映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陪小宇下一局。”
萧暥内心是拒绝的,谢映之棋力精深,他只会玩五子棋啊
可就算是五子棋,那也是血洗杀伐,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连输三局,还是在谢映之每每让他子的情况下。
萧暥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们换一个。”
他朝廊下道,“阿翁,有萝卜吗”
片刻后,萧暥手指翻飞,拿着两个萝卜雕出十枚棋子。
这叫战国局,在现代很受欢迎的多人策略游戏。
这就是他主场了,他挑起眼梢看着谢映之,没玩过罢主公带你出新手村嗷
但这是多人在线游戏,他们只有两人,萧暥就做了简化,把战国七雄的地盘改了改,分为三晋,吴楚,燕赵,秦地,还画了简易的棋盘
为了不欺负新人菜鸟,萧暥放弃了玩得顺手的秦,选择了三晋,谢映之则选了燕赵。
萧暥道“先生这是要争夺天下啊,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是建功立业之地。”
谢映之回道“若无三家分晋,何来秦之东出。小宇的三晋也大有可为。”
烛火幽幽照着檀案,历史在棋盘上星罗棋布,局势在人心中纵横交错。
转眼就到了亥时,徐翁煮了宵夜。漆盘里一碗红豆粥。
萧暥琢磨着,难道是他打仗回来,谢映之要给他补补血红豆好像还是相思豆啊
念君如明月,千里寄相思。
他不由抬头向外看去,廊下月色如霜,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他去襄州后的每一个夜晚,谢映之都坐在这奏案前,处理将军府往来繁杂的事务。
夜深人静时,月照阑干,红尘万里。
萧暥的心弦好像被什么清冷地撩动了一下,余音微颤。他乍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刚才似乎进入了谢映之的内心
他不由抬头看向谢映之。烛火下,他长睫微垂,容色清宁静谧。似乎正沉浸在对局中。显然这战国局引起了他的兴趣。
萧暥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何现在他能体察到谢映之的心念以前却不能
难道说是因为现在谢映之的注意力被棋局吸引,才有机会让他潜入一窥
萧暥懵逼了,所以平日里谢映之刻意屏蔽了自己
这就过份了嗷
亏得他还以为是信号不好的缘故
结果他自己脑袋漏得跟筛子一样,谢映之的心思却滴水不漏
说好的交心呢如果是单方面的,那不叫交心,那叫坦白
萧暥舀着碗里的粥,再香甜也没心思尝了。
他眼梢不甘地微微撩起瞟着谢映之,好奇心大气。
不如乘谢映之沉浸于战国局之中无暇他顾,悄悄潜入他的内心。看看到底有啥不让他知道的秘密
可他方才动念,一阵隐痛自从肩头袭来,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唔萧暥忍不住眉头一蹙。
谢映之抬起眼,眸中微光乍现,“小宇,怎么了”
“无事,肚子饿了。”萧暥赶紧搪塞,一边懒洋洋去端案上的粥。
其实他刚才一潜入谢映之的意识,立即就感到右肩下传来阵阵隐痛。他还有伤
等等,莫非是潜龙局的旧伤未愈
当时魏瑄刺谢映之的那一剑惊心动魄,他亲眼看到王剑贯入谢映之的身体,溅起温热的血花。但他事后查看谢映之的伤情,却一点痕迹也没有,当时他就觉得蹊跷。回头想来,谢映之是玄首,搞点障眼法不成问题。
所以他一直都瞒着所有人
萧暥负伤是有经验了,不查验清楚他不放心。
他眼梢挑起微微瞭着谢映之,看来只能出其不意,搞点野路子了。
此刻,他正探身端起案头的粥碗,经过谢映之身侧时,手底下一滑。
谢映之蓦地抬头,一碗香甜温热的红豆粥正泼向他的衣襟。
萧暥台词都准备好了,“先生,你衣服弄脏了,快脱了浆洗嗷”
但他没机会说出这电视剧里的经典色狼台词,鼻间便闻到一缕清雅玄淡的幽香,还未及反应,腰间一软便被轻飘飘地卸了力,袍袖如烟霞拂过眼底,遮过了他的视线,只觉得周遭一片天旋地转,他们就神奇地调换了位置。
不对,不是的
烛火缭乱,天翻地倒后,他发现自己仰躺在了桌案的棋图上,他亲手雕的萝卜棋子滚落地到处都是,空空的粥碗滑落在地兀自转着圈。
一碗红豆粥全都泼在了他自己身上。还顺着衣襟往里流淌,温热粘腻地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着实苦煞萧暥。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谢映之云淡风轻地俯下身,袍袖如一片柔软的云轻轻落下,如冰玉般的手指挑开他被洇湿的衣襟。殷红的豆汤便缓缓地流淌到那莹润如玉的胸膛上。
谢映之的声音如初雪细霰,“小宇,衣服脏了。”
萧暥欲哭无泪,这本来是他的台词啊
为什么会这样
萧暥躺在桌案上,像一只砧板上的狐狸,毛都湿了,“先生,我错了。”
妄图以梦里套路魏西陵的方法去套路谢映之,是他天真了
“什么梦”谢映之莞尔。
萧暥赶紧掐住念头,这还在连线中啊,别瞎想
谢映之清若琉璃的眸子里的目光莫测,忽然问,“精油好用么”
“啥”萧暥睁大眼睛。
修长的手指若即若离地刮过他锁骨下方细腻的肌肤,激起细细的颤栗。
“今夏驱蚊的香囊还要么”
萧暥想起了那个盛夏的梦境里,他好像把谢映之送他的香囊挂在了脖子上。
萧暥心里苦啊,现在他脑子漏的跟筛子似的,赶紧止住念头,那场盛夏梦境里,他套路魏西陵,结果反被揍,这可丢大人了。
谢映之秀如春山的长眉微微蹙起,“被打了啊,很疼罢”
萧暥就不由就顺着他的话音往下想被揍应该是疼的吧,但为什么好像还挺舒爽的,而且不但是疼,里头粘稠温热,就像现在,这柔滑软腻的红豆粥糊淌在身上一样。
“主公还挺会做梦,”谢映之声音淡淡道,
萧暥忽觉不妙称呼换成主公了,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烛火映照着他剔透无尘的眸子。
经过这些个月的相处,终于在小别重逢后有一点成果了。
他和萧暥之间,除了心念相通外,开始步入了共感。
所谓交心共感,就是两人感觉相通。
自从北宫皓死,谢映之弦断之后,他思虑过甚,乃至右肩旧伤隐隐作痛,刚才竟然被萧暥感知到了。
为了将来若不得已,要用非常之法替他修复心脉,又不至修为折损,谢映之想到了一个折中两全的办法。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达到共感。
如果再加深一步会如何
想到这里,他漫不经心抬手勾起萧暥腰间革带轻轻一挑,便松落了。
“我替主公擦净罢。”,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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